《女性文学景观与文本批评》.doc
女性文学景观与文本批评 郭淑梅 1 目录 前言 第一章性别审视与人性批判 一、张洁:性别叙事与形而上追寻 二、张抗抗:问题与“观念”写作 三、铁凝:女性审视与超性别伦理向度 第二章地域风情与日常生活审美 一、王安忆:捕捉“日子”的大手笔 二、迟子建:月光女神的歌吟艺术 三、陈丹燕:上海旧事与西方情调的幻想 第三章世俗化倾向与文化视阈 一、池莉:都市平民俗文化视阈 二、徐坤:嗅觉灵敏的侃文化叙述 三、刘索拉王周生:女性乌托邦与传统文化批判 第四章私人化选择与身体叙事 一、陈染:“私人化写作”的现实绝壁 二、林白:身体写作与民间叙事 三、宣儿:诗性小说的灵魂舞蹈 四、艾云:纵横家的思辩与两性自省 第五章寓言与神秘主义世界 一、残雪:抽象的臆想和梦魇世界 二、徐小斌:意象色彩与象征隐喻 三、斯妤:寓言与世俗批判的突围 第六章 70 后“另类青春”与风格化写作 一、棉棉卫慧:“另类青春”喧哗登场 二、山飒:“跨界文化”中国式书写 三、朱文颖:现实生活与文化韵味儿 四、魏微:普遍人生的日常光泽 五、金仁顺:从冷冽到温暖 六、安妮宝贝:“瞬间空白”与虚幻审美 七、戴来:布置迷宫并探寻意义 八、周洁茹:虚拟网络的现实困境 九、张念:跳荡的语言审美 第七章 80 后青春故事与价值回归 一、春树:寻求招安的朋克姿态 2 二、张悦然:酷虐之美 三、笛安:此岸彼岸的摆渡人 第八章类型化小说“穿越写作”的颠覆之旅 一、金子:虚化历史拔高爱情 二、桐华:九子夺嫡与琼瑶戏 三、波波:女权立场强势移栽 四、小逍主:无厘头后现代写作 主要参考文献 谁在为我们掌灯(后记) 3 女性文学景观与文本批评 郭淑梅 前言 在中国,经过 30 多年的学科努力,女性文学批评已跻身于当代文论的学术 前沿,成为一门显学。女性文学批评的著述从选题内容涉猎范围之广跨越空间之 大,操持的理论资源之丰富体系之开放,构成了中国女性文学批评空前浩荡的文 化景观。但是,就今天来说已跃升到一个相对独立境地、具有自由精神和学术品 格的女性文学批评,本土化的道路仍然是漫长的。 毋庸讳言,30 多年的中国女性文学批评,其理论资源主要来自西方女性主 义。1986 年,西蒙·波伏瓦的《第二性——女人》对中国女性文学研究的冲击 具有划时代的“开窗”意义。 “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 ,不如说是 ‘形成的’ ”,为异常活跃的中国学术界平添了一道新锐风景。1995 年,北京“世 妇会”的召开,再次引发了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在中国的传播,各学科领域呈现出 一种互相交融的全方位的女性学研究。在女性文学研究领域,操持着西方女性主 义理论话语的研究者在“女权”二字引起的负面争议和包括女作家在内的排拒中 小心行船,所陷入的矛盾尴尬的学术滞着期得以冰释,学术热潮喷涌而至。 许多大学研究机构设立女性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女性讲坛,招收女性文学硕 士博士研究生,进而国家社科基金设专题立项研究女性文学,教育部立项编写普 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女性文学教程》(主编乔以钢、林丹 娅),女性文学在全国高校、科研院所的学科面貌日渐清晰起来,不再是凌空蹈 虚的学术争论,而是形成了具有一定的理论资源、研究对象、学术目标的学科体 系。回过头来,寻找当年的出发,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女性文本研究,是建构 中国女性文学与文化的必经之路。中国当代女性,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确立了法律 上与男性平等的身份,享受着欧美国家的女性经过若干年奔走呼号至今也没能完 全获得的政治权利。可在文化层面,也就是在长期形成的尊与卑、贵与贱、大与 小的价值取向里,女性仍然不能获得一种相对公允的人生待遇,至今还处于传统 的男权中心文化的覆盖之下。这种微妙的人生处境,就是导致许多从事研究的女 性从切身感受出发,关注甚而投身于女性文学研究中,进而将批判的目光投向传 统的男权中心文化。 在学术视野内展开的理论研讨,更多地出于学术立场建构的策略需要。然而, 在内心或更深层次的潜意识里,女性文学研究者尤其是女性研究者的初衷还有一 种来自心灵的需要,即通过研究女性文本,潜入女性精神世界,体验女性族群的 命运感和飞翔的自由境界,从而抵达女性精神成长的彼岸。正如萧红那段著名的 感慨,“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渴望 飞翔也就是渴望自由的内心冲动,使操持了话语权的女作家,不管多少个世纪, 都会穿越时空,与我们展开精神对话。女性文本的可贵之处在于,女性的声音和 身影永远等在那里! 选择女性文本批评,除了上述情形,对我来说,还有两点同时需要解决的问 题。其一,关于批评的定位。批评与作家作品之间因为误读、过度阐释等因素而 产生的矛盾分歧,一直影响着批评与作家之间的互动。其结果是当批评进入庞大 的理论体系之后而这种体系多半必须画地为牢,自圆其说,就会离作家文本越来 4 越远。在批评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完成了独立品格的塑造之后,更不屑于进入作家 的文本体系了。从这一点出发,批评可以任意地割裂文本体系,达到为我所用的 目的。那么,文本的完整性和鲜活气息就会损失殆尽。本书是针对批评与作家无 法通约的困境,所进行的一次理论突围。其二,关于学院派的“深入深出”。 “深 入浅出”无疑是学问的最高境界,然而并非每个学人都能有机会抵达这个境界。 因此,“深入深出”就往往成为一种面子需要而非里子的享受了。解读女性文本, 出于性别立场,可以使女性研究者不必去搭建理论面孔,拆卸掉阻隔批评与作家 之间的藩蓠,自由地潜入内部,在文本中捕捉女作家的丝丝表情,探触女作家的 精神脉搏,感同身受地浸入其中,最终达到“文本再造”的阅读境界,“深入浅 出”也就水到渠成了。同时,通过“文本细读”而非理论的凌空蹈虚,达到女性 主义“本土化”建构的目的。 在此,我所主张的女性文本批评,还来自女性文学自身吐故纳新的需要。女 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开放体系为女性文本批评提供了先天的无限的可能性,在沿着 前人的足迹体验女性文化漫长的历史存在过程中,个人的独立精神也在成长。亲 历女性文本的过程,让我受益匪浅。我确信,女性文本的丰富内涵和无时无刻都 在提醒女性飞翔的自由精神,必将生发出绵延不绝的文化创造力,汇入人类爱与 永恒的精神长河。 5 第一章性别审视与人性批判 一、张洁:性别叙事与形而上追寻 张洁在当代女性文学史上是位界碑式的人物,她的出场正是大陆文学急于摆 脱政治文化话语对文学自身束缚而自由呼喊的狂飙突进时代。20 世纪 70 年代末, 由于大陆多年的政治运动加之“文革”祸乱留下的极左创伤尚未得到疗治,通过 文学达到全民宣泄的目的已成为一种时代赋予作家的责任。以往被剥夺的话语权 回归后,张洁和其他女作家一样更多的关注政治和社会问题而非女性问题。正如 抗日战争时期,民族家国利益使得女性问题退隐到大时代的背后,“等到社会解 放了,再来谈妇女解放”,女性问题由更为重要的“人类解放事业”被搁置或者 悬挂起来,新时期文学突破政治文化话语压迫的欲望使“为数还不多的女作家表 现得尤其突出。开始,她们在作品中反映的仍是种种社会问题、特别是政治问 题。 ”① 在众声喧哗中,张洁“最先起来揭露掩盖在平等外衣下面的事实上的不平等 的现象”,在《爱,是不能忘记的》和《拣麦穗》中她率先打破了爱的禁区, “小 心翼翼地企图对不准谈‘爱’的禁令进行反击。”②发表于 1979 年的短篇小说 《爱,是不能忘记的》显然逸出了共和国成立 30 年来文学艺术一以贯之的政治 文化话语语境,以清新干净的笔调描写一场埋在心底的爱情故事,挑战数千年来 把女性视为传宗接代的工具,错误地筑成“交换、买卖”无爱婚姻的传统价值体 系。 作家认为婚姻关系中的妻子和丈夫如果只是遵从法律和道义来承担责任义务, “是多么悲哀”。究竟“有没有比法律和道义更牢固、更坚实的东西把我们联系 在一起呢?”当作家把设问丢给读者的时候,实际上已然在为她所思考的婚内爱 情理想进行了铺垫。她借大龄女性寻找有爱婚姻而不得,转而探讨不为道德所容 的婚外爱情悲剧,从而发出寻找理想婚内爱情的呼唤。主人公钟雨爱上一位经历 非凡的革命老干部,他在上海做过地下工作,并与为掩护他而牺牲的一位工人的 女儿结婚。这桩因责任而达成的无爱婚姻,经过多年的同甘共苦外表上看起来 “和睦、融洽,就像一个人的左膀右臂”,他内心却爱着钟雨,默默地注视着她 的一切。他偶尔会对钟雨谈及她的小说,以此表达自己的爱意,在此,作家忍不 住出来表明立场,“要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原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 地方,她并没有伤害另一个人的生活……其实那男主人公对她也有感情,不过为 了另一个人的快乐,他们不得不割舍自己的爱情”。③钟雨牵挂着这份爱不再结 婚,孤独地走完一生。故事结尾作家显然并不欣赏钟雨割舍爱情的结局,提出宁 肯独身也不要无爱婚姻以对抗男权社会对不婚或离婚女性的歧视,“别管人家的 闲事吧!让我们耐心地等待”,这种把爱情当成“个人的”事情,无疑是女性向 法律和社会道德约束的形式婚姻夺回“爱的自由权利”的标志。“五四”时代的 女性,也 曾向往冲破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形式,义无反顾地选择志同道合的爱情婚姻。时 过境迁,家庭有了独立的经济地位,中国女性不再依附于封建家庭了,但女性寻 求婚内爱情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来自社会文化的习惯力量仍然制约着女性关于 “爱”的追求。当这些制约因素形成社会思维定势时,张洁所主张的“爱的权利” 挑战的就是传统规约机制,这离经叛道的思想一经出现就引起了广泛的热议以至 —— ①、②李子云:《从女作家作品看中国妇女意识的觉醒》载《性别与中国》,生活·读书·新 知三联书店,1994 年 6 月。 6 ③张洁:《张洁文集·第二卷》 ,作家出版社,1997 年 10 月,377 页。 批评。 与此同时,张洁又选择了一种童年往事的回望姿态,推出她一直以来记挂于 心的一种爱——疼爱。在《拣麦穗》①里,作家给出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故事。 农村女孩靠拣麦穗换钱,又绣又缝地攒嫁妆,尽管出嫁的时候,那个男人不是幻 想中的样子,也还前仆后继地做着。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大雁也跟着拣麦穗攒嫁妆, 准备嫁给经常到村子里卖灶糖的老汉。作家用调皮的笔调写到:我的话,很快就 传进了他的耳朵。/那天,他挑着担子来到我们村,见到我就乐了。说“娃呀, 你要给我做媳妇吗?”/“对呀!”/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了一嘴的黄牙。他那 长在半个葫芦样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一齐抖动着。/“你为啥要给我做媳 妇呢?”/“我要天天吃灶糖呢。”/他把旱烟锅子往鞋底子上磕了磕,说:“娃 呀,你太小哩。”/我说:“你等我长大嘛。”/他摸着我的头顶说:“不等你长大, 我可该进土了。”② 1979 年 12 月,张洁写这个女童视角的故事时,内心一定装着满满的关于父 爱的向往,她完全有能力控制自己的笔调叙写优美惆怅的女性故事,以委婉曲折 的方式表现中国女性千年不变的命运。小女孩对老汉的依恋和老汉对小女孩的疼 爱没有任何功利可言,婚姻之外的类似亲情的调侃温馨可人而又遥不可及。但随 后,她放弃这种潇洒优美的叙事立场,可爱调皮的小女孩形象再也没有回到她的 笔下。解读这个故事,比之张洁的其他故事更容易触摸到作家身为女性的社会性 别脉搏,她对女性史也即女性出嫁史的关注和思考,使其后来诞生的女权故事的 来路和走向与传统男权文化中心的女性边缘性生存联系起来。拣麦穗的象征意义 不言而喻,是女孩子们攒嫁妆。大雁最初萌动的嫁人目的不过是像其他女孩一样 为满足口腹之欲,遵循千百年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女性生存法则。作为 对解决吃饭问题的生存回报,底层社会生存的大雁像其他农村女孩一样也绣个 “猪肚子”似的烟荷包,等出嫁时送给自己的男人。大雁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 那个卖灶糖的老人经过村子时总是带些灶糖或小礼物给她,“看看我的小媳妇来 呀”,她是那样地依恋着他,等着盼着他。终于有一天他老了不在这个世上时, 缺少疼爱的大雁哭了。灶糖和礼物是女孩包括女人从男人或男性家长那儿获得的 一种赏赐性的给予,即女性依赖“他者”的生存象征,绣荷包则作为一种回报, 成为超越于生存的精神象征。尽管男权中心文化此时尚未得到作家的犀利批判, 大雁在老汉身上感受到“除了母亲,再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朴素地疼爱过我 ——没有任何希求、也没有任何企望的,”作家还是流露出有别于其他写作的关 注点——对于女性听凭命运安排的文化思考和对男性爱=父爱=母爱的乌托邦家 庭幻想。《拣麦穗》追忆作家内心渴望的既能够带来生存依靠又可以无所希求的 父亲的疼爱,直接导致作家对男子汉形象的爱情幻想,尽管作家此时并没有表现 出她的男子汉理想幻灭的那一天会如此快速地到来。 爱情幻梦终究无法实现,就如农村那些拣麦穗的姑娘要嫁的男人并不是拣麦 穗和做绣品时所幻想中的男人,但也依依顺顺地嫁出去, “只不过在穿戴那些衣 物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缝它时的情怀了”。这些与幻想中的爱情难以吻合 的惆怅情绪多少带着一种少女般的闺阁情调,使其在男女之爱中倾向于索求“母 爱”、 “父爱”式的无私庇护。因此,渴望男性“疼爱”的庇护式的婚姻理想,使 作家眼光如炬地扫过当代无数女人的不幸婚姻,她强烈的婚姻问题意识,由此迸 —— ①张洁:《张洁文集·第三卷》 ,作家出版社,1998 年 3 月,294-298 页。 7 ②张洁:《张洁文集·第三卷》 ,作家出版社,1998 年 3 月,296 页。 发出来。她的笔触转向残酷的现实、她的作风趋向于对女性问题的凌厉快攻了。 打破张洁描绘农村少女情调的是离婚的单身女性的现实存在。她以《方舟》 (创作于 1981 年)直接切入具备现代头脑和文化资源的“精英女性”的当代生 存困境,这一次张洁不再温情地揭露而是亮出批判和挑战的姿态。身为女性,她 敏感地意识到法律的规约并没有给女性带来真正的平等自由,女性在家庭社会的 双重压力下早已不堪重负,离婚成为摆脱男性否定现实,进而确定女性独立主体 地位的一种极端的无奈选择。张洁笔下的“精英女性”,很想跻身于专业领域的 前台充分地完善女性个人价值,将个人融入社会主流形态,与男性一逞高下。她 们不满足于扮演诸如生育工具、性工具、权力工具的角色,不甘于男权中心文化 对女性先定的俯首低眉、缺乏思想、搔首弄姿的贤妻或“花瓶”属性。她们强烈 “自我实现”的价值行为与依靠“撒娇”等女性魅力来掌控男人进而达到掌控世 界的“虚幻成功”目的,与传统道德首肯的“军功章也有你的一半”的“家属” 标准,背道而驰。由此,坚持从幕后走向前台的“精英女性”与男权中心文化产 生了隔膜和冲突,她们渴望职场成功,总会有一些恶俗势力与她们作对,她们每 天处在战斗状态,成为一群为保持女性自身独立价值生存而冲锋陷阵而又伤痕累 累的女人。 《方舟》题记上,作家振聋发聩地写到“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 。 三个离婚半离婚的女人搭伙过日子,组成“寡妇俱乐部”,都有各自的工作和生 活问题。荆华为养活父亲和生活无着的妹妹而嫁个林业工人,不愿意为他生孩子, 对方一怒之下离婚。她的论文发表后在学术界反响强烈,但也遇到男性同行的嫉 妒和批判。柳泉的丈夫把她当作性奴,在她为洗清父亲间谍罪名奔波劳累想休息 时,却喷着满嘴酒气强迫她做爱,每个夜晚都让她胆寒。为逃避单位头头的性骚 扰她不得不调离原单位,到新单位工作,任劳任怨,却受到男性和“撒娇女性” 的排挤和打压。梁倩与无赖丈夫分居度日,丈夫还要借梁倩父亲的权势为自己谋 取更多利益。她当了十几年副导演就是没资格拍片。为能独立拍片,她低三下四 受尽委屈,可作为导演她就是不能灵敏地调度手下的摄制组,因为男人并不想听 女人指挥。离婚的三个女人聚在一起彼此倾诉,都沉浸在坏心情里,对男人和社 会几近绝望。尽管如此,作家还让这些女人对男人抱着一丝幻想。荆华“将永远 不知道被男人疼爱是一种什么滋味儿。”“莫非男人和女人之间也存在着一道性 别的沟壑?”①作家以荆华之口道出女性比男性更优秀的推理,提出女性与男性 的性别差异不仅存在于中国,而是世界性的普遍问题,是历史发展进程男女观念 上的不同步使男女双方“丧失了在同一基点上进行对话的可能”。这里要注意的 是,作家敏感地提出男女“对话”,这种“对话”的努力显然是在大量现实生活 中男女两性的无法通约而选择的一种出路。这已然把男女两性置于同一平台上, 实际上在作家看来,女人比男人更有头脑。关于女人的头脑,是作家一再强调的, 是对女人作为花瓶的男权中心文化的一种强烈反拨。在这里,终于清晰明了的是, 张洁所探讨的并不是芸芸众生柴米油盐的生存困境,而是受过教育、聪明智慧能 干的精英女性在其自我价值实现过程中所遇到的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巨大压力。因 此,如何与男性对话实际上是如何与落后的男权中心文化对话,作家在此抛出的 问题是悬而未决的。她所做的是,让处于社会和家庭双重角色而对社会做出贡献 的“精英女性”在种种恶势力面前陷于分裂的痛苦之中,而让依靠打情骂俏、撒 娇等女性性别手段操纵男人获得利益的“花瓶女性”春风得意,从而揭示出表面 —— 8 ①张洁:《张洁文集•第一卷》,作家出版社,1998 年 3 月,287 页。 上的男女平等所掩盖的事实上的性别歧视、性别压迫包括性虐待等文化垃圾的大 量存在。这些男权中心的文化传统对女性性别角色的约束和陈规戒律,让人嗅到 影响当代女性生存的封建文化强烈的腐败气息。张洁借助婚姻、职场、官场权力 等社会问题来揭示女性生存的绝望境遇,真实地反映出 20 世纪 80 年代改革潮涌 现实中的中国女性面临的角色分裂,以及这些社会问题深层潜伏的性别歧视观念, 成为中国现实题材重大主题叙事类型创作中,女性反抗声音的最早的最重要的标 识。 《方舟》从另一方面讲,发出了当代中国女性“寻找男子汉”的声音。尽管 由于男权文化和男权价值观念的规约,女性的主体地位得不到确定,价值无法体 现,陷于绝望悲哀的生存境地。作家在此并没有将男性彻底打倒,而由卑劣的男 性带来的不幸也会有优秀的男性出场冲淡一下,譬如荆华所遇到的安泰、柳泉碰 上的朱祯祥。他们仍是解决男权中心文化对女性歧视问题的同盟力量。这种力量 在中国社会是有传统的,正如“五四”时代,支持妇女解放的男性同盟甚至像导 师一样,张洁在这里并没有否认男性作为引领者的地位,柳泉的职业问题还是由 明断是非的男性上司最终解决的。 当三个女人“为了女人,干杯”的时候,作家不惜放弃以形象建构文本的规 则,冲向前台,讲了大段的女权感言。“不论是为了女人已经得到和尚未得到的 权利;不论是为了女人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不论是为了女人所受过的、种种不 能言说或可以言说的苦楚;不论是为了女人已经实现或尚未实现的追求……每个 女人都可以当之无愧地接受这一句祝辞,为自己干上一杯”。①这是“五四”以 来中国女性实现主体形象塑造所走过的艰辛曲折的悲壮之路的总结,其中跨越的 不仅是身为女作家作为“女身”的艰难跋涉之心路历程,也透视出中国女性半个 多世纪以来的独立平等自由追求的缩影。在这里,张洁对女性抱有的同情和悲悯, 以及对男权中心文化的批判达到了言辞激烈的程度。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个世界对 女性的不公正待遇。失望之余,她不得不寄托于下一代男性,可与“精英女性” 达到平等的伙伴关系。等蒙蒙这一代成为真正男子汉的时候,但愿他们能够懂得 做一个女人真难!因此, “寻找男子汉”,成为 20 世纪 80 年代张洁颠覆男权中心 文化的划时代的一笔。 从《方舟》被西方列为“中国第一部女性主义小说”来看,张洁作为中国女 性主义代表作家并不虚妄。然而,像大多数中国女作家或女性主义理论家一样, 逢到人们问起是否是女权主义时,答案都是否定的。李小江如此,张洁亦然。2000 年,张洁在《投降,行不行》中说道,“每每在讲台上声明我不是女权主义,之 所以写《方舟》不过是出于作家的视点”,这往往遭致反对,一俟下台马上就有 女权主义人物上台批判她。张洁认为,“女人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不仅仅是女 人问题,它像就业、种族歧视、社会暴力、战争、饥饿、环保等等问题一样,是 社会问题的一部分,要靠全社会的根本进步来解决,女权主义固然可以帮助妇女 解决某些问题,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女人的问题”,她更认同“对任何一个社会 来说,张洁都是一个批判者”的观点。② 在大陆文学创作长期以来形成的政治文化语境中,张洁所接受的理论资源来 自马克思主义,这一理论框架中关于社会和阶级的解放先天地包含了女性解放。 男女同工同酬、婚姻自由、受教育权、托幼权、财产权等均写入了法律,制度本 —— ①张洁:《张洁文集•第一卷》,作家出版社,1998 年 3 月,340 页。 9 ②张洁:《此生难再》,广州出版社,2001 年 8 月,354-356 页。 身已然解决了男女平等问题,使得大陆的女权思潮无法从正面质疑制度。但制度 本身的局限和人治大于法治的传统习惯思维,使性别歧视大量地存在于日常生活 之中,女性清晰地感受到来自男权文化无处不在的压抑。工作中,“玻璃天花板” 随处可见。女性的主体性在工作和生活中,即生存现实中,无时无刻不受到挑战 和淹灭!制度平等掩盖下的文化习俗的不平等,使中国女性主义有别于西方女权 主义,后者是与女权政治运动相生相随的,前者抱持的是承认体制、并在体制内 实行的一种批判立场批判话语,而非颠覆或推翻体制的一种政治运动。因此,激 进女性主义至今都没有机会在大陆确立地位。与西方女权主义划界,保持中国女 性主义本土化姿态,也是中国女性主义的标志性特征。正是在西方女权主义坐标 下,中国女性主义才采取了“不承认女性主义的女性主义”,或称之为保守的改 良的女性主义的策略。这正源于大陆男女平等概念和实在条款先在地进入了法律 框架内,在平等法律的遮蔽下,大陆女性主义面对的是更艰巨的隐性的社会性别 歧视,在众口一致地否认自己是女权主义的大陆女性理论界,有一点十分清楚, 对男权中心文化的批判从未间断过。 张洁承认自己是批判者,这从她愤怒和犀利的笔锋可以看出。她从来都不掩 饰自己对男权中心文化的批判观点,无论是在虚构的文本里还是在写实纪事的散 文小品中,一以贯之。在《男人复女人》中,她冒着得罪文坛大腕的风险,将众 所周知的某部奇书的底不客气地兜了出来,评价该书该作家是“对历代男人把玩 狎弄女人心态的拷贝而已。是既没有大款那样的钱,又没有大款那样的勇气,去 光明正大狎妓的某个男人,只好‘瓜菜代’、从而‘过把瘾就死’,很有典型意义 的一种自我调理” 。她进而剖析这种情形出现的原因, “不管怎样掩饰,一不小心 就会流露出历史的重负” ,“先驱者乃一个社会的精华、精英、灵魂,既然大大小 小的先驱者对女人还持着这种把玩的态度,又怎能强求大款,以及傍大款的靓女 对男欢女爱,有什么超越或合乎时代进步的见解?”①对当下制造精神文化的男 人因袭的却是男权中心文化的历史垃圾,直言批判的张洁其勇气是女作家中少有 的。试想一个女作家连这样的良知都没有,在一部荒唐的狎弄女性的小说出笼并 被媒体大肆炒作时都不敢站出来发言,又怎么能担得起批判的责任呢。很明显, 张洁批判性的出场是与作家的社会责任连在一起的,这使得她的作品绝少娱乐性 而更多的是探讨性、质疑性和抨击色彩。 在《爱,是不能忘记的》、《拣麦穗》中,张洁的写作还流露出女性的温婉和 柔美,她对爱情寄予了蒙胧的幻想,带着理想主义唯美色彩,所发出的声音并不 刺耳和尖锐,这也是她追求男女平等的精神来源。从《方舟》始,对男权中心文 化批判力度越来越强,寻找“男子汉”而不得,代表 20 世纪 80 年代大陆知识女 性面临的精神困境,在这种寻寻觅觅悲观失望的氛围中,作家开始剖析流行于世 的“男子汉”为什么在女性眼中并非“男子汉” 。张洁的《祖母绿》(创作于 1984 年)迅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作家的眼光的确独到而犀利,左葳的形象承袭了传 统中国文化浸润下退缩到女性(母亲、妻子)身后承受女性保护的“男子汉大丈 夫”(大豆腐)特征。两个女人卢北河、曾令儿,她们都爱一个做事“不行”的 缺乏男子汉承担气度的男人左葳。卢北河对丈夫左葳的评价是,自己没有考虑成 熟的事情不会讲给左葳听,他拿不出一个果断的意见。让卢北河发愁的是,儿子 比左葳年轻时更糟。这个老谋深算的女人,一生中替左葳打场子,“又无论如何 也不肯让左葳感觉出来”。为让左葳拿到一个项目,能够体面地躺着混到退休, —— 10 ①张洁:《张洁文集•第四卷》,作家出版社,1998 年 3 月,533 页。 她不得不调动左葳年轻时的情人曾令儿来承担具体科研工作,而左葳只要扛牢那 块负责人的牌子就行了。曾令儿年轻时出于对左葳的爱,替左葳担了右派名额, 发配到了外地。偷偷地养育着他们两人的私生子。多年过去了,代左葳受过独自 经历了无数凄风苦雨依然孑然一身的曾令儿, 却还要为早年爱过的男人再担责任。 这个荒唐的主意竟然出自卢北河之手。在这里,卢北河对曾令儿的一番话彻底掀 翻了左葳的形象,“我们争夺着同一个男人的爱,英勇地为他做出一切牺牲,到 头来发现,那并不值得。而他对我们的牺牲,全然不觉,或是他认为我们理应如 此”。①左葳外表上“直长的鼻,飞扬的眉,炯炯的目。瘦削而棱角分明的面庞, 一副硬汉子的模样”,但却不会爱。他依靠两个爱他的女人度过了人生险境,安 然地享受着他的生活,而自己却不付出。经过生死历练的曾令儿,此时则越过人 生的另一高度,她想的不再是为左葳而是为社会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至此,左葳 在这两个女人之间便成为一个空洞无力的男性符号,就如他不能够影响卢北河一 样,也不再能够影响曾令儿。 张洁正是通过两个优秀女性对一个不值得爱的男性的倾心付出,拆解了男权 中心话语。表面上风光无限的男人不过是借男人“硬汉”的壳子在前台撑着,处 于附属地位隐于背后的女性,无论是把握大局的高手卢北河,还是充当具体责任 承担人的曾令儿,境界都远高于左葳。这很像一个密谋的女性操盘的故事,两个 女人达成了共识,左葳则是个不知所以然或知其所以然而心甘情愿地受支配跳来 跳去的傀儡。 张洁是循着爱的绳索一直向上攀登的执着的爱情至上主义作家。她的创作理 念及其变化的线索基本上是清晰的。她敏锐的头脑和大胆的写作风格使其有着横 扫千军如卷席的气势。在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创作于 1993 年)之前,无论出自审视还是批判,她都力图寻找另一半,对男性的爱恋在张洁 的小说中充任着理想主义审美的内生动力。在很大程度上将男性拉入她所设计的 理想框架内。分析她理想的“男子汉”的特征,可以从她所批判的男性角色进行 反逆向的推演,其结论是张洁眼中的理想男子汉是众多女性崇尚的男性形象,他 们懂得爱女人,能够在关键的时候(或者称之为危难时刻、决定性时刻、重大时 刻)站出来承担责任和义务,性格无私而宽厚,是带有“崇高”审美特质的男人, 是宏大主题叙事影响下,尤其是红色“革命”理想主义文化塑造出的阳刚男人形 象。张洁创作中由对阳刚型男人的崇拜和爱慕到渐渐失望再转向母系因缘,这一 创作主旨的变化,使我们看到了女性在通过男人认知和确立自己形象过程中受到 的打击和失望,以及通过女人(母亲)认知和确立自身形象时对女性成长和女性 精神境界的提升。 很少有作家为自己的母亲写下一篇十几万字的纪念散文。关于母亲的纪念文 章多半是记录作家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故事。张洁采用完全不同的写法,她似乎 不是在纪念母亲,而是通过这篇发自内心泣血的长文来拖住母亲,让她在世上多 停留一段时间。她以一种步步相逼的不肯原谅自己的叙述口吻,详尽地记录了母 亲去世前后,她与母亲共同度过的一段时光。对母亲手术一事的自责、对母爱无 以回报的惭愧,以及痛失母亲后的精神恍惚,都使作家在叙述中反复地无数次地 提出假设,在每一个细节上寻找漏洞,摸索出哪怕一条可以使母亲仍然活在世上 的理由。作家的这种自我鞭笞,不仅是在逼迫自己承认过失,也使读者与她共同 感受着对母爱的极大忏悔,陷入几近疯狂的自责地步。像张洁这样一个性情率真 —— 11 ①张洁:《张洁文集•第一卷》,作家出版社,1998 年 3 月,404 页。 而又敏感执着的女作家,生活中若是没有大风浪大阻碍是不可能的。散文中,她 屡次提到母亲对她的爱护,生怕她受到一点儿伤害。就是到垂暮之年,母亲还有 这样的话, “我都不让她生气,可是别人倒老让她生气”。也就是这样一个一生克 制节俭着自己、娇纵溺爱着女儿的母亲,在张洁心目中留下了纠缠不断的母女情 缘。即使母亲已陷入病中,作家还意识不到母亲已经病了,即使意识到母亲病 了,作家还不肯把母亲交付命运听凭自然法则,还要让母亲学习锻炼自己站起 来。当再也拦不住死亡之手对母亲的拖曳,作家才意识到自己已是一个孤儿。 对张洁来说,高龄母亲的去世在民间已属于“喜丧”,合乎常理的做法是将 死亡仪式化,在众人的哀悼中送死者到彼岸世界,使生者获得精神慰藉。绵延不 绝的人类就是在这种生死交替中存在下来,延续下去。但是,张洁对母亲的依恋 使其看不到自然力的残酷无情,她认为人的精神力量足以强大到抵抗自然力的侵 袭,母亲因此可以在世上久留一段。当精神的力量不足以抵抗自然力量的时候, 她竟然像孩子一样失去理性。她在已停止呼吸的母亲身边躺下, “拉起她的右臂, 让她的手臂像我小时那样,环绕过我的颈项。我贴紧她的怀抱,希望她能像我小 时那样,再搂抱我一次。可是小阿姨把我拉了起来,说‘阿姨你不能这样,这样 姥姥的胳膊就永远伸不直了。’” ①她亲吻着母亲、拉着母亲的手,痴心地想着, “也只能拉着她的手、也只能这样看着她了。就是这样,也是看一眼少一眼,拉 一会儿少一会儿了。 ”② 张洁这个举动的震撼之处在于“母亲”形象的象征意义。在一个男权中心文 化体制内,女性从父从夫从子的命运使其没有人格独立的机会,女性的依附性在 这种家庭结构中很自然地产生了。然而,在没有男性家长的单亲家庭中生长的张 洁平等独立意识强烈,始终敏感和叛逆着传统赋予女性的对男人依附的角色。出 于生存需要和成长中的母系认同,单亲母系家庭更容易质疑和摆脱男权中心文化 的束缚,育化出一种女儿与母亲合二为一的母女关系,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将她从 母亲的保护下拉走,也没有什么外界的冲击可以打破母亲对女儿的庇护。在这种 前提下,母亲充任的不仅是传统家庭结构中父亲养家、母亲持家的双重角色,还 是作家身体的哺育者和精神导师,是少年作家的精神偶像和模板。 西方女权主义在“女性系谱”中提出取消俄狄浦斯关系中的男性中心,建立 一种女性之间主体性存在而非对象性存在的系谱,挑战菲勒斯中心主义话语。张 洁在写作实践中展开的是一种“剪不断的脐带”女性关系,无论是母亲还是女儿 还是外孙女,都在努力地维护着这个母系家族的血缘生存链条,在宣告了等待白 马王子拯救的传统女性故事的虚幻之后,女性集体退回母系家族的经营,而且经 营的非常之好之顺利,均表现出作家在揭示母亲声音的永久性和安全性方面的家 园感和自豪感,与西方的“女性系谱”理论不谋而合。 更有意味的是,母亲对于女儿和外孙女的爱以及女儿和外孙女在社会上获得 的跻身于主流社会的成功生存状态,使家族三代始祖级人物确信自己是生了两个 “值得骄傲的女儿”。这种有别于伦常的比喻,在基因跨越上完全剔除男性的存 在,独立地主体性地闪亮登场了。由此而来,张洁理想的爱情至上主义已不复存 在,在见识过异性爱之后,张洁回到母系家族的血缘之爱,“爱人是可以更换的, 而母亲却是唯一的。”母女之爱在这里成为女性之间传递着生命特质、密码的自 然存在,异性爱对此不仅相形见绌,而且难以介入和分享这种女性经验。 1989 年至 2001 年,断续写了长达 12 年的长篇小说《无字》 (北京十月文艺 —— 12 ①②张洁:《张洁文集•第三卷》,作家出版社,1998 年 3 月,165 页、165 页。 出版社 2002 年)以 80 多万字篇幅问世。小说的出版得到各种不同的评价,对文 学界评论界的冲击多年余音不散。盛赞者称其为“无韵的悲歌、无字的史诗” (曾 镇南)。 “是一部全景式的女性生存史。其广阔的历史画面,复杂的时代背景,深 刻的思想内涵,厚实的生活积累,无疑是作家付出心血、精心打磨、别出心裁、 记叙心路的重头戏”(李国文)。批评者认为,“完全是一个失败之作,一个凭藉 着小说的虚构权来泄私愤的文本。其根源在于作者在创作中过于被自己的个人经 历所左右,任由强烈的主观好恶淹没对小说素材与生活现象的客观把握。”①在 小说创作中,一向存在着传记性小说与虚构小说界限模糊的问题,为此引发诸多 争论。出版者有意地模糊小说的虚构与写实界限,半自传、半写实的标签多半立 足“隐私”,而吸引大众对“隐私”展开窥视是不言自明的商业行为。缘自复杂 的社会和商业动机,虚构与写实界限的模糊成为小说研究中的另一课题。从现实 层面讲,拥有话语权的作家并无权利通过小说影射生活中的某个人某件事,尤其 涉及到损毁个人名誉的事情。但是,小说创作中,虚构与写实的界限在哪里,则 是无法一一明确起来,那要涉及到具体事项才能说清楚。 从张洁的创作轨迹看,她是主观化风格极强的作家,可以说是激情型作家。 其写作很容易生出“以血代墨”充满个人情感的产儿,而被读者视为“写自己” 的作家。事实是,作家选择的素材离个人生活近了,不等于个人生活的翻版。从 这一点上讲,张洁并不是对写作技巧过于重视,与小说离得很远的“客观性”作 家。王安忆是在写客观小说,她从容不迫,把故事编排的如同故事一般,没有丝 毫可疑之处。她的小说是些完美的艺术品,纯粹的艺术品,是无处可以寻觅却又 在现实中可以触摸想像联想到的。读王安忆的小说,是把小说当作小说来看,可 以得到张弛有序,余音绕梁三日不去的审美体验。张洁不是,她或歌哭或吟唱, 或批判或讽刺,或调侃或戏谑。她淡淡装,天然样。她信手拈来,无所谓之。因 此,我们在《无字》里看到,有一种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式 的疯狂和野性,占据了整个舞台!吴为的性格是要飞沙走石,卷起千堆雪!胡秉 宸的性格也是眼里不揉沙子。两个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付出与得到,都清清楚楚! 男女间的爱情一步步地变质,由爱生恨,直到无以为继! 如果说,不笔涉作家的亲身感悟,就无以血脉贯通,张罗出一部血肉相连的 故事来,我们宁愿看着其狭隘、不客观,宁愿看着其直面人性底里,以个人化的 体验叩问、敲打和撕裂,对人类自身的弱点不断地逼视再逼视,对人类的精神世 界不断地追讨再追讨,也不愿看到一些凭借了小说的虚构权来说一些不痛不痒无 关宏旨的话语。在一个社会转型时期,价值如同时尚,稍纵即逝,很快被弃之弊 屣。张洁关于吴为和胡秉宸的爱情故事,在 21 世纪看来已是昨日黄花。那些生 生死死的被道德控制、曾经如许惨烈的爱情,脱离特定的时代风尚就全无意义。 没有作家的剖析,外表上亦是一个神话,是后世眼中一出特定时代关系中的爱情 悲歌。以张洁的笔法来界定,神话早在爱情开始的时候就埋下失败的伏笔,等不 及盖棺定论,草草地鸣锣收场。在现代人的价值观念里,从来就不存在爱情神话, 这个结论遍体通透,无人瞠目。小说中的第四代禅月比之前辈女性有说不出的冷 静,冷眼旁观着吴为在爱情上的挣扎,禅月抱定不谈爱情的念头,因为世界上还 有比之爱情更重要的事情做。 张洁粉碎男女爱情神话并非基于泄私愤,而是对她一向所追求的爱情神话做 个了断。这位曾经对男女爱情抱有巨大理想信念的作家,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失望 —— 13 ① 徐岱:《边缘叙事》 ,学林出版社,2002 年 4 月,173 页。 而归。小说中的吴为追求一生一世的爱情,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那个本应该在 爱情上有更高提升的男人,到头来还是流露出传统文人对女性不堪入目的狎弄本 性。作家是要拼着身家性命,即冒着构筑起的文名的毁誉,以对不起现实世界现 实人物的勇气,来诈出虚构世界中吴为胡秉宸辈爱情袍子下面的那个“小”来! 本知不可为而为之,搜遍浮在两性层面的芝麻小事,放大以至于敲打出背后的意 义来,确是需要勇气的。张洁以不容半点隙缝的话语方式,把自己的写作逼到了 一个绝壁,在她攀援而上的时候,已将手下的人物交到了不归路。她撕毁的不只 是沉溺于男权文化中而不知的男人的面具,而是参与这桩爱情事件的任何一方。 吴为与胡秉宸,两个爱情主角,谁都没得到好处,作家抱定了男女同归于尽的心 思,也要把男女情爱的真相揭露出来。 小说中的吴为,是个出身卑微且声名狼藉有个私生子离了婚的女作家。靠着 个人奋斗,一步步走上成功之路。就在她声名鹊起的时候,与老干部胡秉宸相爱 了。为了爱情信念,她抱着第三者坚定的毁誉之心冲进了爱情火海。可是,爱情 成了婚姻,惊世骇俗的苦恋终于有了结果,爱情也不复存在。吴为是爱情至上主 义者。在她飞蛾扑火般地倒向胡秉宸时,真的以为找到了久已向往的爱情。可是, 吴为爱男人更爱自己。她在爱男人的同时为自己留了一块自留地——写作。这是 吴为与母亲不同的地方。除了写作,她还爱母亲、女儿,在背叛母系血缘的 时候,她是为了爱男人。可是在与男人发生冲突时,她又转向母系血缘的爱,母 亲又成为她的最爱。在母女爱与男女之爱的矛盾冲突中,吴为最终选择了放弃男 女之爱。如果她只是写吴为和胡秉宸的爱情、婚变,或许可以算做是个案。可是, 张洁拼了力气写的是四代女性与男性的纠葛,就难以用泄私愤来解释了。 张洁抱着对男性质疑、清算的态度是显而易见,对女性自身难道就没有质疑 和清算吗?女性意识的不自觉以及对男性的理想化倾向,如果不是男权意识长期 浸润的结果,会是什么呢?以吴为这样的身份和能力为什么一定要一位“优秀” 的男人做丈夫?男人的“优秀”由谁来界定?是地位还是金钱?小说中吴为期待 的“白马王子”无非是能够在社会上呼风唤雨的伟大人物。吴为“总是把男人的 职业和他们本人混为一谈”,她“既热爱革命,又热爱音乐,又热爱文学”,所以 爱屋及乌地爱上了革命者。她是嫁给了革命符号,符号背后推崇的时代风尚。从 这一点来说,吴为对爱情的向往,吴为希望被引领的爱情模式最具中国式男权文 化包括红色文化“常青指路”(林丹娅语)的普遍意义。尽管吴为已脱离旧时代 女性的悲运,但骨子里依然向往着一种精神“依附”,希望革命男性的引领,希 望“白马王子”把她带到更高的境界。这恰恰是独立的中国女性最要不得的。如 果女性想解放自己提升自己,一定要先从先定的“夫贵妻荣、夫唱妇随”的爱情 婚姻模式里走出来,给男女两性一个广阔自由的空间。 对于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史峤,是叶莲子早年本应结婚却没有结婚的情人, 吴为曾有一笔,史峤为叶莲子终身未娶。所以,张洁不是恨男人,是对两性关系 “爱的永恒性”的失望与梦想的破灭。生活在自己制造的爱情乌托邦里,觉醒时 留下的只是一片狼藉。就是对史峤的这一笔,依然可视为吴为女性意识的不自觉。 这同样是吴为胡秉宸们的悲剧。史峤难道终身不娶就足以说明爱情忠贞吗?所谓 的忠贞是相对的,是在人性许可的范围内。否则,违背人性的自然规律,爱情真 能够产生健康美感吗?在现代人眼里,殉情已然是落后的东西了。 小说揭示的绝非一出单纯的爱情悲剧。否则作者不可能用长达 12 年的时间 细细打磨。吴为母系家族史可说是一部中国女性无法独立的辛酸史,也是非世纪 14 中国社会风云激荡的变迁史。吴为家族的外祖母墨荷是地主女儿,下嫁给私塾先 生的儿子叶志清。识文断字的墨荷嫁与夫家除劳作、受婆婆小姑的虐待外就是生 孩子,生一大堆孩子,只有叶莲子站住脚活了下来。叶莲子活下来以后,墨荷照 样怀孩子,在叶莲子六岁那年死于难产。叶莲子就在墨荷死后,亲眼看着奶奶借 口坐月子死了不吉利把母亲墨荷烧掉了。墨荷在大火中突然坐起的景像一直影响 了叶莲子一生。六岁丧母的叶莲子开始东飘西荡的生活,也养成懦弱的委曲求全 的性格。长大成人后嫁与顾秋水,生下吴为,在战乱频繁年代,独自拉扯吴为, 受尽世人白眼。到香港寻夫,变心的顾秋水无视母女存在,终日与新人寻欢作乐, 对叶莲子母女动辄拳脚相加。父亲的暴打吓得吴为尿裤子,也种下对父亲的复仇 意识。吴为成人后,先是和韩木林结婚,又遭遇婚外情和私生子。与韩木林离婚 后,又疯狂地爱上年长她 20 岁的老干部胡秉宸。这桩惊天动地的爱情,因为双 方与来自各方面的强大力量的搏斗,助长了爱情的悲壮和伟大,一旦修成正果, 便露出了种种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吴为,为得来不易的婚姻,终日陪着小心做着 胆战心惊的恶梦,直到不能忍受而最终疯掉。 《无字》中,若真的塑造了符合中国传统的宽容贤慧的女性形象,那决不会 是吴为,而是叶莲子。叶莲子作为吴为的前辈,经历她那个时代的女性所背负的 爱情苦楚,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拴在男人身上。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侍候男人 是叶莲子们的命定。吴为生活的时代,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生活方向了,她有独 立的生存能力,写作慢慢地成为她的生存依靠,这个依靠甚至超过嫁个男人所能 够得到的。所以,叶莲子一定要让吴为守住这个事业,守住了,就会有独立于男 人的自由,就不会被男人控制,也就不会重蹈自己的复辙。 张洁在追溯母系家族史时,通过动荡的大时代生存背景揭示出女性附着于男 性的历史命运。女性的生存战场均是随着男人的转移而转移的,她们从未以独立 的姿态完成迁徙。每一个人的重大人生转折都是从结婚开始的。墨荷嫁与叶家, 就必须受叶家的穷和无边的累与生育,这时的墨荷尽管经常回娘家,也改变不了 自己在夫家受奴役的地位。叶莲子从小失母,随父亲叶志清和继母迁往外地讨生 活,婚后又不停地追逐着丈夫的足迹,仰仗着丈夫生存。新社会的吴为经济上已 独立,可是为调回北京,还是利用与男人结婚这一最简便的渠道。为打破没有爱 情的婚姻和对男人的依附,吴为最终把净身出户的胡秉宸“娶”到了家中,甚至 不必由胡秉宸拿生活费。本以为真爱如此,不计利益,但又掉到为爱情战战兢兢 被男人奴役的陷阱。作家条分缕析地把吴为、叶莲子、墨荷,以及她们三个曾经 的丈夫胡秉宸、顾秋水、叶志清一一拖入这场清算中,旨在用一部以女性为中心 的母系家族史来回答在女性生命史上,母女之间的血缘之爱高于男女之间的性爱 情爱。渴望着被拯救,是男权中心文化对中国女性长期训育的一大成就。吴为想 表示独立,又想要大男人的呵护,逃不掉“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怪圈。终 于,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代吴为的女儿禅月将女性魔咒翻转过来。禅月原本不打算 结婚,但理性重于情感的她,到该结婚的时候仍然把婚结了。所以,问题在于, 是否以嫁男人为生活重心为生存目的,是张洁留给女性的选择思考,也是女性生 存是否进入自主性选择的重要分野。 张洁将吴为女性家族的命运镶嵌在中国社会百年风云变幻的大历史画卷中, 仍然试图努力地还原历史痕迹。她的人物较为完整地体现了所属时代的特色,每 个人身上都刻有与生俱来的时间痕迹。主要人物置身于中国政治、文化的旋涡中, 尤其是思维方式的政治化、文化化让作品有了一种风云激荡的磅礴气势。人物语 言的特殊性和圈子性,使一出爱情戏变成了政治角力。作品对政治风云变幻的变 15 幻莫测,很少正面地展示,多半夹杂在人物性格塑造中,以此提醒人物行为的来 龙去脉,久已形成。如此一来,对人物思维方式行为准则的批判兼而形成对政治、 道德、文化习俗与规范的批判。 《无字》的讲述风格,是散线结构加之一出完整的故事,无论是重大的历史 事件,还是重大的人物出现,都不足以代替小说中心人物吴为对男女爱情的清算 主旨。这种清算,来得比政治动荡和社会变迁更为重要。张洁很清楚地知道,小 说中的吴为不能活下去,她对爱情的清算已经把自己的退路切断了。她给予吴为 发疯的结局是最好的出路。张洁活在精神价值里面,所以她的作品沉重惊心让人 难以负荷。张洁在《无字》中着重描述的并不是百年间中国社会的历史进程,历 史只是讲述故事和塑造人物性格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背景,映衬着一个对爱情理想 幻灭的女性最终自我了断的悲剧,一个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爱情至上主义者的精 神毁灭。《无字》提醒我们的是,尽管中国女性摆脱了封建体制的控制,以男女 平等的姿态展开生存图景,但女性作为生育工具、弃妇、尤物等等贬损的价值形 象仍然随时随地浮现出来,并影响着女性生存发展道路,《无字》的价值就在于, 立此存照! 在《无字》这部“以血代墨”集聚复杂人性和重大历史风云的大书之后,张 洁仿佛从肩头卸掉不枉此生的一桩宿任,心境顿时轻松起来。她开始以晚年姿态 清理自己,“好像到了一个较大的驿站。这里总有一点儿清水可以解渴,有个火 炉可以取暖,有块地界可以倒下歇脚或是打个盹儿也无妨”①她先从清理家中物 品开始,照片、信件、书等一众她认为不需要存在的过往经历的物证,她都一一 销毁。她嘲弄自己,不把自己当个人物,轻装简行,混迹于匆忙行走的人群中, 向着下一个目标自由游走。她有着彻悟后的自然优美的潇洒,也充溢着睿智的作 弄调皮的意会言传,与读者展开迷宫般的文字游戏,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无 字》之后,张洁走向澄明心境的转向是极其明显的,《无字》排山倒海的翻天巨 浪不见了,我们所看到的是天地之间,穿越时空的千古足音,神秘重叠的因缘际 遇,宁静安谧的察言观色,生死临界的一种选择……,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 执着于现实批判的犀利的张洁。如此,她成为一个多么出人意料的智者,上得天 堂下得地狱,随其所愿,收进来则是人世间的纷纭,荡开去则是宇宙间的浩渺。 至 2013 年,《无字》后十年间,年届 76 岁高龄的张洁,已写下《听彗星无 声地滑行》 (短篇小说, 创作于 2003 年)、《玫瑰的灰尘》(短篇小说, 创作于 2003 年) 、 《知在》 (长篇小说,2006 年出版) 、《四个烟筒》(短篇小说,创作于 2006 年)、《灵魂是用来流浪的》(长篇小说,2009 年出版)、《四只等着喂食的狗》 (长篇小说,创作于 2009 年)《一生太长了》 (短篇小说,创作于 2009 年) 、《流 浪的老狗》 (随笔摄影集,2013 年出版)等作品,其中竟有三部长篇小说,可谓 高龄高产作家。上述作品,大都以国外生活为背景,这里面既有“某些细腻的东 西在本土喧嚣的环境里没法落脚,”也与张洁多年游走境外的跨文化背景有关。 20 世纪 80 年代起,张洁的作品被十几个国家翻译出版,她被邀请到世界各 地参加会议发表演讲,一再出入西方不同国家,识见文坛各类风云人物,体味千 差万别的风土人情。及至晚年,游走于中西文化场域的张洁喜欢操持一口“洋泾 浜英语”,背包闯世界,独自进行时髦的自助游。为写《灵魂是用来流浪的》 ,在 “六十九岁高龄,登上秘鲁四千三百米的高原,去寻找原住地的居民,以了解印 加文化。”②张洁以人类学家的专业精神从事小说素材的考察,非在实地探访基 —— ① 张洁:《没有一种颜色可以涂上时间的画板》载《张洁文集·11 卷·散文随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16 2012 年 4 月,202 页。 ②张洁:《流浪的老狗》,译林出版社,2013 年 8 月,13 页。 础上才使用说话的权利,这种笨拙的写作方式和对文学的虔敬,在现今复制粘贴 已成写作界研究界时尚的年代,确是有些“老土了” ,但也是她老实为文的写照。 对未知世界的渴求探访,活跃而清澈的思维方式,让她很难与老人挂钩。对于小 说背景移到国外,张洁还有一种说法,“我常常觉得当我和远方(不是度量意义 上的)的风景、和动物在一起的时候,更加自由自在。”①为抵达写作上的自由 境界,跨文化背景不期而至地来到张洁的小说世界,带来一股叩问、质疑的探寻 之风,使怀疑论者张洁精神游历的战场腾挪到异质文化语境中,绽放出混血文化 奇异诡秘的花朵。 长篇小说《知在》高山流水,彰显出张洁一以贯之的超拔。恰如“我思故我 在”引发生命的哲学思考,知在试图引领生命向着另一境界飞翔。这是张洁自 《无字》后,踏上“寻找之旅”的第一部长篇。对张洁来说,知在“实在来的偶 然, 灵机一动而已。”②就《知在》引发的各种解读,著名评论家李敬泽认为《知在》 在艺术上比较专断、急躁,张洁应该给人物更多的自由,他用“捕影而飞者”概 括张洁本质上的艺术追求,“张洁决不乐观,一部《知在》,写的是永世的孤独, 是不可‘知’ ” 。③也有些人认为是张洁用悬疑手法讲述的爱情故事。与张洁以往 关注现实生活题材的小说不同,《知在》与现实完全不搭界,收藏热引发国内发 思古之心尚可做为背景令读者心生同感外,其他叙述语境离现实非常遥远,呈现 出陌生化特征。凄厉、执迷、信念、温暖、透视、穿越……种种现象不一而足, 是大有迷局,大有深意,也大有禅意的一部小说。她要带着读者去寻找什么呢? 在写完《无字》后,张洁以此作品,实现对宇宙神秘力量的靠近,在历史与现实 往来洞穿,展开一种时空穿越的尝试。小说故事套故事,情感复情感,直到最终 图穷匕手见,方了然命运和劫数自在冥冥之中。小说围绕着一幅分开两半的中国 古画的辗转传承、合壁,试图打通古往今来无法言说的文化遗传境遇。 小说分为两条线索展开叙述,一条是王府的孪生姐妹爱上乔戈,演绎了一场 爱恨情仇家破人亡的悲剧。二格格与乔戈结婚后才发现他是王府抄家的始作俑者, 最终两人同归于尽,临终将半幅画托付裱画师,希望其寻找三格格。持半幅家传 画流落美国的三格格不得已与热狗店老板德国人约瑟夫·汉斯结婚生女。不幸一 场大火两人丧生,留下半幅画和女儿安吉拉。安吉拉爱上警察约翰逊并为其生子 托尼,终因杀死约翰逊夫人而获死刑。中西混血的托尼极有爱心孝心,与海伦结 婚生女儿毛莉儿子亨利,一家人生性快乐似乎忘记祖传半幅画的事情。 另一条线索是居住美国的叶楷文到北京购买四合院,得九十多岁裱画老人送 他半幅画。判断此为晋朝画的叶楷文,识得“作画人人品极高”,从此开始寻找 另半幅画的旅程。他鉴赏书画的能力与“文革”期间他到龟兹“串联”偶遇沙漠 风暴有关。风暴中的宫殿和正在彼此说话的一男一女似乎都与他有关。男人似他 祖先又似他自己,他熟悉那女人的体味,“那是一种奇异的花香,那种花朵,必 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鲜血的混合浇灌下才能盛开,而且像昙花样地转瞬败 落。 ”④他从幻象中回到现实,整整用去一个小时。此次事件的后果是他基因突 —— ①张洁:《答<南方日报>陈黎女士》载《张洁文集·6 卷·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 4 月,179 页 ②张洁:《答<南方日报>陈黎女士》载《张洁文集·6 卷·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 4 月,177 页。 17 ③李敬泽:《捕影而飞者——读张洁长篇新作<知在>》载《文学报》,2006 年 3 月 23 日 8 版。 ④张洁:《张洁文集·6 卷·知在》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 4 月,16 页。 变,忽然间有了辩别古董、绘画、书法的能力,同时也失去了性爱的能力。在叶 楷文家为佣的托尼女儿毛莉,对珍藏中国书画的叶楷文很感兴趣,便把祖上半幅 藏画送他,谁知不经意间二半合一。完璧对接的画,让毛莉产生幻觉,竟能通过 画面看到她家祖上位于清朝北京王府的旧事,尽管叶楷文在画上完全看不到毛莉 视野中的故事。写到此,时间跨度从晚清至当代已是百年,此画以与王府和美国 的结缘告一段落。 张洁笔锋一转, “忽有一片瓦当坠落” ,牵出西晋惠帝王后贾南风,讲述画的 来历。此笔如奇峰陡起,凌厉快攻,使小说的张力骤然紧绷。史书记载,奇丑残 暴的皇后贾南风,蓄天下面首无数,工于心计,弄权股掌,杀人如麻,最终发生 宫廷政变抱恨而死。张洁竟为历史上名声最臭的女人贾南风做传,意欲何为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许多已经有了定论的东西开始怀疑,对‘历史’ 充满了不敬,”①作家是想从另一些不为人知的角度探讨历史的不确定性,或多 种可能性。 张洁笔下,贾南风的狠是“大狠” ,由于她天生是做大事之人, “更不屑于使 用暗器”,她身上就有英雄气慨。由于家族利益被配与西晋惠帝,满腹经纶却要 与白痴生活一处让她甚为不平,“她宁愿以自己的后位,换取一痴的哪怕是一次 真情实意的爱抚。”②如同清王府的二格格三格格一样,贾南风和妹妹贾午共同 爱上一痴,于是贾南风杀掉美貌的妹妹贾午,利用权力召一痴进宫整理竹简,以 便与其朝夕相处。一痴接旨后以阉割净身泯除贾南风情缘。无奈中贾南风在臂上 试刀流血并亲自为他净身,她两腿根部竟然像一痴一样地痛。两人的血就此融合 滴在路上, “很快开出一串又一串、散发着异香的、小小的花朵”。③贾南风与一 痴的“宝”日夜相守不再宣面首进宫。一痴死前,留下一幅画,记述贾南风一生, 画出她诸般的身不由已,终使其感谓一痴是知已。 小名“一痴”的叶楷文,在龟兹目睹的正是一千七百年前的宫中奇事,而沙 漠宫中一痴灵魂附体于叶楷文的那一瞬,正是晋朝一痴灵魂附着于叶楷文身体的 时空交错的刹那间。这番探寻让叶楷文恍然觉悟,就像壁炉里燃烧的柴本已是死 亡的树,曾经生长在哪里是各有来路的,“燃烧的树干听起来各有各的脾性:有 些脾气暴戾,有些阴阳怪气,有些缠绵低回,有些虚张声势,有些张狂不已…… /本以为它们早都死了,河流、山涧、高山、琴弦、尖叫——不论是人的还是兽 的,还有哨音,毕竟不知多少年代过去。/原来它们并没有死去,而是归隐在碎 尸万段的树干里。当树干燃烧的时候,他们的灵魂可不就失去了最后的栖身之地, 怎不发出最后的绝响?/……也许未必,也许它们的生命又会转化为另一种形式, 指不定又以什么方式再次与他相逢相遇。”④他本已在风暴中死去的肉身活过来 是有代价的,此画合壁后,叶楷文确信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两个灵魂执着地合二为 一,作为一个具有收复画作也就是给贾南风和一痴合为一体的使命的过客,完成 使命的叶楷文最终不知所踪。毛莉接到落款 Z 的信,让她去印加帝国,寻找自 己到底来自何方等未知答案。张洁给出一个混搭风格的小说,迄今为止,只有李 敬泽那篇灵动飘逸而又力道十足的《知在》评论,直击到作家心灵,在艺术本质 方面的论断得到作家心悦诚服的认可。但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知在》的紧张 感超拔感是张洁艺术必经之途呢? —— 18 ①甘丹:《张洁:文字让我独立于世》载《新京报》 ,2006 年 3 月 14 日。 ②③④张洁:《张洁文集·6 卷·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 4 月,130 页、147 页、 158-159 页。 《知在》是张洁晚年走向哲学叩问生命的探索之心路的一种明示,是她倾心 拥抱一种大智慧的开启。小说结尾,以 Z 的身份告诉毛莉应前往的地方,正是 张洁接下来的长篇小说《灵魂是用来流浪的》所探索的另一远方,是她“寻找之 旅”的第二部长篇。《知在》叩问的不仅是贾南风和一痴的灵魂,而且让读者相 信,天地间万物的生命形式灭亡之后,还会以某种其他的形式存在。张洁的哲学 是唯物的,死亡意味着“物质不灭,不过粉碎罢了”。宇宙之浩瀚,生命形式千 变万化,又有多少生命的未解之迷等待着作家去揭开呢。她又是形而上的,是唯 心的,“我相信命运,相信冥冥之中那个神秘的力量。 ”① 对《灵魂是用来流浪的》的写作,张洁归结为“行者”的需要,“行者与这 个世界似乎格格不入,平白的好日子也会居无宁日。只有在行走中,在用自己的 脚步叩击大地,就像地质队员用手中的小铁锤听地下宝藏那样,去探听大地的耳 语、呼吸、隐秘的时候,或将自己的瞳孔聚焦于天宇,并力图穿越天宇,去阅读 天宇后面那本天书的时候,他的心才会安静下来。”② 小说主人公墨非虽生在京城高干家庭,姐姐是富有的商人,他却在数学研究 所领着微薄的工资,独租住在隔音质量低劣的老房里,不介入豪华生活。隔壁芳 邻是讨生活不易的歌厅女人,电话、哭泣、醉酒的声音以及“午夜低回排箫”, 并没影响他的自由,他对数字工作热爱不悔执迷不悟。在去地中海小岛度假时, 他对数学的敏感使他从一只黑白相间的羽毛上,发现一组数字排列,在火山口又 听到充溢于天地间的叹息和气韵,像是对他一种嘱托。在对数字意义的寻找中, 古印加岩画人物举着硕大排箫,让他想起北京住处听到的排箫。在调查中发现印 第安人三个分支玛雅人、阿兹特克人、秘鲁印加人中,其中阿兹特克人历史上曾 有过大规模的祭祀方式——人祭,而古玛雅人则对太阳纪、历法、天文、数学等 领域作出巨大贡献。墨非对印第安人的考证,通过西班牙人马力奥·佩雷兹神父 留传下来的《寻踪山水间》看到阿兹特克帝国大规模人祭太阳神现象,但打着献 祭太阳神的人祭目的并非为如此,而是贵族通过斩杀其他战败氏族,借人祭进行 生命转移手法以壮大自己力量。西班牙入侵墨西哥,阿兹特克帝国灭亡。其他战 败民族尤其是古玛雅人后裔成了西班牙人的助手。他们通过充当翻译,如马林切、 巴拉穆等,对新墨西哥的建立做出重要贡献。 小说探讨了异族间,落后与先进文明的冲突,种族的融合并不能解决文明血 脉传承的独立性,这种独立性是始终存在的。张洁用一对重要的人物关系,古玛 雅人后裔玛林切公主和西班牙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的爱情,来说明文明的源远 流长。玛林切公主修养很高并懂西班牙语,对总督和当地人打交道方面,经常起 到化解矛盾的作用。在西班牙终止阿兹特克帝国方面,她虽是奴隶,但也倾向于 西班牙人。已贩依天主教的玛林切公主,教名玛琳娜,“多年的爱情使玛琳娜深 刻体会到,这爱情无法结果,不是彼此不够相爱,而是‘文明’不允许,或是 ‘文明’的差距不允许。/玛琳娜有多么崇敬西班牙的文明,就有多么藐视西班 牙殖民者的不文明” 。③玛琳娜离开总督后,他才明白从未征服过她,“她的力量 来自源远流长的内力”,这是文明不同的搏奕,西班牙征服者得到的是金子,但 却无法切断印加文明的根——玛雅文明。玛林切回到祖先守护石柱的地方,与那 刻有数字的柱子终日为伴,等待未来人破解。当死亡切近时,另一位接续者巴拉 穆继续守候。 19 —— ①张洁:《张洁文集·6 卷·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 4 月,190 页。 ②③张洁:《张洁文集·7 卷·灵魂是用来流浪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 4 月,223 页、124 页。 墨非抵达数字迷底前,另一个女人秦不已闯入旅途中。秦不已看上去和墨非 的探寻完全不搭界,两人没有任何交叉的地方,只是搭伴游览墨西哥城。秦不已 的寻找与墨非不同,她对母螳螂和公螳螂交配后返身将伴侣吃掉的生物学动作大 加赞赏,“想不到,小小的昆虫、爬虫,竟如此睿智,也许正是这一招儿,最终 会填平自开天辟地以来谁也拿它无奈的阴阳之间的沟壑。”①对于墨非听到南美 特有的“炽热而苍凉,高亢又沉沦,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破绽百出的南美高原 特有的高音,在远处的夜色中游来荡去,却并不打算近前。”②她的翻译是, “时 间是用来流浪的,身躯是用来相爱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灵魂是用来歌唱的” 。③ 墨非认为灵魂应该是用来流浪的。 对于墨西哥城的三文化广场,当地人的解释是,古玛雅文化阿兹特克文化, 西班牙的欧洲文化共同造就了今天的墨西哥文化,是一个混血民族的诞生。在秦 不已、墨西哥老者、墨非三人的讨论中尤其是对于西班牙的侵略,老者说“还是 宽放吧,人生说不清楚的事太多了,岂止历史”。④在尤卡坦半岛的奇琴伊察, 这个仇视男人的女人秦不已屁股后别一把枪,就是因为她,打死一条巨蟒,才使 墨非发现玛雅石柱,最终在墨西哥的秋分时刻,在库库尔坎神庙见证了蛇影蠕动, 玛雅人天才的计算能力,利用光与影的设计,完成了奇异的数字排列。而这组数 字又与大意义的答案有关。墨非只不过作为现世人,证明了古玛雅人的智商的优 越。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看看这个不堪的世界,如果有人知道了这个 公式,还不知道要对这条时准点出现的蛇影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呢!也许那才是它 真正的毁灭之时” ,因为这个世界是贪婪的。“无论如何,人类不可能挽救地球终 会灭亡的事实。”⑤在墨非的破译下,那个古老的公式终于见到天日。 秦不已追杀继父的目的也已达到,在鱼死网破的结局里,她的死亡宣告了生 命的归宿,也是世俗世界的失败。在秦不已的视界时里,有些人活在当今可并不 属于这个世界,“比如母亲,属于邈远的、过去的世界;比如墨非,属于邈远的、 未来的世界;只有自己,属于这个俗不可耐的、物质化的当今。 ”⑥ 张洁描写秦不已,作为物质化欲望化社会的一个隐喻,在现实世界里,她以 肉欲打败了执迷于精神世界的母亲。正如世俗化的姐姐和父母可以瞧不起执迷于 数学“大消费”的墨非职业一样,这些沉溺于物质化生活的人物,最终以秦不已 的结局,宣告了墨非们的胜利。这是张洁对于这个物质化的世界的一种挑战,秦 不已张扬的个性使张洁作为叙述人的身影如此地隐晦,以至于忽略了第三人称背 后的存在,陷于秦不已的故事中。于是,张洁赋予秦不已死亡事件的寓意,欲望 化的结果就是和母螳螂一样,享受性爱后咬死公螳螂并吃进自己肚子。最终,生 存竞争,爱与死亡九九归一。 然而,对于她的残酷,张洁还是不希望太决绝。无论如何,获判死刑的犯人 还有一顿上路的美食,张洁为她安排了与墨非进行一场对话。那是一场关于生命 信念、态度的对话。 秦不已告诉墨非玛雅人计算世界末日的公式由于地球转速变慢已没有任何 实际意义,墨非的回答是知道。尽管知道玛雅人的公式是短暂的只在当时有意义, 但墨非对于寻找它的过程仍然是心满意足的。对于这个完全不同于自己的人生态 度,秦不已非常困惑。玛雅人有关世界末日的公式已成为过去,不再有任何实际 作用。但在探寻中,墨非认为过去和未来可能是一回事,他并不认为人类会有乐 20 —— ①②③④⑤⑥张洁:《张洁文集·7 卷·灵魂是用来流浪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 4 月,135 页、141-142 页、143 页、153 页、182-183 页、201 页。 观的未来。他试图解释“灵魂是用来流浪的”,但秦不已却说“灵魂是用来歌唱 的”。两人争论是没有结果的,因为恰好是各自的人生态度不同,才有如此不同 的结局。秦不已死亡前还是很羡慕墨非,他是多么自由,“如同一颗星星,偶然 流落俗世,终归还会回到天上” ,“她愿意有墨非这样一个人生,这样一个只是为 着‘流浪’而生的灵魂”。小说的价值归依是非常明显的,关于终极的探讨,张 洁倾向于墨非。 张洁在回答记者提问何为“知在”时,曾经说过“知在”是“一种态度”, 此外,她再不愿意透露半点。好像是为了解决上一部小说引发的读者的疑问,接 下来的《灵魂是用来流浪的》也的确是一种态度,还有其他几部(篇)小说也大 都是在展示各种不同人物的人生态度。对于生活多元化的探寻,尤其是生命价值 的叩问成为张洁继《无字》后这十年的主要艺术轨迹。 《一生太长了》是以狼的口吻叩问生命源头,展开意义价值溯问的小说。张 洁假设一只生当此世的狼,有了琢磨源头的渴望,她便套用狼的逻辑试着检验一 下人的世界,将看得到的是些什么。一只认为某条河流属于自己的头狼,常常会 羡慕河流向远方而他却被圈囿在狼群的领地。而它也清楚,狼等动物不会像某些 生命一样,面对种种尴尬玩猫儿腻,“只要觉得这个世界没了指望,我们也没有 了前途,我们就会选择离开,而不会如此这般地苟延残喘”①。 张洁赋予头 狼的是一种孤独,但还不仅仅是孤独,是十分清醒的头脑,它所要的是什么,它 为什么会离开狼群,独自远行。作为头狼,它清醒地明白饥饿是狼群面临的困境。 世界已不再是从前那样,寻找食物越来越困难,环境变化让它沦落到吃过蜂窝, “比起早先,比起远古,很多动物都从世界上灭绝了,为什么我们这个种群却延 续下来?而后又让我们如此没有颜面地存活至今,这,公平吗?”②这头正当盛 年的头狼,由于与当下的隔膜,决定退出狼群。它如同哲学家一样,当它看到河 水中礁石上有个小十字架小坟包开始,思考着死亡的方式,它并不需要十字架和 坟包。选择与自然为伍,在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刻死去。思考来路,“我想我肯定 不是一只当下的狼,我不过是已经远离这个世界的、祖先中的一个,却突然从时 间的隧道跌入了当下。我也认定这里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远在天际,我的父 母也不是生养我的父母,而是我要寻找的那个先祖”③通过嗥叫让月亮打开通道, 寻找生命的来源。对于人类捕狼极其残忍而狡猾的涂血的冰刃圈套,这种上当的 死法让狼生出对往昔的眷恋“相信在我祖先那个时代,柔软洁白的积雪下,是没 有这样一把阴险的刀子的。祖先们除了老死或被更凶猛的动物捕杀,它们离开这 个世界的方式,要比我们现在简约得多,也光明磊落得多。/可是如今,对一只 狼来说,在哪儿还能找到一个光明磊落的死法!”④狼希望在盛年死去,它试着 与一个山林里濒临死亡的男人接触,并试着将枪挪到男人跟前,看男人如何选择。 男人死前挣扎着射杀离他远去的狼的过程,显示出他的残忍无知,这正是狼主动 需要的结果,也证实了人类对无辜杀戮的根源,是活得没有安全感。张洁对狼思 考的终极问题,其最终指向是批判人类社会的贪婪、狡诈以及永不停歇的掠夺逻 辑。 短篇小说《听彗星无声地滑行》,很有节制地叙写了主人公艾玛渴望一种自 然的有距离的两性关系,最终偶然地获得了这种“真正的细节”感受。抱着想当 作家念头的艾玛认为“所谓创作,无非是把他人行情看好的创意,改头换面、粘 21 —— ①②③④张洁:《一生太长了》载《张洁文集·10 卷·中短篇小说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2 年 4 月,538 页、541 页、543 页、549 页。 贴到自己的页面上去,好些作家,其实干的就是这个活儿。甚至,干脆,克隆一 个混淆视听的名字,与那些已然开拓市场的作家名字难分彼此,也算不得稀奇。 不要把‘剪径’想得那样不堪,不妨看作捷径的一种,也还说得过去。”①但是, 当她看到电影《我们过去的日子》后,发现自己并没有影片说的那两个特别之处, 才打消了当作家的念头。艾玛已到婚嫁年龄,她不断地会见男人,她有一些和男 人交往的怪癖,装饰夸张、故作粗俗、租住在身份上“模棱两可”的区域、不带 任何男人去见住在古老房子里的父母。她不断制造各种与男人交往的障碍,以装 腔作势的女人形象去毁掉每一段交往。朋友怀疑她得了“某一方面的障碍症”。 实际上,艾玛一直在找一个“共度良宵”的人,不是她铁石心肠而是希望等待一 个“真正的细节出现”。父母曾是“垮掉的一代”,对艾玛的事情见怪不怪。当奉 行中正原则的意大利男人闯入她的视野时,才至少让她觉得可以相处下去了,虽 然有让她不适的毛病。比如,给小狗看心理医生,他讥讽为小狗是国王,在艾玛 看来小狗和国王并没什么区别。“他们就是这样轻松、自在、相见也乐、不相见 也不会彼此思念、谁也不欠谁、谁对谁也没有什么义务地交往着。对艾玛来说, 这是一种相当舒适的交往方式”②为回请他付费的晚餐,艾玛买了两张音乐会的 票。忙完公司事务,艾玛迟到了。那位奉行中正原则的男人不见影踪,张洁写道, “你能指望一个纽约男人,为等待一个约会超过一刻钟吗?就是艾玛自己也不会。 从西西里岛来的男人,目前虽然还算不上真正的纽约男人,可不妨先一点点地做 起来。”张洁采用的这种跳跃式的评判的介入,特别地搞笑,似乎总有一张笑脸 隐藏在人物身后,在不经意间要跳出来替人物分析一下局面。 艾玛将票让渡给一位渴求一票的德国医生。与陌生人的这段不经间的相遇却 改写了艾玛对男人的感受。幕间两人聊天,医生请她喝点什么,艾玛很高兴, “为 什么不呢?”回廊上他会替不小心碰到她后背的人说声对不起,也会和她一起调 侃美国人的粗鲁,就像他带着她在老派舞会上翩翩起舞,自然而然地进退有度。 “按照古典标准,他们是相称得让人眼睛发亮的一对”。音乐会结束,医生决定 与她同乘一辆出租,先送她回家的举动,让艾玛忽然不舒服了,认为他的分寸没 有拿捏好。“音乐厅里的和谐突然飞逝得无影无踪,他们似乎都感觉到,一种无 法言说的猜疑凭空而起,这猜疑看似无足轻重,却使某种沉默落在了他们中间, 将他们僵硬地凝固、阻隔在了彼此可以望见,却听不见声音的两岸。”③从见到 德国医生,聊天、喝点什么、听音乐会、坐出租车,艾玛一系列的心理过渡,可 谓山高水低变幻莫测。为打破僵局,到站时她掏钱准备付账,医生却抢着说“让 我来”,这个聪明的男人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打破了小心翼翼防备其越界的艾 玛的防线。当他为艾玛拉开车门伸出手来道别时,艾玛终于感受到那份很久以来 渴望的安静。“静谧得使她听到夜空中一颗彗星的滑行”④,尽管他们都没有问 及对方姓名地址和电话,“却留住了陌生,留住了距离,留住了长久的、无须言 说的相亲相知。”⑤她终于遇到了具有“绅士风度”的男人,这在美国是何等不 易。 张洁写艾玛的心理,她总是担心男人会为她的有点显赫的家世而来,变成神 经过敏的女人,不断地分析测度和她相遇的男人,以至于不断地搅黄这种关系。 她因此把自己变得小家子气十足。德国医生在不经意间却将她的俗念冲击的一无 是处。于是,张洁有一个可爱的结尾,“艾玛于他,永远是一个袜子脱丝,还有 22 —— ①②③④⑤张洁:《听彗星无声地滑落》载《张洁文集·10 卷·中短篇小说卷》 ,人民文学 出版社,2012 年 4 月,470 页、478 页、492 页、493 页、494 页。 那么点虚张声势、小里小气的女人。/而他于艾玛,永远是一块刚刚打开包装, 却还没有使用过的男用肥皂,干净、整齐、地道,未加任何多余的香料。 ”① 这里完全没有中国式经验,张洁是以一种西方式立场写这篇小说,干净利索, 超脱不俗的结尾。人物语言变化内涵微妙丰富,人物心境转换跌宕起伏,呈现出 一种心灵的冲撞力,对阅读制造的跳跃性,提升力度非常之大。艾玛的作派,尽 管是西方价值观里的人物,她所努力制造的麻烦,只有趣味是向上的,尽管未必 是张洁喜欢的。可她就是能够抓住人物的特点,把人物立体化,她的这些人物不 是圣人,而是特殊的活出自己个性的人物。让人过目不忘的人物,不是模糊的, 而是鲜明的人物。 《玫瑰的灰尘》也是一种态度,张洁描述的是欧洲古老家族的一种作派,而 这些渗入骨髓的接人待物方式,是经得起岁月磨蚀的。她笔下的女主人公露西, 是对逝去文明的一种坚守。家世在这里又成为一种支配人行为方式的标识。贵族 和暴发户的不同,具体到安吉拉假装贵族的暴发户心理,都说明作家对文明的态 度。文明是需要历史的,有历史的文明才能获得尊重。而对于安吉拉以及丈夫那 种可笑的附贵心理,安吉拉贪图便宜的下等人心理,那个作为衡量安吉拉和露西 心目中男人的标准的大卫,最终也是变得更像安吉拉,这些,露西宽宏地接受下 来。张洁,在这里仍然是强调绅士风度,以及知道进退的一种淡定,云卷云舒。 尽管安吉拉和大卫,试图让露西明白,三人关系中,她是被甩开的那一个,但是, 大卫的抱歉却让露西感到彼此的遥远。经过岁月的打磨,仍然保留着的从未算计 的矜持,使她与两个儿时的玩伴越来越远。 《四个烟筒》的主人公阿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只要与人相处,他就会搭 错弦,所以他特别害怕与熟人相见,回答过得怎么样之类。张洁在这里探讨了 “角色”与本真的问题。由于儿时的幽默天赋,阿瑟获得小镇人的普遍认同,及 至长大成人, “不论学什么、学谁,都学得惟妙惟肖”。去喜剧院面试,即兴表演 人人称赞,可是成为演员正式演出时,他却出了状况手足无措地傻站在台上。在 观众同情中,无数笑声,就在那一刻向他袭来,让他陷入他给人们带来笑声的那 个阿瑟角色的思考。是什么原因他接受了为人们制造笑声的角色,他为什么经营 这个角色,难道他的终极意义就是“角色”?在他脱胎换骨地失去了制造笑声的 能力并且讨厌笑声时,人们并不知道他的内心变化。每每见到他还准备大笑一场。 阿瑟找不到一份相对长远的工作,就连被炒鱿鱼的理由都莫明其妙,公司通知不 让开电脑因为有黑客袭击,可他偏偏鬼使神差地打开电影。他的人生总是错接的, 搭错弦,与周围不同步。他本来回家乡为母亲庆祝生日,却碰上神父去世的葬礼。 葬礼上,他回顾与神父相处的种种,感到未来的人生无望,忍不住痛哭失声。他 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放心大哭的理由,然而,正如以往他的喜剧性深入人心,人们 见状反倒都笑起来,以为他是在表演。真正的伤心处反倒被看做是幽默,就连他 母亲也如此认为。“没有一个人能越过他的‘角色’,直抵他的本质”。②他的存 在就这样被改写了,让他永远与周围世界处在一种分离、错位的状态,而他是无 能为力的。张洁所要说的是阿瑟并不是孤独,而是被抛到世上的感觉。 这篇小说在张洁暮年写说,很难让人滑过。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一篇没有寓 —— ①张洁:《听彗星无声地滑落》载《张洁文集·10 卷·中短篇小说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 23 2012 年 4 月,494 页。 ②张洁:《四个烟筒》载《张洁文集·10 卷·中短篇小说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 4 月,534 页。 意的单纯现象与本质探讨的佳构,但最接近作家意图的理解是,这是张洁艺术生 涯的自况。 如果说《知在》 《灵魂是用来流浪的》 《一生太长了》是张洁近年来转向遥远 生命的一种“寻找之旅”,是实践作家形而上思考的飞翔的话,那么《四只等着 喂食的狗》作为一部儿童视角的心理小说,则是张洁从形而上的天空回落到大地 歇脚的一块巨石。她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面,俏皮地调侃着熏人刺鼻的人间烟火味 道。那无处不在的智慧火花,就像调皮的老人眨着眼睛,闪烁复闪烁,一而再再 而三地让读者哑然失笑。一如大年夜里,长辈送给的晚辈的意外礼物,惊奇,感 动,无语,是一部与现实瓜葛密切的此生此世的经典小说。在这里,张洁笔下的 人物不再是偶然落入俗世的天上星星,他们没有那种超拔的特质和生命探索的孤 独品质,而恰是一群终日陷入柴米油盐、忙碌地为每天的生活摸爬滚打的日常百 姓。 小说以开放性的叙述方式,开头一句“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便锁定小 说的质疑腔调,这种不堪重负的情绪化口吻的高调出场,强烈地吸引着读者。接 下来,到处都是轻松、调侃、幽默,她完全卸下赋予人物使命构筑小说张力的责 任义务,人物平实得让人很难去伤心、哭泣、紧张,大开大阖的白热化情节是有 的,可是小说却处理得波澜不惊,似乎一切都平平常常,不过尔尔。被医生诊断 为儿童多动症并且这种病症与周围成长环境、不良人际交往、家庭教育方式等有 关的詹姆斯,开始走上观察他的毛病是受哪位家人影响的“寻找之旅”。他冷眼 旁观,却又装傻充楞,在母亲眼里,他是一个支楞招风耳朵却又视而不见听而不 闻的小男孩,他将错就错,否则大人们谈话时就会戒备他。 对于大人们的双重规则,即他们不允许孩子做的事情,自己却津津乐道,尤 其是孩子问父母某事“为什么”的时候,得到的往往是“因为我这么说”的霸道 回应,詹姆斯是很有看法的。他质疑父亲,为什么父母说“因为我这么说”,孩 子必须照办?回答是,“这是家庭的法律” 。詹姆斯求证曾当过法官的爷爷的时候, 发现并没有这条法律。于是当父亲让他帮助关水龙头时,他则拿起法律的武器还 击, “这不是我买的房子,我对它没有责任”,顿时让父亲哑口无言。如果小孩吃 大人的东西,会得到不礼貌的批评,可是大人吃小孩的东西,却振振有词。父亲 吃詹姆斯的面包,引得詹姆斯大为光火,“那是妈妈从纽约中央火车站的面包专 卖店买来的,意大利橄榄面包,不但里面加有橄榄干,而且里面揉的也是橄榄油 而不是黄油,相当适合我的口味。/我对他说:‘嘿,那是我的面包。’/他说: ‘那又怎么样?’/我伸手去夺,可是他把手举了起来。我围着他转了又转、跳 了又跳,怎么也够不着我的面包。/面对一个身高一米九十的人,除了无奈、绝 望地重复‘那是我的面包’,我还能做什么?!”①这类生活小细节被敏锐的张 洁抓住,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让读者感到无比亲切,我们曾经都这样被大人 “欺负过” 。 张洁选取一个尚在父母监护权范围内的小男孩詹姆斯,来充当叙述者,在她 来说是一种颇为冒险的尝试。孩子的理解范围是否能够担得起这部家庭问题小说, 是否滑过重要的生活场景,张洁全然不顾,她一如既往地按着人物的逻辑向前推 进故事的发展,通篇流畅自然,牵引着读者走向结局,从未失手。当然,张洁的 影子随处可见。她的观点附着在人物身上,跳跃着行进。张洁把詹姆斯置身于正 24 常的美国家庭,以詹姆斯的活动空间——家(父母,妹妹、保姆、爷爷奶奶、姥 姥姥爷、舅舅、舅母,邻居)、学校(校长老师同学)、别墅(家人和父亲的朋 —— ①张洁:《张洁文集·8 卷·四只等着喂食的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 4 月,23-24 页。 友)、商场(母亲詹姆斯和妹妹)展示中产阶级家庭的生活方式,其信息含量足 以担负起美国大多数人日常生活的横断面,在母亲的“警察式”家庭管理中,父 亲像个爱玩的孩子,保姆相对较懒,喜欢扔兄妹俩的东西,爷爷奶奶执着于精致 品位,姥姥姥爷热衷于简约自由,詹姆斯则直到邻居离婚、姥姥离世等重大人生 问题出现时,才慢慢长大。 张洁让人物独自去按他的成长轨迹思考、活动,她放手一搏,竟是让读者感 到如此地轻松愉快,然而又不是笑一笑就丢到脑后的当下流行的畅销书。无处不 在的看点,透着生活的机智趣味,这是张洁迄今为止从讽刺嘲弄转向调侃恢谐的 “轻松一族”代表作。在《拣麦穗》里,大雁的俏皮是轻松的,不过,她还带着 少女的撒娇,完全是中国式的不谙世事的轻松。《四只等着喂食的狗》 ,是张洁将 叙述地点切换到美国的一部儿童心理小说,以一种质疑现存法则的口吻,向读者 展示了大人世界的装模作样,疲于奔命,丢盔卸甲。当然也有很多温暖和正经的 家庭琐事,又由某些大人破坏一下,某些大人再出面校正一下方向,收拾一下残 局。如此循环往复。此书产生的笑声是张洁给予读者的最好礼物。 在此, 《四只等着喂食的狗》仍然可以归为张洁的“寻找之旅”, 如果说《知 在》 《灵魂是用来流浪的》《一生太长了》是彼岸之旅,那么《四只等着喂食的狗》 则是此岸之旅。 二、张抗抗:问题与“观念”写作 对于 21 世纪女性的重大变化,媒体曾以“她世纪”来概括。这种夸张而又 不无兴奋的表述方式,似乎说明中国女性地位已达标甚至超标。大家皆大欢喜地 参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与男性同胞平起平坐其乐融融了。的确,进入新世纪, 相对于以往,知识女性施展才华的天地更广阔了。由于信息化社会的到来和商业 化社会的运作方式,女性的生存空间随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对女性生存圈 子所预设的“限定”范围的缩小,几乎抹掉了女性在生理上“不强壮”的弱势。 由身体的强壮与否而来的性别歧视问题渐渐隐退了,过度的自由而带来的内心的 无所适从,以及追求生存质量而造成的外部压力,正突显为新世纪女性问题的特 征。张抗抗敏感地抓到了女性生存方式这一题材,将目光投向了一群都市白领, 她们自由而放浪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温柔贤淑热爱家庭的传统女性、与充满 着使命感和职业道德意识的正统女性相比,她们培养了自己的爱好或癖好,把她 们大胆自由的创意挥洒在这个世界上。因此,与其说作女的形象象征了中国传统 文化秩序的反叛者和以男性为主体的传统社会的搅局者,不如说是作者试图借助 这样一种称谓来表达一种个人化的个性化的观念、立场,赞赏一种“作”的生存 状态,而不必去过问“作”的指向和结果。 “作女”的出场在笔调上充满着调侃和戏谑,一位已结婚、离婚的 35 岁女 性卓尔(在名称符号上作家都赋予了一种轻松的调侃式的认同)精力充沛,她正 准备着利用女性的身体索取些她想要的东西。“她急切地想要离开自己目前供职 的《周末女人》杂志社,而她的合同却还没有到期。主动辞职或是擅自离职,都 会给她带来极大的经济损失,将直接影响到她下一步宏伟计划的实施”。①但是, 25 为了要挟老总而实施的陷害计划,又不愿意在自己的床上发生,因为“单身女人 的床,是女人为自己准备的收容所,是风雪迷途之夜撞上的一座破庵,是女人最 忠实最可靠也是最后的栖息地了。”② —— ①②张抗抗:《作女》,华艺出版社,2002 年 6 月,5 页、1 页。 在这里,作家还是充满同情地为卓尔保留了一个栖身地,这种女性立场无疑 使卓尔的牺牲瞬间变得悲壮起来。单身女性固守的一个原则是,身体并不重要, 可以使用身体做些自己不喜欢但能够彼此互惠的事情,“自己的床”则成为一种 个人存在的象征,是一种从外部世界打拼回来独自享受痛苦与快乐的孤独所在。 于是,焦躁的卓尔为了离开供职的杂志社而又不想由于辞职而受经济损失幻想出 来的依靠性骚扰陷害老板的主意,最后成了一种空洞的想象,连卓尔自己都觉得 可笑。“一个女人走投无路之时,难道除了她的身体之外,就再一无所有了么”? ①问题的提出虽然偶然但也意味深长,对于卓尔这位经济独立精神自强喜欢自行 其乐的女性来说,身体竟然也在经济困难的时候成为想像和幻想中的一种资本, 向男性索取生存资源的一种工具。 为塑造卓尔这个动感十足、点子多多、享受自由生活的都市白领,《作女》 (华艺出版社 2002 年)运用了大量的词语轰炸,尤其是在小说的标题设计和议 论上,都过于直白使小说显得急促而面目油滑,逸出了小说的笔法,趋靠于小品 创作了。作家甚至直接进入议论和阐述,割裂了小说的完整性。同时,作家希望 以一种方言土语的表述方式来推出《作女》,使其原汁原味地保持北方特色和消 费时代的新风尚。比如,你就“作”吧、你不也曾挺“作”的么、你不“作”我 “作”,男人“作”怎么就不叫“作”呢、“作”是一种创意、“作”就是不断的 放弃和开始。这种语言表述方式与 70 后、80 后的女作家写作拉近了距离。如 “练习生活练习爱” 、 “好吧好吧”、 “他们快乐我也就快乐”诸如此类的脱离书面 语规范的表述。作家关于“作”的形象代言人卓尔的确把一种时代风尚传递了出 来。在一个为女性提供了大量工作机会和享受生活机会的物质时代,“作”带来 的是眼花缭乱的生存方式。 张抗抗是当代文坛颇具问题意识和时尚风格的女作家。她经常将思考化做艺 术形象,在半是理论探讨半是想象力驰骋的叙述和结构框架内展开。对于女性问 题的探讨也如此。历史地说,当女性不停地被他人言说时,女性处在一个被动地 位。当女性自己言说并且道与他人的时候,她一定是主动的,但未必是真实的。 这时的女性是在策略之中,要摆好姿势,面对镜头,不可避免地有虚饰成分在里 面。对于出自女性的发言,尤其是针对性别而生的发言,是要审视再三的,可以 去掉那些作势作态的东西而保留应有的价值。描述“作女”的小说,我们必须把 它放在虚构的文本基础上来探讨。否则便无法拉开与现实的距离,从而进入艺术 的审美阶段。在“作女”的名称上,性别意识极其明显,是借用男人对不安分的 女人一种贬意称谓,而声言创作的形象,以正其名。《作女》的社会学价值大于 审美旨趣。以书中女性形象为“作女”正名,无庸诲言代表了女性意识女性立场。 然而,书中借另一女性人物夏娃之口又对此进行否定,“一个人的个性是比性别 更重要的” 。而夏娃又是卓尔崇拜的最能“作”的女人,那么, “作女”在此完全 可以换作“作男”。不安分,是男人女人都有的而且是个时代病,哪里仅限于女 人呢?所以,仅从“作”来证明女人在搅男人的局,并不具备一言以蔽之的概括 性。因此,作家在这里也将“作女”置于一个悬空状态,从而对于女性意识以及 相关附着物保留了质疑,相反将“个性化”提到了前台,透露出作家一以贯之的 26 所坚持的关于率性而为的启蒙主义价值观念,而非女性主义立场。 中国社会进入消费时代以后,由于商业市场的需求,女性的性别得以成为畅 销的招牌,缔造出强大的购买力。以“女”命名的事物如同泡沫,此消彼长,如 —— ①张抗抗:《作女》,华艺出版社,2002 年 6 月,5 页。 同过眼烟云,倏忽即逝。女性引起的争议和窥看,致使关于女性的话题不断地成 为焦点,影响着新世纪的女性写作。这部“她世纪”小说中的主人公卓尔则是作 家对现实女性生存状态的一种概括,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生存状态的写实。作家对 于卓尔的定位是俗称“二百五”的大咧咧的女性,她为了去南极用尽心思让老板 辞掉自己以获得高额补偿。拿到钱却去不了南极,又转向求职。卓尔的行为透视 出了一种不同以往的生存方式。是动荡自由的社会风气培育出的一个精灵,她是 无根而漂泊的,是在动感中寻求生存价值的人。卓尔并非边缘,如果人人争说自 已另类,这种另类就已超越了边缘。卓尔的无目的无权威的随心所欲突发奇想, 可以概括成一种反秩序类型,即自由主义者。此类型冲破一定的社会期待,却又 不与主流对抗,往往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获得生存的条件,当现实无法满足自己 理想的时候,转而进入其他尝试。所以,卓尔总是在动荡中趟出一条路子,由于 制造未知而使生存充满自我的挑战,进而创造一种告别平淡的生存方式。与卓尔 相对应的“作女”陶桃等人则背离了“作”的自由价值,她的目的是挤入“经济” 中心,一心要博主流形态的青睐。在“英雄美女”的传统搭配中获取生存的意义。 因此,陶桃与郑达磊的关系初始一见如故,似天作之合。后却因为步步为营处处 机巧而使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一个来自东北小地方的女子,在物质化的社会里, 为挤入大城市不停地按白领标准修炼自己,用时尚物质来包裹装扮自己,最终寻 求的不过是一种传统女性渴望的“找个依靠”的安定生活。在精神取向上,显然 陶桃与卓尔大相径庭,也就不具备女性意识言说的价值。因此,我们看到,作家 在篇章结构上设计了很多标题,以展示一个时代的作女,在观念上为自由跳荡的 作女们造势,使小说呈现出观念大于形象的阐释性效果。但由于作家敏感的问题 意识,尽管并不立足于女性主义立场,还是使小说把握了时代风尚,留给读者一 幅消费时代城市时尚女性的风俗画。 张抗抗文学创作的观念先行,往往使她的作品闪耀着思想者的火花。回到新 时期小说创作中,张抗抗常常是引发轰动效应的一颗光彩夺目的星。尤其在 20 世纪 80 年代的大学校园里,张抗抗小说因其涉及的人性问题引起一次又一次研 讨。大学生在校园里谈论着《北极光》 《夏》《淡淡的晨雾》中的人物以及追求自 由人格的思想,就像谈论流行歌星一样视为时髦。无论是中篇小说《北极光》, 还是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张抗抗小说被议论最多的还是来自于作 家对人性、对人类意识与潜意识深层结构的敲打和拷问。 事实上,并非以知青小说为创作理路的张抗抗却习惯地被人们归类于知青创 作行列。这对于知青出身的作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摆脱的外衣。“知青”已 不可避免地成为中国当代文化的一种集体无意识,渗透在千家万户。知青出身的 作家便理所当然地被赋予知青代言人的形象,其创作自然而然地被标签化了。张 抗抗显然在加诸于自身的知青符号上进行过很强烈的抵制。一个倾向于延长自身 创作生命的作家不可能将自己圈定在某个范畴之内,她每一次写作都试图超越自 身,这是作家所从事的创造性活动决定的。但同时,文学创作不可能脱离作家以 往的生活经历,知青生涯整整地占去了作家 8 年的青春时光,成长过程所打下的 烙印无疑深刻地影响了她的创作心态和创作资源,并非她所能够控制的。 27 作家一再申明不将《隐形伴侣》拖入知青文学的范畴,但是人们仍然津津乐 道在这部小说中她以独特的视角揭示了知青文学中不曾出现的一面。作家在小说 中开始向人性内部深处进发,几乎是沿着一条细细的思维的绳索,进入无意识的 难以洞悉的世界,一点点一滴滴地拷问。小说很可能如作家所言不是北大荒知青 生活的再现,然而选择的舞台背景却是知青世界,借用了知青这个特殊的群体作 为表现对象。小说的女主人公在北大荒农场与同乡知青,也即小说的男主人公相 爱结婚,婚后发现了男主人公软弱、惰怠、消极等等性格缺陷。尤其发现了她最 不能容忍的撒谎的恶习之后,毅然离开了他。她为维护真诚抛弃爱情,但她恰恰 在离婚之后寻求自主之路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虚伪的,发现自己在那些不自觉 的谎言中隐藏着的“恶念”。男主人公并非一点道理都没有,他认为一个不承认 不允许人表现私欲的理性社会,压抑摧残了人的本性。在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 中,除了潜意识的生命冲动引起的不安,控制了人类理性意识的道德伦理观念也 残酷无情地压抑了人的本性欲望。因此,作家通过小说试图挖掘的是潜意识中的 另一个“我”——隐形伴侣。显然,重视理性和思辩的姿态让作家更多地进入了 人类心理的潜意识渠道,去敲打灵魂的真伪,这很让人联想到俄罗斯作家托尔斯 泰和陀斯妥也夫斯基对人性的执着探索。作家不懈地对人性深处的“真”与“伪” 的现代性探索并没引起人们的重视,相反,评论家认为“这部小说的最大意义仍 在于通过男女主人公的‘知青’生活,反映了中国历史上那个特殊年代对一代年 轻人从精神到肉体的摧残”。①这一现象说明,作家小说的主观表现意识与客观 解读之间存在着某种屏障,人们对作家的“知青文学”期待大于对她的人性探索。 似乎有些宿命,张抗抗一直拒绝的“知青文学”最终还是由她个人通过另一种表 现途径,给出了一个答案。这个文学创作中“举手投足”间的先天的胎记,就此 展示在读者面前。 一向具有问题意识的张抗抗,不可能对众说纷纭的知青话题无话可说。知青 运动牵涉到几乎整个中国城市家庭,一个作家为何不愿意表现,拒绝言说,其中 的原因何在呢?在文学创作中,张抗抗时刻提醒着自己避开“知青文学”的框囿 和标签化,或许是她还没有找到最好的表述方式抑或她没有理清问题的头绪。这 种推测到了 1998 年所谓的知青运动三十年,似乎都不重要了。这是一个水落石 出的年份。在这一年,张抗抗终于不得不面对知青岁月展开了一番痛苦的回忆。 我想,这次回顾一定不是作家所喜欢或情愿的,作家放弃了一向隐身于作品后面 的妥贴,独自地站出来与当时流行的“青春无悔”的潮流大唱反调,到了这个时 候,她什么都不顾忌了,她不能够容忍那些对知青岁月的高歌一曲的夸夸其谈。 审视过往需要巨大的勇气和对理性的坚守,尤其是审视自身所处的那个时代,终 究会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何况作家一向都愿意追究真相呢。 《大荒冰河》是她将知青身份暴露于书写状态的最重要的作品。在这部纪实 作品中,张抗抗从小说的虚构世界脱离出来,进入了一个相对写实的状态,去描 摹那个无法远去然而必须“忏悔”的青春岁月,成为作家在精神追求上自我完善 的一个真实写照。 《大荒冰河》写于 1998 年,时值老三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十 周年,重提旧事令作家倍感刺激。作家以十分尖锐的态度写到:当“知青文学” 走过了展示伤痕、诉说苦难的阶段之后,它开始向纵深处反思知青自身——“文 革”和上山下乡运动中,一切悲剧中所蕴含的人性因素。如果知青能够正视自己 当年的愚昧无知,正视狂妄自大和胆怯懦弱。正视虚荣心和野心,正视私欲和利 已动机,知青便没有权利认为所有的错误和罪孽都是时代造成的;知青不仅仅只 是受害者,在受苦受害的同时,为了摆脱苦害,知青彼此间的残酷争斗,甚至波 28 及到周围的人,直至互相心灵的严重戕害。当我们探寻悲剧的根源时,我们痛心 地发现,原来知青与“文革”是互为因果的。恰恰是这一代人的行为和思想,维 护并维持了旧日的体制;他们是悲剧的扮演者,其实也是剧中人之原型。在这部 —— ①徐岱:《边缘叙事——20 世纪中国女性小说个案批评》,学林出版社,2002 年 4 月,182 页。 纪实作品中,作家以前所未有的情绪化的语言表述方式,聚集起敲打灵魂的力量, 决定先来“自我审视一番”。尤其是,面对 90 年代兴起的知青的“青春无悔”颂 歌,作家表现了无法容忍的质疑。她以知青历史亲历者身份,与那些青春无悔的 态度展开了巅峰对决,她决定“一意孤行地朝前走”。至此,我们可以说终于能 够理解为什么在小说创作中,作家一直不愿意成为“知青文学”的标志性人物。 对于知青运动,她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和反思。这种反思还不仅止于知青运动本 身,她所触及的是一种革命传统,而传统的根源甚至远在十七年教育之前。对于 革命传统的反思是作家执着于表达的。 关于“文革”时代的红卫兵,留在人们记忆中的是那招牌式的红袖箍、胸前 佩带着毛主席像、手中挥舞着棍棒或打砸抢或搞批斗的“革命小将” 、“造反派”。 以往通过各种媒介或回忆录看到了一些有关他们的描述,有过一些心理准备,但 在作家笔下那些毛骨悚然的场景的再现仍然让人禁不住对那场“文化大革命”非 理性和人性的泯灭深恶痛绝。那些被赶出来的地主和地主婆,被杭州一中的红卫 兵揪到学校里批斗。“灼热的阳光下,跪着几十个老头儿老太太,正在不停地向 周围的人作揖求饶。他们穿着厚厚的衣裤,一身黑色;已被汗水洇得湿透的衣服 后背上,用绿色的颜料写着号码。那几个老太太都是小脚,裤腿上缠着短短一截 绑腿布,好像是从很远的北方来到这里。老太太们的头发已被剪去,老头儿被剃 成光头,露出青紫色的头皮,新鲜的创口上流着血,结痂的伤疤上飞舞着苍蝇, 衣裤都被皮带抽烂了,露出一道道皮带抽打的血印。他们的嘴里喃喃地祈求着什 么,也许是想讨口水喝,但是不会有人给他们一滴水。有人向他们扔着石子和垃 圾,一个男生恶狠狠地让他们一个个地报出自己背后的号码,一旦有人报错了就 一脚踢过去。一个女生挥舞着皮带对他们高声嚷嚷:‘快叫,叫姑奶奶!’”① 这些流氓无产者的下流形象正是知青队伍的缩影。作家不惜笔墨就是要以亲历者 的身份将事实直白于天下,所谓“青春无悔”的知青们其前身正是“文革”中打 砸抢的红卫兵小将,这些人将自己的恶行带到了知青队伍从而继续上演着愚昧的 人间悲剧。作者进而对十七年的教育进行了反思,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观点, 十七年教育和文化灌输传递给老三届的不是爱而是恨,每个人都能够在最短的时 间内莫明其妙地激发起恨的情绪来。那些爱祖国爱人民却不爱自己的家人和亲人 的所谓的爱,却是虚伪空洞无附着物的。对此,我们不得不陷入沉思。关于恨与 爱是如何以什么样的方式建立起来的。对于中国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来说,自从 近现代以来频频受外敌侵略,因而有了许多投身于革命希望以革命的方式挽救中 国的先行者。从“五四”文学革命到 30 年代革命文学,及至切望以革命方式引 领中国人创造新生活的人,待进入到建设时期,仍然是沉浸在革命化语境中。问 题的症结在于,过度的“阶级斗争”提法已经改变了革命者所想往的胜利后的平 静安宁的日子。革命已成为悬在中国人头上的一把双刃利剑,随时都会伤害到自 身。作家聚焦于“老三届”就是从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这批青年人的成长中 寻找源头,破解历史的迷误。 关于自己的忏悔同样出现在这部纪实作品中。作家多次提到一些多年来困扰 着她的小事。年轻的时候她胆小明哲保身,不敢坐在班级里受批判的同学燕君身 29 边,要知道她是燕君的好朋友。班上那个叫李梅的女孩却毫不在乎地坐了过去, 并说“坐在哪里不是都一样吗”,这种正直无畏和同情心,令作家多年后还十分 羞愧。那时还在农场工作的作家与一位朋友在哈尔滨相见,看见天上下雨了,她 —— ①张抗抗:《大荒冰河》 ,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 年 10 月,13 页。 不由自主地说,“下雨了,农场的旱情终于可以解除了!”说了这话感觉自己真 像个革命知青了,思想感情已同工农群众融为一体了。然而,由于当时她并不真 正关心农场生产,旱情与她无关,所以这种虚伪的表达方式让她别扭了很久。还 有领袖去世的时候,为了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并没有眼泪却要趴在桌子上抽泣起 来。上述细节活画出一个胆小而想上进的女孩,面对强大的社会认同力量时所采 取的归顺态度。在客观上迎合假大空,曲意逢迎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源自作家不 是先知先觉的时代叛逆者,尚没有积蓄起反抗的力量。这些在今天看来非常可笑 的举动,还原到昨天或许是正常的。正是由于作家对青年时代虚伪造作的行为的 实录和反醒,对著名作家的她我们产生了敬意,更使我们看到了那个封闭的反个 性化的年代是如何塑造年轻人形象的。 面对着“无法抚慰的岁月”,作家连用了几个“不要”来提醒这一代人。“不 要再仅仅说我们这一代是‘文革’的牺牲品,是政治的殉葬物。不要忘记‘文革’ 中抄家破坏文物的红卫兵是这一代人;不要忘记‘文革’中打死老师的革命小将 是这一代人;不要忘记疯狂地鼓吹并推行血统论的也是这一代人。红卫兵的法西 斯暴行和血淋淋的犯罪事实,已是昨天的噩梦,但有多少人真诚地忏悔过,用心 灵去追问我们当年为什么上当受骗?为什么如此愚昧无知?”①作家明确地表示, 无论从精神食粮还是从物质食粮上,这是严重贫血的一代。由此,我们看出,文 化上的先天不足和缺陷才导致这批青年人格上的缺陷,知青的悲剧与这一代本身 误入歧途有直接的关系。 究竟有多少人反抗过,又有多少人事后正视自身的责任? 作家是怀疑并心存忧虑的。作家直面历史的目的正是抨击那些不敢正视 责任而大唱“青春无悔”的虚假赞歌的人们。当然, “老三届”是曾受极“左” 意识毒害最深的一代,对类似提法仍然需要在理论和实践的层面进行探讨,而非 在纪实文学的层面中。作家所提出的问题,触及的范畴已远远地超过了文学领域。 在《大荒冰河》中,我们看到了知识分子少有的自我批判意识,作家不惜以 自身为剖析重点来展示那个时代令人吃惊的精神盲从以及这种盲从铸造出来的 历史悲剧。从而认定,知青上山下乡三十周年不应该算做“辉煌的庆典”,而是 “祭日”,没有什么可以发扬光大的“精神” 。作家以知识分子的良知,提醒着中 国人应该具备一种忏悔精神,尽管这是中国人不愿意正视的事情。提醒忏悔对于 有过“文革”和知青运动的中国来说十分必要。因为忏悔是一种理性精神,而中 国当代发生的重大失误都是非理性操持的结果。 三、铁凝:女性审视与超性别伦理向度 铁凝在当代文坛以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崭露头角。在《哦,香雪》(《青年 文学》1982 年 9 期)的创作中,闪动着天真质朴的女儿天性女儿情怀。作为新 时期小说创作中一个风格独特的女作家,她对社会历史和人类命运倾注的关怀,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使其笔调越发地凝重,而且笔爪探伸到了一个让人触目惊心 的领域——女性身上被压抑到变形的本能与欲望,对女性生态与心态采取了审视 批判的态度。20 世纪 80 年代,铁凝以一部长篇小说《玫瑰门》(《文学四季》 创刊号 1988 年 9 月)跨越了创作风格上的转型,小说从结构、人物、语言以及 30 时代风尚的展示都达到了她此前未有的高度,给人心灵的震撼不止是与作家前期 风格迥异,还显示出作家在人类内心世界的探索上突破的许多禁忌,实在是带有 一种批判现实主义大家的气势。 —— ①张抗抗:《大荒冰河》 ,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 年 10 月,368 页。 《玫瑰门》以一个小女孩苏眉“文革”期间在北京响勺胡同外婆家的一段经 历,展示出一个家族中三代女性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以及她们与时代彼此冲突 而又融合的命运。这个成长过程正逢中国社会沉于革命迷误个人被捆绑在时代战 车上,充斥着一系列生死存亡惊心动魄的政治事件。在响勺胡同一个四合院里, 苏眉目睹“文革”中残忍丑陋的场面,街道主任罗大妈一家靠着手中的权力随心 所欲地致姑爸惨死,诚实的姨婆反被亲儿子和亲姐姐迫害,外婆用尽心机一脸谄 媚地在罗大妈手里讨生存,舅妈和大旗在情感上对苏眉的背叛,绝望之中她带着 妹妹逃回父母身边。外婆司绮纹在旧时代是富家小姐,年轻时与进步的革命青年 华致远相爱,华致远失踪后父母将她嫁给公子哥庄绍俭。在庄绍俭的轻慢与侮辱 下,司绮纹作为庄家的大奶奶独自挑起养家担子,怀着仇恨治愈丈夫染给她的性 病。她开始对寄居家中的庄老太爷施以性报复,并将丈夫的骨灰扔进厕所。在儿 媳竹西与儿子同居的夜晚,她以性窥视方式来满足凌驾于儿媳之上的心理。后来, 用儿媳与罗家长子大旗通奸的把柄要挟罗大妈在政治上对她多照顾。由于她的精 明算计——主动上缴财产、让房子、诬陷告密、溜须拍马等,不仅躲过“文革” 一劫,还参加了街道文艺活动,在社会上露了脸。迟暮之年获知苏眉绘画成名, 又拼命冒充苏眉的启蒙者引起社会关注。晚年瘫在床上仍然头脑清晰地让竹西侍 候了五年。直到苏眉不忍她落到如此可怜地步,将她窒息而死。 在当代文学中,《玫瑰门》的独特性在于铁凝对人类心灵复杂性的揭示和把 握,她在创作上的大胆来自于思想的敏锐深刻和经验见识的广博,她确信没有什 么能够束缚艺术的手脚。正如《玫瑰门》中苏玮与画家苏眉谈艺术时批评她的作 品少点看头,“现在没人非让人戴红袖箍不可,干嘛大家还非得争着抢着戴?” 艺术不能够突围无非来自作家自身的束缚,铁凝将她的突围重点放在如何写出 “复杂”的人性来,挖掘出人物的两面性或多重性格。为此,她将文学艺术看成 一种常人所应该拥有的必需品,是沟通人与人之间的一座桥梁,是一种社会运转 中的共同记忆。在描述司绮纹唱样板戏引发的轰动效应时,她写下了这样的话, “也许人们那时早已忘记了自己是在唱什么听什么,目的是你要强烈地驱使你自 己同他人坐在一起唱,一起听。”人们的参与意识与人的社会化欲求有直接的关 系,而当人们满怀着身分认同的心情融入社会运动时,“延安大秧歌,革命样板 戏,现代霹雳舞,有什么两样?”①这些对艺术功能的探讨,虽然隐在作品中, 但仍然可以说明铁凝有着强烈的对创作大胆突围的心思,尤其是艺术从政治中的 突围,这中间明显包括对人物复杂性的塑造。另外,关于“复杂”一词,作品仍 然有历史追溯和批判。作家把这种批判借助艺术形象揭示出来,她让“复杂”通 过文本中最“复杂”的最有心机的人司绮纹口头说出,用来指责着最不“复杂” 的孩子苏眉“复杂”。在这里,铁凝对“复杂”这个词汇所隐含的政治机锋的讽 喻是不言而喻的。再现了“文革”时单向思维、贫富差异、阶级对立的高度敏感。 “简单”以及贫下中农(成份好,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与“复杂”以及资产阶级 (成份“复杂”、有产业有海外关系、衣食住行的讲究排场等等)是一对非此即 彼的单向选择。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即使权力最底层的街道办事处,用来对付 人的最严峻的词莫过于“复杂” 。“复杂”是笼罩在人头上的乌云和灾难。这样的 31 回味不仅是对时代的批判,还需要作家借助艺术之手打开埋藏多年的政治心结, “文革”那些貌似简单的革命话语和行事风格无非是个人借助公权力而谋私的一 种政治霸权。 —— ①铁凝:《玫瑰门》,作家出版社,1997 年 5 月,350 页。 铁凝以《玫瑰门》来布置一场时间跨度足够跻身于“史”的好戏,登台表演 者将要拿捏的是,如何将人物性格在历史规定的情景中表现的淋漓尽致而又合乎 逻辑。作家对司绮纹这一艺术形象的锤炼集中地体现了她对人物心理性格表现技 巧的掌握已达到炉火纯青地步。司绮纹的形象是小说的重头戏,她自始自终都在 场。她身上被赋予了人性的复杂多面,以及难以捕捉的女性性瞬间状态。被压抑 的性欲与无爱的人生使她拼尽一生力气曲折迂回地与命运对抗——她要出头露 脸,她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家庭妇女。对此,她有着先天的缺失。对于一个一心 想赶革命时髦的女人来说,司绮纹没有任何革命的资本和根基。她读了点儿书接 受了一些革命风潮影响,但当革命成功以后,她却与这场革命毫无瓜葛。对于突 破旧时代传统的女性来说,一部女性史就是女性参与重大社会活动的社会史,是 与宏大历史背景有着千丝万缕瓜葛的历史,而非围着锅台转的旧式家庭妇女的历 史。用具有相当历史跨度的复杂人物而且还是一个家庭妇女来诠释作家对女性生 存史的洞若观火的理解,这个选择有着相当的挑战性。 司绮纹是一个并不讨人喜欢但至少让人佩服的顽强生存的角色,命中注定她 真正施展才华的舞台最终还是家庭,她依然是个旧时代婚姻的牺牲品,但她时刻 提醒着自己尽快进入新秩序。如果说司绮纹日后积极参与社会活动的动因来自于 早年与革命者的恋爱,莫不如说随着婚姻生活的不如意司绮纹已把自己的不幸遭 遇这笔帐算在了新政权所推翻的旧社会头上,她站在旧式家庭的对立面上,尽管 此时她仍然在这个圈子里生存。对此她采取一些可以称作是经典的生存策略。一 是改头换面。作为旧式家庭的庄家大奶奶,当新政权来临时,不仅没有选择隐姓 埋名地过日子,而是采取主动进攻的姿态,以新政权提倡的“劳动者”身份在街 道干起糊纸盒、锁扣眼儿、砸鞋帮的活儿。在帮佣的时候,她还给自己起个佣人 常有的名字“吴妈”。她善于用新中国倡导的“摆姿态” 、符号化、象征化的手段 打通社会隔阂,谋求生存路径。她很快地适应这一套模式化的生存方式,学会用 街道老娘儿们的语言去疏通关节,“有缺人手的地方就言语声儿,为新中国出力 我什么活儿都愿意干”,新政权就是靠姿态和表态来衡量人的。二是离婚再婚。 当新婚姻法颁布时,司绮纹明白身为女性的她可以争得属于自己的一份权利,在 她将近 50 岁的年头上毅然抛弃她操持近一生的家,为自己倒霉的婚姻画上一个 句号。于是,她决定重新出发,寻找那份迟来的幸福,与朱吉开结婚。司绮纹在 新制度下寻求自身解放的举动尤其让她的丈夫庄绍俭无法忍受,尽管他告了司绮 纹重婚罪,朱吉开也因此进监狱,但她仍然在朱吉开出狱后坚定地嫁给朱吉开。 三是自贴标签,混入“红色”这一班车。“文革”期间红袖箍成为革命者符号, 红卫兵的胳膊上飘着一块红,意味着是在红色组织的人,没有被大潮抛弃。司绮 纹一向不争气的儿子庄坦也从外边带来一块写有“傲霜雪”的袖章。为打探最基 层政权街道上对她这种人的处理动静,她带苏眉到街道办事处上户口。她谎称儿 子忘记带红袖章,自己没追上就顺手带过来了,给办事处的人一个家中也有红色 儿子的印象。她把“傲霜雪”的袖箍看做是塞给掌控着红色权力的街道办事处的 一剂甘油栓,“它怎么也是块红,眼下是红就是块润滑剂”①。四是丢卒保车。 司绮纹一生有过许多惊人之举,为努力摆脱家庭妇女的身分她机关算尽,谋事干 32 事。除当佣人“吴妈”还在小校任过教,想靠能力把校长比下去,取而代之,赚 取她的美好前景。然而由于出身不过关她两次被客气地辞退。“文革”到来,她 捕捉到风向变化,又与革命小将达成了共识,她希望借助革命小将整治曾经辞退 —— ① 铁凝:《玫瑰门》 ,作家出版社,1997 年 5 月,103 页。 她不许她工作的人。同时,她理智地分析面临的险恶局面,既然抄家不可避免, 邻居又有被打到乱叫的抄家经历,她必须主动地写信请革命小将来,“没收她的 几间房子和一点属于她祖上的不劳而获的财物。她说这房子这财物本来早就应该 回归制造过它们的阶级所有。……她相信她的行为是走在时代前面的。”①为表 明她革命的彻底性,给权力者留下深刻的立功印象,她还编造了庄老太爷藏宝的 故事,指挥小将们挖出了金如意。作为司绮纹的大手笔,上交财物腾空房子,无 疑为她的家庭在暴力冲击中带来平稳过渡的生存机会。五是保持政治立场。街道 主任罗大妈搬进了司绮纹向革命小将献出的北房,仅仅由于姑爸的猫偷吃她家的 一块猪肉就将猫活活地四脚分尸,她的儿子二旗、三旗和革命小将还把姑爸活活 打死。在势如破竹的残酷局面里,司绮纹躲在房间里不出声,眼睁睁地看着姑爸 受侮辱但求自保。姑爸死后,她又响应罗大妈的召唤,走出房间去将姑爸的遗物 扫地出门。从而达到与罗大妈就同一个问题发表共同见解的目的。 铁凝在审视司绮纹这类人的生存策略时,给出的是一个深谙新体制运转方式 的人,她不失时机地抓住可以让自己出头的事情,尽全力不落后跟上时代步伐。 对于她来说,原始胚胎并不好,她与生俱来带有家庭出身问题的渍子,是新政权 无法信任的一类人。因此,她想变成掌控新体制的权力者是不可能的,但她运作 得当就可以让自己坐上新政权开的每一班车。正如司绮纹所理解的,“新社会就 像个大戏台,你要不时亮相,要不时地一步步朝台前走。有时你就要走到台前了, 不知谁又把你截了回去;你还得再亮相,再一步步地往前走。有时没人截你可戏 台忽然塌了,旧台塌了你眼前又有了新戏台,你还得亮相,还得走。”②司绮纹 顽强的女性生命力和社会参与意识在此可见一斑。 铁凝无疑是深刻的、洞悉复杂人性的作家。发表《玫瑰门》时她只有 31 岁, 这种超越她年龄的深刻表现在,她把司绮纹塑造成一个心机很深的但又不乏真情 的人。司绮纹的精于算计使全家免于在“文革”中损失更多,没有受到红卫兵小 将的正面冲击,没有落到她妹妹、姑爸那样的下场。然而,对司绮纹的高智商和 行动能力的欣赏并不能替代对她心理生理变态的厌恶唾弃。在这个强势人物的内 心世界里,有许多作家无法容忍必须拿出来批判的东西。比如,她对男人的一律 仇视。她在找不到复仇对象的时候把丈夫的骨灰扔在厕所里,对躺在床上病弱到 无力还手的公公进行性骚扰,即使她自己选择的丈夫朱吉开和新邻居叶龙北都被 司绮纹视作能干下流事的流氓。对于孩子,她毫无怜惜。为不让苏玮多吃饭,她 把苏玮正常的大便在全院邻居面前展览。为找个旁证,她让一个尚未成熟的女孩 子苏眉去替她抓奸而完全不考虑是否对孩子有刺激。然而,当她在朱吉开母亲面 前时,又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一个旧式儿媳的善良贤慧。一个司绮纹可以看做是研 究女性社会生存和性心理状态的一本大书。这个立体的多棱形的人物,是裹着时 代呼啸而来的,但作家只是塑造了她,不去评判她,正如她不去评判罗大妈一家 一样。与司绮纹相生相随的这家人“文革”中手黑整死了姑爸,做了恶事。时过 境迁,该结婚结婚,该生子生子,也过得不错。铁凝在司绮纹以及她所处的环境 上留下很多独特的生存思考和对历史、时代的看法。同样,另一个人物外科医生 竹西也是生存能力很强的人。甚至可以说她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原始的自然的野性 33 的东西,她的就事论事不受羁绊的解决问题的能力,甚至超过司绮纹的老谋深算。 作为儿媳竹西,能够在百般挑剔的司绮纹身边度日,如果不具备一些素质和本领 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然而,她活得比司绮纹要通透。铁凝在她身上寄予了一些 —— ①②铁凝:《玫瑰门》,作家出版社,1997 年 5 月,62 页、175 页。 自然本能的母性素质。苏眉来到响勺胡同时,正遇到司绮纹的刁难,竹西的出场 就是顶着一双大奶目空一切地接纳了苏眉,她的裸体在日后的苏眉眼中无异是最 美的女性身体,处处显示出按捺不住的生命征象。这个充满生命悸动的身体,在 社会上声势浩大的世界末日式的造反声中无动于衷,而在屋内更加沉迷于与庄坦 的欲望放纵。庄坦因为达先生挨红卫兵打传来的一声惨叫“不能”以后,竹西那 无处发泄的蛮力在批斗科主任时派上用场,性的欲望演生成一把双刃剑,“她和 一些年轻人一样打那老头的耳光”,打人使她被压抑的欲望得到释放。她又开始 热衷于捕老鼠,给老鼠开刀,从母鼠肚子里拿出象花生米一样的老鼠胚胎,她的 这种摆弄老鼠胚胎的怪癖对庄坦心理产生巨大的震撼,以致于日后看到煮花生米 就心脏病发作而死。庄坦死后,竹西主动追逐猎获着健康壮硕的大旗,使她流浪 的身体和强烈的性欲望回归到年轻男人身上。与大旗结婚的竹西生下儿子欢子, 又主动追求叶龙北。一次又一次地主动出击,使竹西看上去很像一个男女欢场上 的女猎手,在欲望来临时有能力想办法解决掉这些冲动。在处事风格上,竹西的 坚定利落讲求实际,不斤斤计较,同样使她保持了强而有力的风格。她的父母去 国外定居,每次来信她都不回,由此换回了新政权的政治信任,得以生存得很好。 司绮纹准备向革命小将献忠心的时候,周围的人并不理解她的行为,只有竹西 “很快就懂了”,并且身体力行地干起来。依靠对父母的冷漠换回在单位的好工 作,竹西的确很势力。以熟谙情事的女人向情窦初开的大旗发起进攻,竹西确乎 很卑鄙。但是,无论怎么样,竹西身上所迸发出的近乎原始的旺盛生命力和脚踏 实地的生存原则仍然令人起敬。由于《玫瑰门》的出现,我们有理由认为,对女 性以及女性性心理等社会行为而生发出的人类深层意识的批判,其重磅程度莫过 于铁凝。 在《玫瑰门》之后,铁凝又创作了对女性灵魂进行拷打的心路小说《大浴女》 (春风文艺出版社 2000 年) ,这仍然是一部以女性为主角的作品,但这一次铁凝 将一对事业有成生活优渥的姐妹尹小跳尹小帆推向心灵审判前台,由她们带出来 的枝蔓人物也几乎都因某种难言的历史重负而变得怪异起来。生活裹挟着记忆, 轰隆隆地忙着改朝换代的故事,但心底的阴影还在,铁凝追问和索要灵魂的自由 在此变得崇高起来。 《大浴女》主要循着尹小跳从少女时代到中年时期半生中重大的生活轨迹展 开,“文革”中唐老师因私生女事件被逼吃屎,母亲因不想去农场受苦而与唐医 生通奸,小跳因怀疑妹妹小荃是母亲与唐医生的私生子而任其掉到井里不动声色, 小跳求好友唐菲向副市长出卖色相而将小跳调入出版社工作,小跳爱上一个无赖 名人方兢,小跳得到美国小伙子麦克的爱恋时才知道自己爱的是陈在,已婚十年 的陈在与小跳陷入爱河,唐菲寻父不得而遗憾地抱病死去,小跳谢绝陈在的婚姻 请求,而一心想要和小跳一争高低,已远在美国的小帆正准备与麦克结婚。在小 说中,靠个人努力而生活优渥的小跳有着常人不具备的宽宏大量,但这些并不是 与爱和善良相携而生的,而是来自于她对小荃“背负着一身的还不清的债”。小 说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性,成功的人士很可能是用一生的努力埋藏生活中阴影的 人,在这一点上罪恶造就了人类精华。小说最终提到的心灵花园应该是这一次精 34 神历练的最好回答,人是需要经历一些罪恶,并由此超越过去而走向新生。人类 便是在这种对心灵的敲打中开垦出一片供人徜徉流连的精神花园。这时,罪与非 罪并不重要,小荃在什么情况下死的并不重要,俞大声是否是唐菲的父亲也不重 要,重要的是新的生命新的开始。 铁凝讲述的这个故事,如同《玫瑰门》一样充满着对人性的批判。然而,比 《玫瑰门》逊色的是,小说是在强大的理念操控中进行的,观念的先行使其在小 说的“真实性”方面显得力度不够,缺乏调动读者深浸其中的冲击力,人物的形 象也相对贫血。流露出创造性不足、而理想性诗性过度呈现的现象。 小说的另一方面不足是“大浴女”产生的歧意。“浴”是一个刺目的字眼, 小说在商业性操作日渐火热的图书市场,其适时的出现更多的让人与商业炒作联 系起来。当然,在一个吸引眼球的书名下,阅读的期待上升了,小说进入畅销书 行列。但《大浴女》以过于商业化的面孔的出现,并没有真正的“大众化”,在 很大程度上遮蔽了作品与生俱来的批判意识。作为纯文学与通俗读物想像的混合 体, 《大浴女》模糊了读者的视线,成为两边都不靠、定位不准确的一部小说。 在《大浴女》之后,铁凝“沉淀了很长时间” ,此前她的写作一直非常顺畅, 可以说是“轻盈秀丽”神采飞扬,“没有什么不能写” 。毫无疑问,铁凝已在文坛 跻身于一流作家行列。对于这样一位功成名就的作家,创新是一件具有压迫感的 事情。有过《哦,香雪》、“三垛”、《玫瑰门》《大浴女》这些风格不同的艺术实 践,铁凝第一次产生了创作上的“困惑”,她开始思考是否将心中那一群人物, 诉诸于文字。这群人物很早就在她心里晃荡,她一直不敢动笔。这涉及艺术创作 的内在规律,铁凝对此总结为“培育”。白烨曾就《笨花》(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6 年 1 月)与铁凝有过对谈,“小说中的向喜、向文成、同艾、向桂等。他们在《大 浴女》写作之前就存在了。我知道他们非常宝贵,不想把他们轻易抛出。而且, 当时我也没有把握把他们写好,我觉得自己还不具备那个能力。所以我只能把这 些人物储藏在心中,慢慢培育。”①在准备资料的过程中她还进行过走访,她希 望能够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将他们的故事、命运呈现出来,这种方式必须对 得起他们的生活和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要求我这样。”②在此之前,即 使是《玫瑰门》这部涉及人性极复杂、人物履历跨度极突兀、三代女性代际关系 极不平衡的被评论家称为“发动了一场玫瑰战争”的引发文坛地震的长篇小说, 铁凝都没有表现出困惑和担心。初稿写到六万字时,铁凝感到她把司绮纹妖魔化 漫画化了,她不应该带着作家个人的色彩来创作这个人物,对于一位 18 岁少女 到 80 岁的老太太,她还没有培育好,也就是还没有准备好。作家需要对她的人 物“有一种巨大的理解” ,需要对她的人物有“温暖和体贴”。基于作家的创作自 觉,铁凝很轻易地舍弃掉六万字,推倒重来。就启动《玫瑰门》这部作品来说, 20 世纪 80 年代,铁凝遇到的审美禁区绝不会少,小说引发的争议已说明选题的 冲撞力度。《哦,香雪》式的单纯美好的审美取向,是当时人们对铁凝的期待。 因此,《玫瑰门》对人性丑陋的挖掘和批判在细节上的纤毫毕现,已证明她作为 一流艺术家所具有的胆量。然而,铁凝长篇小说《笨花》让她感到头疼,这说明 铁凝非常重视这部小说,也说明她对这个领域,是否能够表现得到位,是否能够 达到她的心理预期,尚无完全把握。前期准备三年多,写作时间两年,前后总共 六年,终于给她心中的人物们找到尘埃落定的结局。《笨花》一反铁凝以往创作 的灵动敏捷,以及对人性犀利的审视批判,而是向一种更为沉重厚实的大地匍匐 过去,以一种超乎寻常的“笨拙”拖拽出一批活得瓷实紧致的人物。可以说,铁 凝此次奉献的一批燕赵大地平凡而又慷慨悲歌的人物,确实突破了她的人物系列 35 —— ① 白烨、铁凝:《透过历史,窥视“日子的表情”——关于<笨花>的对谈》载《从梦想出 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 年 8 月,54 页。 ② 铁凝、王干:《花非花 人是人 小说是小说——关于<笨花>的对话》载《南方文坛》,2006 年 3 期。 画卷,增添上一组传奇英雄肖像。他们是大时代里活得自然而然的平凡人物,承 担着向外界突围的历史使命,却又充满着回眸乡土的依恋。围绕着乡土展开的潜 流一般地对日本侵略者的反抗,未见刀光剑影,却大局已定的超现实风格,成为 铁凝由女性审视批判立场转向民族家国品质正面赞颂的独特民间叙事,明显铸刻 着铁凝抛却知识分子话语体系, 试图使用冀中民间乡土语言铺陈小说气象的烙印。 铁凝关于冀中平原的故事,是从 20 世纪 80 年代棉花叙事开始的,这与她祖 籍故乡河北赵州以及在河北农村上山下乡的经历有关,也与她日常生活曾与棉花 打过交道有关。在散文《22 年前的 24 小时》中,铁凝回忆道,“一九七六年初 秋的一天上午,我正在河北博野县张岳村第十生产队干活儿,好像是在棉花地里 喷农药”,①这时她的妹妹从遥远的城里的家来看她。散文不仅写到她生活过的 地方种植棉花,而且有个治病的细节充满民间性。一个老头儿在发高烧说胡话的 妹妹脑门吐一口唾沫,拿一根粗大长针,“照着那唾沫处猛然就扎”,病也真就好 了。这些来自农村的经历,很影响着她小说创作的资源取舍。 《棉花垛》(《人民文学》1989 年 2 期)就曾经以“这里的花有三种:洋花、 笨花和紫花”来叙述河北生产棉花的类型。种棉花是河北农村的一种生产方式也 即生存方式。“洋花是美国种,一朵四大瓣,绒长适于纺织;笨花是本地种,三 瓣,绒短,人们拿它絮被褥,经蹬踹。洋花传来前,笨花也纺织,织出的布粗拉 但挺实。……/紫花不是紫,是土黄,和这儿的土地颜色一样。土黄既是本色, 就不再染,织出的布叫紫花布。紫花布做出的单衣叫紫花汗褂、紫花裤子,做出 的棉袍叫紫花大袄。 ”到秋天,女人们纷纷出动,为花主们摘花,以赚取体已钱。 拾花时节到来,一些长得好看的女人或其他外地的女人拥至花地,钻男人的窝棚 以求得棉花报酬,再卖掉换钱维持生计。传统的冀中大地钻窝棚的习俗使得棉花 叙事呈现出具有象征意味的男权文化盛宴——女性作为性出卖者,向男性奉献身 体以换得生存的体已钱,而男性则乐得享受每年一季的女性奉献。不同的是,这 笔出卖身体的钱是女性可以自己支配的,可用作改善生活,也可以存起来当嫁妆 养孩子终身受用。因此,女性以性换取报酬的行为,尽管并不赢得赞赏也会暗地 受人白眼,但作为谋生手段,已是人尽皆知约定俗成的一种独特超越道德规范的 社会现象。每当女人们拿杂色花去集市卖,人们都明白,那是钻窝棚得到的报酬。 《棉花垛》主人公是三个农村女性米子、小臭子、乔。米子生得“明眉大眼, 嘴唇鲜红,脸白得不用施粉”,长相漂亮。她嫌摘花累又挣得少,靠钻窝棚攒体 已钱。窝棚里看花地的男人这时节就像是皇上,众嫔妃围着不走,推都推不掉。 那糖担儿每逢有女人钻窝棚就等着时机,掀开帘子堵被窝,售卖他的香烟零食。 糖担儿不比花主,没有花地也没有窝棚更没有女人,但是乘着到窝棚里卖货的机 会, “看看也算开了眼” 。米子婚后多年没有生育,丈夫认为那都是因为钻窝棚钻 的生不了孩子,但也并没因此嫌弃她。多年后,米子生下女儿小臭子。小臭子遗 传母亲的作派,在男女关系上并没有更多的禁忌。小臭子虽然长相不如母亲好看, 但性子机灵大胆。《棉花垛》的叙事重心压在小臭子和乔两个女孩身上。情窦初 开的两女孩曾和男孩老有玩过家家,小臭子是老有的媳妇,乔扮演的是老有的 “养汉老婆”,即情人。乔抢不过小臭子,在乔满眼泪水的注视下,老有和小臭 36 子终于成就夫妻之事。有着共同性秘密经验的乔和小臭子,本来应该走上一条米 子等前辈女人或摘花或钻窝棚的简单生路,但时局的变化让她们卷入“家国命运” —— ① 铁凝:《惊异是美丽的》,作家出版社,2009 年 1 月,240 页。 的旋涡里。日本鬼子进村,两少女最终成为民族家国的祭品。在战争的祭坛上, 身为妇救会长的乔为国捐躯,小臭子则因为通风报信害死乔,自绝于人民。 事实上,小说中铁凝由女性身体透露出的信息远比战争更为复杂,女性身体 反复地被利用以致于成为寓言。日本鬼子进村前,男人利用手中占有花的资源, 吸引女性身体飞蛾扑火,享受祖辈留下来的性交换习俗带来的快乐。家中媳妇非 常无奈地拆洗男人从窝棚里拿回来的被褥,那是男人的特权,她无权干涉去花地 看花的男人。每到秋季上冬,花主媳妇的痛苦是铁凝的“留白”,是可以展开想 像的另一群体,但铁凝只是点到为止,她不去表现花主媳妇的痛苦,是因为她不 想把故事写成女人之间争夺男人的“后宫戏” 。没有竞争对手的钻窝棚的女人们, 只是衬托男人因掌控棉花资源而具有的特权, 棉花此时就上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也从某种意义上肯定农业文明为男性农民的社会成功提供的出路,这成功不仅 是获得金钱而且同时获得更多的女人身体。 女人身体的象征性,在任何一种男权文化中都充满着被动性的寓意。更多地 拥有女人,是男性主动进攻特性的一种成功表象。在战争年代,女人的身体寓言 性迅速放大上升到家国荣誉。侵略者对被侵略国家女人身体的强奸,则意味着对 被侵略国的一种征服。《棉花垛》中,女人身体的象征性,使得无论是日本侵略 者还是抗日工作者,在消灭女人的身体前都无一例外地玷污她,身体成为女性个 人无法掌控的象征符号,是征服与被征服,虐杀与被虐杀的关系。在家国伦理面 前,被抗日方面看中的小臭子,她的身体此时不同于钻窝棚负有个人责任,而是 钻交通沟、吊桥,她与伪军秋贵的性关系,就成为八路军利用她的身体从事抗日 活动的资源。无论如何小臭子的身体,在为抗日方面利用时,只是充当民族家国 利益的祭品,连钻窝棚的性报酬也拿不到。国(铁凝给他单独的称谓和板着的面 孔,也是象征性地道出他凌架于个人之上的某种集体特点)利用小臭子秋贵,放 吊桥过封锁线,小臭子替八路军送过情报。在日军威胁下,秋贵出卖妇救会长乔, 以致于小臭子成为秋贵的帮凶透露乔的行踪,乔被众日本兵强奸后挑开肚子割掉 乳房残死。国带着小臭子协助调查乔死亡真相,小臭子并不害怕国会杀掉她。当 国与小臭子一场性爱后,马上翻脸用“德国造”瞄准她时,她不相信刚和国在地 里好过,国会杀死她。由于长期钻窝棚对性本能认识的历史局限,小臭子过于相 信性关系是维系男女命运的纽带。尤其让人揪心的是,小臭子对于进步的懵懂理 解,“驴唇对不上马嘴”。上夜校时,“她愿意听反封建,愿意听妇女解放。老有 爹说,妇女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见男人就脸红就低头,整天围着锅台转,讲 三从四德,这都是封建,封建就是主张把妇女先封住。小臭子兴奋,她听着讲光 想站起来,心想,你们都快听听吧,我从来都是反封建的。”①小臭子不但喜欢 听夜校,还愿意效法抗日干部的装束,披件紫花大袄赶时髦。她以为替八路军送 几次情报就可以得到像乔那样的“脱产”身份,然而国在最初让她带着过封锁线 时就是利用她的身体,利用她与秋贵的性关系,而非看重小臭子的抗日觉悟。小 臭子靠动物般的性本能活着。她还没有绽放,就过早死去,而且以出卖同胞的罪 名糊里糊涂地送命。《棉花垛》的棉花叙事,渗透着女人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性 本能悲剧,身体早熟与脑子愚昧的巨大差距,命运显然不会好。铁凝把小说背景 放到抗日战争时期,更洞穿了男权文化中女性身体“被利用”的寓言性。 37 如果说《棉花垛》里冀中平原的棉花叙事,是对女性性别价值自觉性呼吁的 同时,对河北乡土民风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呈现,那么经过十多年的思考沉淀, —— ①铁凝:《铁凝自选集·1 卷》 ,作家出版社,1997 年 5 月,416 页。 魂牵梦绕的“笨棉花”则是铁凝突破女性性别圈囿,向更为深厚广阔的冀中平原 获取创作资源的一次尝试。她的眼光从抗日战争往前追溯,在乱世争雄的背景下 团弄人物及其命运。棉花作为冀中的一种特产,秋收时白茫茫的一片,钻窝棚习 俗再次成为小说必不可少的素材,演变成一种冀地传统风情的叙述基调。 “笨花” 是本地花而非洋花,笨花叙事是笨得滞重,又兼具一种飞翔灵动的感觉,铁凝在 “轻重”两种意象中,上下左右地突围,以实践她“平凡人物”制造阔大气象的 创作主旨。《棉花垛》中的某些主要角色,在《笨花》中慢慢丰满起来继续着他 们的命运。小臭子就是小袄子、米子变成大花瓣,国是西贝时令的原型,乔发展 成向取灯……。铁凝为这些曾经饱含激情述说过的而又言犹未尽的人物,张罗出 一部家国命运搅和着时代风云的大书来。 从女性动物般性本能的审视批判进而走进一个更大规模的历史叙事空间,铁 凝无疑需要选择一个更为开阔具有向外延伸扩展的全视点。对于 20 世纪来说, 最能够展示家国命运的时段是上半叶,动荡的时局刀光剑影,聚集起一大批中华 民族不屈的灵魂,负载这些灵魂的身体曾经是怎样鲜活地跳动着,铁凝以独特的 冀中语汇,为她的人物输入新鲜血液,使他们的性格分外地鲜明。笨花村的向喜 家、西贝家、佟家,三个家族成为贯穿全书交叉叙述的线索,包括糖担儿、走动 儿等不同像貌性格立场的人物,都在抗战历史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铁凝选择笨花村的向家为主角展开叙述,盖因向家历代为习武之家,乱世之 中必是武将辈出的天下。向喜从卖豆腐脑的农家子弟走向军阀混战的时代前沿, 他的戎马生涯为小说定下乱世基调,也使此后向家的人物出场和各自不同性格命 运的发展均获得一个可以经得住挤压的底座。 这一大家子年轻人崛起时,向喜的时代早已大江东去,身在延安的年轻人渐 渐地忘记他的存在,甚至有意识地回避他曾经的不凡的传奇生涯。虽然向喜是旧 军人出身,但他的结局是向着光明的,铁凝最终让他回归家乡而非留在城市,是 对他含有深深的怜惜的。回到家乡并孤独地从事大粪制造,做个积肥的粪工,不 与任何家人和社会人来往,不仅是向喜面对日本侵略者邀约拒绝合作的最终选择, 也是向喜对一生命运审时度势的总结,他是回归到土地上的农民。最终他与日本 兵同归于尽,也是一种身为武将不屈服于外敌的必然。铁凝既不能够让向喜晚年 在旧军人鞍马劳顿的生命旅程上与日本人合作,又不能让他生命终结得太窝囊, 与日兵对抗直到自杀,是向喜最好的归宿。而他的子孙们,在抗战中死的死,赴 延安的赴延安,固守在笨花的则采取各种方式送医送药努力支前。毫无疑问,另 一个大时代到来后,向喜的子孙们无疑会制造出另一番气象,也许这将是铁凝的 另一部长篇小说。 《笨花》引起评论界争议的是性别立场,由于以往铁凝被评论界视为女性文 学代表作家,她的这一转向引起广泛关注。王干曾与铁凝有过对话,他认为《笨 花》是铁凝持“中性写作”态度的小说,铁凝“在拼命抑制女性的想象,抑制女 性的思维空间对整个人物、历史场景的控制。 ” ①以往铁凝也谈过超越女性写作 的“第三性”写作。对于性别写作问题,铁凝并不在意,她一直采取相对随和的 态度,不会对将她归于女性主义这略显狭窄的批评空间而不快,也不会特别地强 调她的女性身份。她像大多数著名女作家一样,希望创作视野更为宽广,实现超 38 越性别的写作。无论如何,对于她总是不断地被问到女作家塑造男性形象会不会 —— ①铁凝、王干:《花非花 人是人 小说是小说——关于<笨花>的对话》载《南方文坛》 ,2006 年 3 期。 有障碍的问题,铁凝还是表现出明显的性别意识。她认为,《笨花》这一次主人 公又是男性,“但对于男性作家写女性会不会有障碍的问题好像很少有人问津。 这仿佛成了约定俗成的一个规律,男人写女人自然,女性写男性就不自然,这里 面有没有不平等?”①也就是说,铁凝对于性别立场的追问,明显地质疑性别身 份在小说创作的评价体系中存在着双重标准,“我希望超越一切性别的限制,变 成一个叙事者。” 铁凝并不可能完全超越性别限制,作家的自然性别对小说创作的影响是毋庸 置疑的,这也正是艺术创作欣赏的魅力所在。评论界关注铁凝的性别立场,源自 批评的理论架构需要,更多的情况下也是文学史写作的需要。在新时期女性文学 发展史中,铁凝无疑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关心并探讨这部小说的性别叙述立 场,回顾铁凝创作轨迹,可以清楚地看到,以往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的主角多是 女性,她对女性审视批判的眼光不仅独到而且深刻,洞穿了男权社会的诸多遮蔽。 同时,她在某些场合表现出既认同女性主义立场,又回避女性主义自恋倾向的理 性态度。铁凝认为,女作家“她总是退后一步写,而男人却觉得他应该和整个社 会全身心地去碰撞,他应该避免流泪,就避免妩媚,所以相对之下,为什么有一 批女作家的东西很容易感动人,首先就是真诚。”②在谈到出访美国华盛顿参加 文学心理疗法活动时,铁凝重申了女性立场的来源,“女人天生是作家,有成为 作家的可能性比较大,当然她有倾诉的需要。倒不是说我是个女性,我站在女性 立场上,可能确实首先她有说的欲望。女人为什么写小说?因为我有话要 说。……但为什么我后来强调要警惕这种性别的纯粹视角,我就觉得过分了容易 陷入自恋,那她的空间是非常狭窄甚至到狭隘,我想这是我自己应该警惕的。 ”③ 对于女作家创作前景,铁凝认为“格局可以小,但是气象应该是大的。 ”④不过, 男性很难认同女性对男性形象的塑造和书写,就如女性艺术家反串男性角色所带 出的男性的妩媚,是男性不认同的,河北梆子表演艺术家裴艳玲扮演的男鬼钟馗 的妩媚非常打动人,是铁凝非常认可的。男性不认可,则因为“男性要表现阳刚 之美,他可能有一种神化了的气势,而且男人最怕说这个人是娘娘腔、奶油小生” ⑤男女作家的这种性别立场是有明显差别的。 《笨花》的性别立场体现了铁凝对男性美并非阳刚之美的理解和认同。铁凝 赋予男主角更多阴柔之美,这来自于她对日常生活人情味的重视,最富于传奇性 的铁血男儿向喜在军界摸爬滚打未能身居高位,终究是狠不起来的缘故,也是向 喜作人守着底线。他曾劝谏孙传芳不杀老降将施从滨,遭到孙传芳“处世总放不 下你那儿女情长”的喝斥。孙传芳亲手射杀了白发苍苍的施从滨,而向喜从此不 与孙传芳合作,进而退出军界,并以“大学之道”释怀。孙传芳最终被施从滨女 儿施建翘刺杀身亡,使他的传奇性明显盖过向喜,但在小说中,孙传芳只是陪伴 向喜的过场人物。铁凝说,“书写乱世风云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情感也不在其中, 而在以向喜为代表的这个人物群体身上。虽然他们最终可能是那乱世中的尘土, 历史风云中的尘土,但却是珍贵的尘土,是这个民族的底色。”⑥这个态度很清 楚地表明,铁凝不希望《笨花》进入传奇小说领域。 —— ①铁凝、王干:《花非花 人是人 小说是小说——关于<笨花>的对话》载《南方文坛》 ,2006 39 年 3 期。 ②③④⑤铁凝:《从梦想出发——铁凝散文随笔集》 ,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 年 8 月,46 页、 47 页、48 页、45 页。 ⑥铁凝:《<笨花>与我》载《人民日报》 ,2006 年 2 月 16 日 9 版。 《笨花》是男性为主角的小说,但小说中的女性并没因此而活得窝囊,也没 有谁在男权社会的具体人物的欺负下忍受屈辱。除大花瓣小臭子小妮子等钻窝棚 求生存的女人外,女主角都活得潇洒独立,随了个人的心性。向喜的发妻同艾经 过一番考量,不打算同丈夫和二太太一起生活在城市(随军),在妻妾成群的随 军生涯里保留头牌地位,她选择返回笨花村主持农村的大家庭生活。保定的二太 太顺容性子泼辣眼里不揉沙子,日军占领保定后,她先是劝向喜与日本人合作, 不成后硬是不跟向喜返回笨花,独自据守在保定,因为她是保定人。三太太施玉 蝉是走南闯北的杂技艺人,因过不惯被包养的日子,最终还是抛夫弃女,独掌杂 技团继续流浪。封建社会的长期浸蚀,让女人成为第二性。《笨花》中她们作为 附属价值的女人,本没有什么独自立足的资本,就像同艾根本无权干涉向喜纳妾, 尽管她心在流血,因为她是为成就大事业的男人锦上添花而来的。但她们最终又 都选择抛弃向喜,找到自己安身立足之地。同艾曾远远望着向喜掏大粪的身影, 不去打搅他,也是一份彼此保持距离的承诺。铁凝在此,对向喜头脑的开通和荡 漾的温情进行了再次的烘托,无论男人和女人,都是个体存在,这是向喜的进步, 也是笨花村与时代接轨的表现。西贝梅阁喜读《新约全书》,到教堂做礼拜,活 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西贝牛固守田园讲究种地技术的纯务农风格全不搭界,她活 在主的世界里,精神上是飘向天空的。因此,铁凝的男性是被消解了霸权气和主 子身份的男性,更多地具有温和特征。 向喜的人情味儿和葆有底线的处事原则是铁凝真心激赏的一种男人状态。向 喜的战功铺垫起兴旺发达的笨花向家,他是笨花村通往外界的桥梁。他的转战南 北使笨花村有了名气,而大兴土木、为老爷子发丧等动作都符合飞黄腾达的人物 的行为规范。乱世在铁凝这里退到背景范畴,乱世中人对日常生活尤其是对土地 不紧不慢地守候着的美德才是铁凝想要表现的。在中国广大农村封建嫡长子继承 制根深蒂固, 向文成并非是按照传统约定俗成地固守在笨花村继承产业的土财主, 他返回笨花村是残疾身体制约着他走南闯北。在他和母亲由汉口无奈地返回笨花 村时,他向父亲索要的唯一一样东西是《申报》 ,这与他父亲读“四书” 、“五经” 已大不同,读报的习惯一直伴随着他的笨花生活,也是他对外面世界满怀兴趣和 向往的表征,是笨花世界与外界保持沟通的一种精神的需求。守候质朴生活底色 的向文成在笨花村的本行是行医卖药,也是个远近闻名的教师、“知识分子”和 撰写剧本排演戏剧的文化人。由于他的存在和守候,向家才有了“文能治国,武 能安邦”相得益彰的中和气象,向喜才能有机会回归乡土。 进一步讲,小说中真正的男主角并不是给自己取名向中和的乱世英雄向喜, 而是默默无闻地支撑笨花世界的向文成,他是笨花村的主心骨,是日常生活须臾 不可或缺的智多星。向文成是最接近叙述人铁凝的人物形象,我们有理由相信, 向文成在很大程度上行使着替铁凝说话的义务,通过向文成,铁凝表达了她所推 崇的日常生活底色,“不败的生活之意趣”,“世俗烟火中的精神空间,闭塞环境 里的开阔的智慧和教养”。①铁凝赋予向文成智慧而包容、正义而善良的教养, 更多地来自他母亲同艾的理性担戴。笨花实际上是母性执掌的世界,就如棉花盛 开的象征意义,笨花向家是靠着母系气质维持下来的,也使笨花=母亲的喻意在 此得到展开。 40 向文成承担着母系气质带来的多种使命和角色。其一,生命的拯救者。与向 喜杀人流血戮害生命的营生不同的是,儿子向文成担当着生命的拯救者。铁凝 —— ①铁凝:《<笨花>与我》载《人民日报》 ,2006 年 2 月 16 日 9 版。 赋予向文成半残之体是有寓意的。在笨花他开世安堂药房,行中医解村人之病苦, 可谓行善之人。其二,中和德行的践行者。中和本是父亲向喜的志趣,但他是武 功之人,尽管也是位智者但他的传奇性使他离现实笨花相当遥远。笨花人很难感 受到向中和向大人的品性。但他的儿子向文成就生长在笨花。他的一举一动都体 现着向家“中和”的家风。娶亲时,叔叔向桂只考虑到向大人的长子办喜事要讲 究排场,向文成则提出两家定娃娃亲时都不富裕。现在向家发达了米家却越发地 贫穷,“过喜事是两头过,是笨花向家和淤城米家两头的事。这头越排场,闹不 好,会显得那头越寒酸”。①正是他的周到接济,让女方嫁妆有了栾城的点翠凤 冠,配得上军界公子的台面,圆了场。向文成处事习惯于站在他人立场上换位考 虑,其德行和修养体现着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其三,未卜先知的智者。向文成 在笨花世界是位半瞎,他常常表现出能掐会算,预卜未来的先知的特点。不看父 亲盖房的图纸,却能准确说出图上标注的事项。“看不见取灯的双眼皮,也没注 意取灯的脚,他偏重听了取灯的声音。很明显,取灯说话口音虽属保定,但音色 却带出向家人的特点,向家几代人声偏低不偏高。”②听更使向文成具有瞎子算 命的能力。其四,视野开阔的小知识分子。向文成自学成材,广涉医学、文化、 教育、科学、宗教、民间信仰等。他重视开办新式国民小学、夜校,对孩子大人 进行启蒙教育,还充当老师。他眼界开阔,不以传统礼法束缚现实人生,他的自 由和理性,使其充分地理解基督徒梅阁的选择并与传道牧师瑞典的山牧仁结为好 友。其五,答疑解惑的活字典。向文成喜欢遇事刨根问底,对于解释问题有一种 偏好。为反对母亲盖房扣瓦起脊,他解释老辈笨花村盖平顶房的缘故,“笨花人 要上房。上房干什么,摊晒棉花、五谷杂粮和大枣。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是投芝 麻。”在这里,我们很难相信,生于笨花的农家女同艾还不如她的儿子懂得建造 平顶房的缘故,“等芝麻梭子晒开了,要把芝麻个子提起来,头朝下用棒棰 ‘投’,投时得铺个大包。要是起脊的房子,大包铺在哪儿?”③但是,铁凝把 解释权赋予了向文成,就使得向文成身上集中体现出活字典的特征。这一点,虽 然有伤于于同艾的塑造,但铁凝也置之不顾了。此外,笨花村有一种民间传统, 相信雷公帮手活犄角的存在,每到打雷时都有个活犄角会昏死过去,醒来就说帮 雷公把雹子下到哪里等等。对科学有浓厚兴趣的向文成对这种传说的解释是,这 种现象是电流干扰所致,“下雹子时电流就格外猛烈。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假死过 去,就成了活犄角。”④向文成不仅和各色人等打交道,还就他的药铺进药向梅 阁和素解释怀山药、维他命、甘草、灯草等药性。活字典万事通影响了他的性格, 他甚至形成了解释的癖好,往往还有些显摆。当他被梅阁问住时,他也会说, “谁 都有被问住的时候,瓦特和牛顿还经常被问住呢”。⑤向文成的解释都是通过日 常生活聊天尤其是同女人聊天完成的,这就颠覆了男性的阳刚之气,一般情况下 男性都是行动的动物,很少以聊天呈现日常生活情态。 其次,争议还在于《笨花》书写了现代乡村,涉及到启蒙现代性的问题。陈 娇华在《被冷落与疏离的启蒙现代性——重评铁凝的<笨花>》⑥认为,尽管有评 论认为《笨花》对乡村生活的温情叙事和对“十七年”革命历史叙事的承续超越 等方面均取得重大成就,但铁凝“拥抱和回望乡土历史同时冷落和疏离了启蒙现 代性”,缺乏“对战争中个体生命逝去的关切和体察,缺乏对人的内在心理、灵 41 魂的深刻发掘,因而缺乏撼人魂魄的艺术力量”。的确,铁凝在对冀中乡村展开 —— ① ②③④⑤铁凝:《笨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年 1 月,94 页、208 页、104 页、149 页、158 页。 ⑥见《苏州科技学院学业报(社会科学版)》 ,2013 年 1 月,第 30 卷第 1 期。 想象时,并没有对这片乡土上的农民愚昧、落后和丑陋,进行启蒙,也没有突显 贫富差异的矛盾。与萧红《生死场》乡村叙事相比,铁凝并没有给出痛彻心扉的 个体与社会冲突的生命特征,而是执着于表现和谐温暖的人际关系。 铁凝之所以选择乡土而且作为一种精神家园去正面描述,恰恰在于,她是站 在现代化城市化的当下回望过往的历史,在突破道德底线的事情比比皆是的现实 迷茫中,重构敦厚温润的传统梦境。与萧红不同的是,铁凝在冀中乡村下乡是怀 着作家梦去吃苦耐劳的,虽然身为真正失去城市户口的农民,精神上并没有受到 封建文化的摧残,她更多地从乡土获得好处——纯朴善良农村女孩的温暖(铁凝 称之为“原始的美德”) 、乡村智慧(铁凝称之为“文化和教养” )、民间故事、大 自然的灵性等等,这些都让铁凝对农村有着正面的理解,并且没有超越农村的知 识分子精英立场的打算。 2003 年,铁凝接受王尧访谈时,就对中国农村发表过看法, “我不讨厌农村。 我一直认为中国还是一个农民的国家,是一个农业大国,到现在我们农村的人口 还是有百分之七十左右。我还是重复我那个想法,就是一个中国作家,他可以一 生不认识农民,或者也根本不去乡村,不写农村,可以写出很漂亮的小说,可以 成为很好的作家。但是我觉得他可以不写,作为一个中国作家,对中国的农村和 农民应该有一定的了解和理解。……我认为不真正的了解中国的农民、中国的乡 村,就不可能真正把握、理解中国这个民族”。①铁凝在创作之初,就不认同农 民农村都是愚昧无知的,她在农村的生活奠定了她“某种比较坚固的人生态度, 它不仅仅是文学态度。”铁凝试图对农村“愚昧无知”落后的思维定势展开超越 性的描写,表达她对整个中华民族的正面理解。②《笨花》比较系统地阐发了她 关于农业文明对中华民族教养智慧等伦理层面产生重要影响的观点。 也就是说,无论是军阀混战还是抗日战争的历史风云,都将退回到背景范畴, 这些活动道具只是为铁凝《笨花》提供一个阐述人情世故道德坚守理念的平台, 她要借助小说表现中华民族一些良好品质,这种品质在城市化迅猛崛起的消费社 会已飘然逝去,作为乡土社会的敦厚根性被后现代的碎片化娱乐化解构得支离破 败,她要对曾经四季分明的乡土高唱一曲灵魂的挽歌。铁凝执着于对晚清民国以 来的中国农业社会的理想追溯,可视为她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理想主义建构。 农民的生存智慧和精神存在,在这里得到充分的挖掘。对此,铁凝采取了一种新 式的“笨重” 、 “笨拙”的叙述方式。 关于铁凝对“笨”的坚持,评论家认为,小说以隐含着本土与根基联想的 “笨花”为题,源于“笨”打动了铁凝。“笨”体现了与中国传统思想家推崇的 踏实、忠厚、可靠和谨慎的品质相关。③《笨花》的开篇与铁凝以往小说生命力 的跳动不羁明显不同,可以说平稳得很难进入阅读。但是,只要阅读障碍捱过去 后,小说的流畅性和耐咀嚼的味道就会出现,信息量跟进速度越来越快,跳跃性 也越来越大,人物也越发地有趣。铁凝表现方式的笨拙不是不想藏拙,不是作家 轻视读者智商的问题,而是面对乡村生活运转方式的一种审美叙述要求。农民的 生活节奏依照春夏秋冬四季轮回,这种根据大自然规律而动的小农生产方式具有 难以撼动的稳定性,与自然界相互依存的关系相当紧密,完全不同于城市文明的 运转方式。“春天枣树发了新芽,他们站在当街喊:种花呀!夏天,枣树有扣子 42 大了, —— ①②铁凝:《从梦想出发——铁凝散文随笔集》 ,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 年 8 月,32-33 页、 36 页。 ③南帆:《快与慢,轻与重——读铁凝的<笨花>》载《当代作家评论》,2006 年 5 期。 他们站在当街喊:掐花尖打花杈呀!处暑节气一过,遍地白花花,他们站在当街 喊:摘花呀!霜降节气一过,花叶打了蔫,他们站在当街喊:拾花呀!有拾花的 没有?上南岗吧!”①因而,节奏缓慢的生活方式,也就决定了笨花村的坚实可 靠。 在此,铁凝是把笨花村作为人物的精神后盾来写,是外出闯荡的向喜等一大 批人物精神家园的守候者。“笨”的价值在于对土地、棉花、农业种植的坚守, 在于给外边流浪的家人一种回旋余地。传统的中国社会入仕为官,尚有归隐之说; 出外闯荡也有衣锦还乡的传统。羁旅天涯的游子,最讲究的便是叶落归根。向喜 保持着农民还乡的根性,也使他在军旅生涯的关键时刻,在国家民族大义的面前, 不为利益丧失原则,不失明智,懂得进退取舍。铁凝正是借此,在人物命运与传 统道德、战争、革命等重大政治叙事中,获得一种平衡。无论历史车轮滚滚,碾 压过多少风流人物,但笨花的世界都足够淡定,这有点让人联想到灾难片《泰坦 尼克号》里面那些忠于职守的小提琴师,在面对灾难时,平静得让人肃然起敬。 笨花村能够有这样的选择,应该是一种修炼吧。由于笨花村的厚重而又超脱的风 土人情,造就同时也决定了众多人物命运的走向。 铁凝“笨”的叙述方式,也是非常冒险的,尤其是“名词解释”包括页下注, 这类纯涉及学术著作的规范写法挪用到小说中,运用不好会造成小说的枯燥乏味。 但小说家的铁凝还是找到了理想的人物承载方式,完全将其糅入人物性格,使一 切看上去非常自然而然,尽管会觉得小说的解释太多,但解释嵌入内容程度太深, 并且随着人物性格展开的,因而也没有产生平庸寡淡的阅读障碍。譬如向家等村 人都以自家是移民为乐为荣时,花地包着半个村子的佟法年家却只种洋花。他说, “你们那点地,都是我祖宗让出来的,要不是我祖宗深明大义,看着你们可怜不 待见的,你们不知现在在何处漂流呢。还有笨花这物件,我祖宗压根就没有把它 放在眼里。纺线织布没弹性,絮被窝扎肉。要饭的穿紫花布还差不多,往墙根儿 一蹲不挨狗咬。为什么?黄土色儿,狗看不见你。”向喜每逢听到佟法年以本地 人种洋花为荣时,会以“太张致”评价他。而喜欢刨根问底的向文成则质疑佟法 年的说法,“他祖宗怎么见过洋花?洋花传过来也不过几十年,咸丰十年(一八 六 0 年)洋花才从美国传到中国。”②向文成还在佟家的话里听到了别一种意思, 佟家霸占笨花村的四十亩盖学校的官地不放手。向家父子对佟家的两种评价很说 明两代人对笨花村的态度。向喜的性格是不与佟家这种嘘乎的人家打交道,各过 各的,这是一种纯个人的立场。而向文成则发现佟家的说假话的目的是想侵吞用 于建学校的官地,从而打官司为村民讨要官地盖起小学校,造福村民,这是一种 笨花村的立场。由人物性格立场而引入名词解释,可看做是铁凝向传统文化的一 种巡礼。 名词解释、现象解释在小说中成为一种常态,可视为作家对民族文化在“全 球化”鼓噪声中,在后现代的碎片化消费狂欢中,逐渐随风而去的一种焦虑。急 于把过去的好东西呈现出来,急于挖掘传统文化精华,这是同时代优秀女作家都 在做的事情,王安忆、迟子建等都在将传统文化精神纳入写作视野。铁凝把冀中 大地农村曾经平实无华的日子以及过日子的趣味,随着人物的出场而次递呈现。 43 如有“四蓬缯”织物的人家证明女人手巧,是让人羡慕的事情,向喜娶同艾,很 为四蓬缯织物的被褥而得意,而同艾心灵手巧便也是一目了然的。又如西贝小治, 务农不行却是远近闻名的猎兔子老手,整日在外边晃荡,专打“跑儿”不打“卧 —— ①②铁凝:《笨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年 1 月,71 页、74 页。 儿”。打完兔子并不急着去捡猎物,而是抽上烟,四处张望看四周有没有观赏他 的枪法的人。西宝贝小治的具有表演性的性格,随着打奔跑的兔子而得到揭示。 此外,叫街、呲打、揽饭的、白饶、喧、缠磨头、小疙瘩主等具有独特表现力的 土语,都展示出人物的千差万别。所谓一花一世界,就是这些独特的语汇独特的 人物,使笨花村显现出千人千面的生动活力。铁凝抛弃知识分子书面语言,转而 大量使用方言土语,对支撑小说乡土空间很有力度。 一段时间以来,铁凝都在实践超越性别的写作,但并不能说明性别立场在她 那里不重要。在女性社会权利得到上升的同时,性别问题似乎可以暂时搁置。当 下社会普遍存在的弄虚作假、坑崩拐骗、贪污腐败、环境污染、仇富仇官等严重 的丧失道德底线的社会问题,困扰着敏感的作家艺术家。如何表现道德失范的社 会问题,并寻找出路,铁凝并没有直接表态。在小说创作中,她还是回应了对上 述社会问题的思考。不只是《笨花》的写作呼唤美好道德伦理秩序的重建,近年 铁凝短篇小说《风度》 (《长城》2009 年 3 期)、《咳嗽天鹅》(《北京文学》2009 年 3 期)、 《1956 年的债务》(《上海文学》2010 年 5 期)、 《海姆立克急救》(《江 南》2011 年 3 期)《飞行酿酒师》(《小说月报》2011 年 8 期)等,都试图通过 讲述故事,追寻美好的道德品质,建立一种理想的可以相互信任的人际关系。 铁凝近年小说创作表现的一种前所未所的伦理向度的美学理念也引起了评 论家的关注。 “在她看来,小说是用来传播善意、激赏,给人以肯定、温暖的, 而非相反。她渐渐地把这一点变成了自己的信念”, 《1956 年的债务》“表达的就 是诚信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价值观”。 ①铁凝致力于通过小说传播正能量的努力 是不言而喻的。《风度》里,那个始终未出场的主人公李博通过退休的工会职工 程秀蕊在丽景酒店的“法兰西”包房里参加聚会,得到了高尚品质的完整呈现。 那是尽管岁月流逝但也难以掩映的超拔向上的美好形象,是一种坚持竞争却又彼 此欣赏包容的精神。作为知青的李博,得知生产队长女儿程秀蕊没有和他商量就 定下让他参加乒乓球比赛的事,并没有责备她而是承诺参赛。在往返 70 多里掏 粪运粪累得筋疲力尽后,仍然坚持不取消比赛。尤其是比赛结束后,程秀蕊一再 追问谁赢了,“李博从来没有告诉过程秀蕊那天的赢家是谁,程秀蕊却永远记住 了五月的麦子地里李博的那个瞬间。阳光之下有一个词在她心里突然就涌现了: 风度……世界也在那一瞬间变得安详静谧,洁白纯真。”两个比赛的少年都互相 激赏,影响到程秀蕊要赞美他们两个。当她走出农村来到城市生活后,她一直也 没有发现这样的风度,直到老年将至,她所靠近的精神依然与风度有关。因此, 她不再考虑生活的输赢,面对“法兰西”里面就坐的那些成功人士,她变得自在 起来。 《咳嗽天鹅》里镇长的司机刘富生性干净,很瞧不起邋遢的老婆香改,一直 在闹离婚,香改也答应他可以离。镇长的亲戚拣到生病的咳嗽天鹅不想喂养就转 手给镇长,为镇长开车的刘富接手这只天天咳嗽的病天鹅。他和女儿精心养护它 的同时,病天鹅的咳嗽和香改的咳嗽一样让他心烦。他费尽心机地说服省城动物 园接收这只国家二级保护鸟类。这一趟出车他带上香改,“你那咳嗽从来也没好 好治过,离婚之前,我得给你把咳嗽治好。”谁知一番折腾送到动物园的咳嗽天 44 鹅并没如他所愿和其他天鹅放在一起,因为天鹅太老缘故,马上就成为景班长的 下酒菜,这让刘富怒不可遏。“他没有想到,这只麻烦了他几个月的天鹅,竟会 让他的心有那么大的说不出的难受。”他回到车上听到香改的咳嗽声竟然“意 —— ①梁鸿鹰:《予人玫瑰手有余香——铁凝近年短篇小说印象》载《小说评论》 ,2011 年 6 期。 外地有了几分失而复得般的踏实感。”,这一次他未必喜欢香改的邋遢,但由于失 去了天鹅的痛苦,他懂得了妥协、理解和包容。《海姆立克急救》同样是写准备 离婚的男人,目睹妻子吃鸡块卡到气管窒息而死而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他无法 原谅自己的出轨,也无法原谅自己缺乏求治常识,反复地练习海姆立克急救法。 《飞行酿酒师》用冷静洗炼的笔调,活画出当下社会一群时刻处于挣钱焦虑 和品牌追逐心态中的商人,露富仇富的心理。无名氏是京城身家上亿的商人,为 赶时髦成为红酒初饮者,他兴奋地准备两个正宗的法国橡木桶,又在四合院里挖 了个自动监控温度湿度的酒窖,以备享受上品红酒。然而一次邀请酿酒师赴宴品 酒过程中,他还是受到了心灵重创。宴席上,怀揣各自心思的品酒者展开太极推 手般的较量,都想借品酒之机达到自己的商业目的,使利益最大化。因此,酒席 上的人都各说各的,无法达成真正的对话。无名氏想听酿酒师谈酿酒,而酿酒师 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游说无名氏投资 500 万在库尔勒建葡萄庄园。“你想亲自 酿酒,您想摘葡萄,您想旅游,直飞库尔勒了。平时我们给您看着房,游客来也 租给他们住,何乐而不为”。当明白无名氏根本不会去库尔勒投资别墅后,酿酒 师顿时心生怨恨。 “对无名氏这等富人(他以为的),难道不是谁都可以愠怒么。 ” 铁凝在这里明确表示,虽然无名氏的资产市值不少于两个亿,他办公地点算 是好地段,他投资的两个项目都前景看好,但他在京城仍然算不上富人,当然也 算不上穷人。但对开着帕萨特的酿酒师来说,能拿出 500 万投资的无名氏却不支 持他的房地产项目,是太不应该了。在地下车库取车时,“他们的‘帕萨特’旁 边是一辆轿跑两用的‘奔驰’。酿酒师掏出钥匙开车门之前,有意无意地用钥匙 在奔驰车身上划了一下子。……他那颗愠怒的心终于平静了许多”。同时,卖给 无名氏酒桶的小司,则乘机大吃特吃一道名菜“鸽包燕”,并对无名氏道出,酿 酒师带来的那瓶所谓自酿酒“学院风”不过是“拉兰女爵”而已。无名氏认为酿 酒师做假涉及品质问题,然而小司则无所谓地说,“我也这么干过”。小司不失时 机地推销他兼营的法国红酒,吃饱喝足之后,马上反感无名氏再次提出他所关心 的酿酒的问题,“你是不是觉得您有钱有闲就可以把一个大活人扣在这儿没完没 了地陪您聊酿酒啊。 ” 《飞行酿酒师》中的无名氏,就这样不高不低地被他邀请来品酒的客人挂了 起来,人们早已没有闲情逸致去像他一样品尝红酒,无名氏想高雅恐怕都高雅不 起来,想摆酒席,却请不来客人。因此,他开始怀念以前那个操着西北话喝酒的 同学高原红,现在,那种单纯喝酒的实在感觉荡然无存。无名氏在偌大京城身家 过亿,却生出没着没落的疏离感,铁凝给出的是一个盲目追逐金钱的病态社会症 象。在这里,铁凝虽然尖刻了一些,但仍然让主人公保持着对过往美好事物的回 忆,尽管结局是悲哀的。 45 第二章地域风情与日常生活审美 一、王安忆:捕捉“日子”的大手笔 阅读王安忆的作品,时时感到一种大手笔的冲撞力量。每个时期的作品都痕 迹鲜明地昭示着作家在创作上的思索、转变与突围。早在 20 世纪 80 年代,对传 统中国文化的思考使她推出了一部在中国文坛上引起轰动的小说——《小鲍庄》 , 被评论界称之为“新时期文化小说的砥柱之一”。而后直涉男女性爱生活的“三 恋”系列小说使她在文坛上再次处于备受争议的现实旋涡中心。在这三部小说中, 作家主旨明确地探讨“性”在人性中的位置,在那个时代尚未开禁的性心理写作 领域。王安忆的创作实践在 90 年代中期又引发评论界的关注,她以小说的虚构 方式制造了女性化的上海,而这种“气蕴上海”靠王安忆丝丝缕缕的诠释,竟也 冲淡了“冒险家的乐园”的上海经典形象,还原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上海。从而, 在跨国工商资本、股票经纪以及租界浓墨重彩的大上海男性角逐之下,出现了一 份平实的、把握得住的代表了大多数人默默无闻的平民生活。 在文人笔下,旧时代的上海是制造一夜暴富的资本家、掮客、军统、黑社会 老大,当然还有耀眼夺目的电影明星等销金人物的神话世界。茅盾的《子夜》可 谓旧上海的经典文本,是男性化的结构和视野,阔大、丰富而阳刚。在一个基本 定型的宏大上海叙事影响下,如何选择切入点,讲述自己的故事,王安忆格外地 笃定。她选择了女性作为上海这个城市的代表。由旧上海市民生活编织而成的长 篇小说《长恨歌》,表明了王安忆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视角,她以王琦瑶们的生存 经历将已经瞬间定格过的大上海的繁华,转化为柴米油盐的日子,这些累积起来 的日子,散发出上海女性不屈不挠的活得实在的生存意志。 王安忆的这种自觉地书写日子的选择来自她一直以来的理性思考。1988 年, 她在《女作家的自我》中,就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拾麦穗》(张洁后 修订为《拣麦穗》)对自己的创作影响谈了些很有见地的观点。对于《爱,是不 能忘记的》之所以引起人们的热烈反响,王安忆认为,“这是一个很委婉美丽的 故事决没有与社会方面产生的冲突,纯属个人生活中的一件小事,私人的小事成 为一篇公布于众的小说,这已经夺人眼目了,而事情又远远不止这些。重要的在 于这一桩私事并没有与社会政治去凿通关系,而仅仅是与个人的情感发生了联 系。……这大约是多年以来,个人的、私有的心情在文学中的首次出场。”①对 于《拣麦穗》,作者认为这一篇“更加彻底地属于个人的了。在此应当坦白,我 是在读了《拣麦穗》之后,才觉得做一名作家于我来说是有可能的。”② 接着,王安忆更明确地指出,当男作家们致力于与社会公共思想挂钩的重大 主题叙事、批判落后势力的同时,“女作家则悄然地开辟着文学的道路,将战壕 一般隐秘的道路,一直挖到阵地的前沿。”③在使文学摆脱掉政治宣传的工具、 回到文学本来的位置方面,“女作家作出了实质性的贡献。”王安忆创作理念的日 常生活化,其清醒和理性都使她坚定不移地远离重大主题叙事,有意识地与作为 宣传工具和起教化作用的文学拉开距离。 1989 年,王安忆的中篇小说《弟兄们》出炉。这是一部从女性视野切入的 46 “寻找男子汉”的问题小说。对于上个世纪 80 年代,弥漫于中国知识阶层的“阳 刚的缺席” ,女性存在着普遍的失落。正在经历着社会巨大变革的中国知识女性, 怀抱着对宏大生活的向往,对日常生活小事的无视,渴望自身能够与伟大的时代 —— ①②③王安忆:《弟兄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 9 月,266 页、267 页、268 页。 相生相随。在思想着的女性神采飞扬的时刻,特别希望身边的男性能够与之相伴, 煮酒论英雄,至少在思想上、行动上能够与女性同台竞技。然而,张洁在小说中 所揭示批判的,现代男性残存的封建意识往往使思维超前的知识女性无法与之对 话,到了王安忆笔下则出现另一种被日常生活流驱动的女性选择,女性对男性的 批判仅限于“闺阁”之中,一遇现实生活则陷入“宇宙黑洞”。这种两难局面在 王安忆洞若观火的理性思考中,出现了由作家的朴素的现实主义存在姿态所产生 的太极推手式的叙事格局,使王安忆的小说对男女两性的斗争与平衡,有了完全 不同于张洁的理解和描述。王安忆所探讨的是,当零星的知识女性对宏大生活向 往、进入男性所占据的社会领域时,女性的“主义”一旦遇到日常生活习惯,就 溃不成军的故事。 《弟兄们》书写了三个女性在大学时代戏仿男性生活,毕业后则天各一方过 起完全不同的日子。在这里,王安忆通过三个女大学生讲述那个时代中国女性 “寻找男子汉”而不得的理想尝试,即自己去“充当男子汉”。与张洁将异性爱 看做女性生命的参照物、飞蛾扑火般地投向爱情不同,王安忆笔下的女性对异性 更多了一份琢磨、打量甚至算计,只有把她们放在大学这个理想国,才能让她们 被囚禁的思想活跃起来。这就使得大学时代成为一个女性乌托邦的空间,相对于 社会,大学更适合于女性梦想,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女性比男性更放纵自己。 她们没有女孩子们喜欢干净的习惯,生活上比男生更邋遢,学习上比男生更随心 所欲,更活力四射。三个女生把自己的丈夫统称为“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老三 家的”,她们三个则称兄道弟,成为兄弟仨。她们的丈夫都成了家属,或被她们 戏称为家属。从而在形式上达到凌架于男人之上的梦想世界。这很有点儿历史上 “龙在下凤在上”的模拟。 在这三人世界里,女性的自我通过男性化行为的化装或伪装,抵达了一个与 男性对峙的立场,出现了短暂的女性联盟期。男人这时是被嘲弄的,比如,她们 把男同学替她们拾肥皂看做是男人矮化的象征,并不知道生活就是被这种小事堆 积而成的,这种细致生活的品质也是值得肯定的。“她关门钻进蚊帐的时候,她 们的睡意全消了,开始打趣那一个男生,竟然记得谁的肥皂是谁的这样细小的事 情。由此引伸开去谈到当今男性的萎缩与衰落,昔日雄伟的男性今已寥寥难见。 ” “她们说男人应有宽阔的胸怀和肩膀, 可容下一世界的苦难并承起一世界的重任。 像那种芝麻绿豆大小,比如肥皂的事情绝对不可进入男人关心的范围,假如一个 男人注意起了肥皂,那就再无挽救的希望。她们说三道四,对男人失望的要命, 想到她们竟生在这样一个衰微的时候,真是莫大的不幸” 。① 王安忆通过三个女性对男人的嘲弄,揭示了她们的女权主义理想建立在空谈 之上,没有任何生存根基可言。她们都是些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关键的时候 还免不了露出小女人依赖男人的本相。在毕业分配的问题上,老三本可以留校, 无奈丈夫担心“跟了女人走路,说话再也说不响了”,老三选择保住丈夫的面子 回县城。这个对男人失望并嘲弄过男人的女人,最终说出了心里话,“我不要什 么手势,我只要夫妻和睦快乐!”可见,对日常家庭生活的渴望,也就是对日子 的踏实过活的愿望对女性的力量如此之大,使“主义”纷纷落马。男性在这里再 47 也不是女性竞争的对手,男女两性的结合虽然在理论上是一场战争,但老三的现 实态度则使这场理论上的战争归于平静——她想起了丈夫多年前步行五十里路 只为说一句“他等她”,这桩爱情誓言多年后还是决定了她为丈夫放弃了留在大 —— ①王安忆:《弟兄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 9 月,8 页。 城市的选择。这说明,女性为家庭也就是为男性可以牺牲个人的社会地位甚至精 神成长。 这种牺牲由于嵌入日常生活的平凡愿望,从而拉近了小说人物与芸芸众生的 距离。离“主义”远了,反倒变得平实起来,那怕是一点点的快乐,也是短暂人 生应该享受的。就是在这种关于“日子”的哲学理念指导下,女性追随男性进而 放弃在社会上展示才华确立独立形象的机会,在王安忆的笔下才变得可以令人接 受,从而淡化了男性骨子里的封建小农意识色彩。 另一件事,是在多年之后,备受丈夫理解和宠爱的老二又开始与老大通信联 系,尝试着重新建立离校后的女性同盟,“在这个乏味的世界上,她们应当互相 鼓励,使双方都不致消沉下去”。只不过这同盟缺少了当初一心归顺于男人而背 叛了她们的老三。故事只好在老大和老二中间展开。“精神和思想的对话注定只 能在保持了距离的双方间进行。而且这必须是同性的双方。因为异性间是无可避 免地要走入歧途,以情欲克服了思想,以物质性的交流替代了精神的汇合,而肉 体最终是要阻隔精神的。所以,同性间的精神对话实际上是唯一的可能。”①于 是,不安于俗世庸碌生活,两人又开始了一种精神交往,并筹划着辞职办画展的 事。女性超越日常琐碎生活而进入艺术人生的宏伟目标就此也似乎明朗起来。 王安忆的笔下,女性同盟在第一个阶段遇到的强劲对手是爱情,由于异性爱 使老三做了叛徒。女性同盟的第二个阶段事情似乎出现转机,两个女人为了孩子 (侍候月子)重新走到一起,老二充当了老大孩子的教母,再续大学时代的精神 生活。这时候同盟中有了新的入侵者——孩子。正当老大老二沉浸在两个人事业 的谋划中,赞叹着两个人的友谊带来的诗意生活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击溃了两个 女性的盟约。两个在公园里畅谈的女性忽略了坐在童车里的孩子。孩子磕伤了头, 看到孩子血流如注的头,老大迁怒于老二,甚至也迁怒于自己。母性击溃了女性 生存的诗意栖居,老大的一句“别碰我的孩子”,就如同当初老三的那句“我不 要什么手势,我只要夫妻和睦快乐”一样彻底地摧毁了女性精神生活(事业)的 畅想。 当事业冲撞到爱情和母性时,女性退回家庭守住家庭的欲望如此强烈又如此 平凡,让人感叹世事变迁。中国女性由萧红那个时代为独立生存的事业(写作) 而放弃孩子、而接受教育、而走出封建家庭,为立足于社会而生发的朝气蓬勃的 生机和力量犹在眼前。到了当代,中国女性向上的那种精气神儿,淹没于小家小 日子了。问题在于时代不同了。和平年代的女性选择,于动荡社会的女性选择有 了前后不同的变化。主要体现在,当战事结束后,平安社会的现实需求使女性退 回家庭。家庭生活的视野狭窄,使受过教育的女性精神得不到成长而陷于苦闷, 身边又没有“英雄式”的男子汉,女性英雄情怀得不到满足,而自身即使化装成 “花木兰” (弟兄们) ,也仍然没有战场可去,只有家庭、家庭而已!王安忆像是 一位看破红尘的老人,让事情的发展不可逆转,可见,以女性的同盟来反抗庸碌 的日常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女性必得过着平凡庸碌的生活而不得施展才华,和 平社会日常生活的淹没力量无与伦比,那可记忆的精神企望和努力就变得越来越 飘渺。女性同盟最终走向乌托邦,成为一桩不可避免的事情。 48 在此,王安忆不仅是虚构故事,她切入的是上个世纪 80 年代中国女性面对 家庭和事业的两难选择,是对普遍存在的“寻找男子汉”现象的一种反思。《弟 兄们》颠覆了女性心中的建功立业的英雄企望和形象,从而还原了生活的平庸和 —— ①王安忆:《弟兄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 9 月,41 页。 女性精神生活的空虚。 关于物质生活,很久以来在中国人的视野中得不到突出,人们在朴素生活理 想的指导下过了许多时日,以为世界理所当然地应当如此。经历过改革开放,理 想信仰的高度张扬及物质生活相对的贫乏化,已从中国人的视野内渐行渐远,与 富足日子相伴的物质生活享乐慢慢地回到中国人的身边,人们找到了物质带来的 尊严感,而逐渐开始看重这种世风的变迁。这时,与传统隔绝太久的中国人很希 望能够寻觅到以往生活的样板,许多地下地上的历史文物提醒着人们追传统,探 源家世血脉。毕竟,家世的久远才显得新贵不新,才会杜绝暴发户的气味。这一 点,正是物质时代发展速度太快而精神空虚起来的当代人所急需解决的问题。新 历史小说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人们这一寻根愿望。在繁华景象的深处,总会 有与女人相关的富有传奇性的故事,而将女性置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则是小说 叙述重点决定的。 王安忆提到《长恨歌》(创作于 1995 年,作家出版社 1996 年 2 月出版)的 写作时,曾激起她创作欲望的是一个现实中的死亡事件:一个解放前的上海小姐 在 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被一个上海小流氓杀了。使她感到特别奇怪的是,他们怎 样结识的。这个扑溯迷离的事件中的上海小姐,最终成为王安忆笔下的王琦瑶。 王安忆以弄堂美女王琦瑶为中心,展开一部旧上海市民生活的风俗画卷。一个时 代的女性繁华梦想,从高潮到落幕,及至还原于生活本身,都掺杂着弄堂里烟熏 火燎的日常生活味儿。即便如此,作家那种传统文人式的才华横溢且又穿透人生 的“红楼笔调”,都使作品弥漫着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好时光太短”、“美人迟 暮”的伤感情怀。 《长恨歌》的主人公王琦瑶是上海弄堂里最写实的中学生。摩登、小家碧玉 式的风情、亦张亦驰的性格、还有一份讲究实际的心思,都使她在女同学中跳脱 出来,成为庸常的每天期待着产生一些都市传奇的市民生活的想像中心。在仰慕 她的女同学帮助下,王琦瑶进过电影厂试镜、照片上了杂志封面,最终经一番角 逐,当选“上海小姐”。旋即,上海某要人李主任将其“金屋藏娇”,住进爱丽丝 公寓(俗称交际花公寓)。在寂寞和等待中,王琦瑶过着自由而冒险的远离市井 的金丝鸟般的被供养的美女生活。王安忆将“交际花公寓”定义为“唯有这城市 才有的生涯,它在良娼之间,也在妻妾之间,它其实是最不拘形式,不重名只重 实。 ” ①这些为这个城市带来美色的女人们,宁愿做浮云“虽然一转眼,也是腾 起在高处,有过一时的俯瞰。”②作为美色符号而跻身于神秘的爱丽丝公寓的王 琦瑶时年只有 19 岁,她依傍一个权势人物而抵达弄堂女孩改变命运的最高台阶。 然而,命运似乎是捉弄了她。不久,上海解放,李主任飞机失事,王琦瑶沦为平 头百姓,从时尚的中心上海退回到边缘化的外埠外婆的娘家邬桥。在这里,王安 忆让失意跌落的女主人公与上海保持了一段距离,来观察和省视上海,给她一个 重新站起来的机会。王琦瑶的外婆有一段描述美女与上海的经验之谈,“长得好, 自己要不知道还好,几年一过,便蒙混过去了。可偏偏是在上海那地方,都是争 着抢着告诉你,唯恐你不知道的。所以,不仅是自己骗自己,还是齐打伙地骗你, 让你以为花好月好,长聚不散。帮着你一起做梦,人事皆非了,梦还做不醒。”③ 49 对此,外婆以王琦瑶没有开好头,来为这段梦幻岁月打分。两个美女的区别在于, 曾是苏州城美女的外婆对于生为女人无事一身轻、且能生养孩子这类平安无事的 生活十分安然自得,她全身心地投入凡俗的日子,乐得在邬桥寂寞地传宗接 —— ①②③王安忆:《长恨歌》,作家出版社,1996 年 2 月,100 页、101 页、132 页。 代,对镜贴花黄。王琦瑶的生活却是“实一半,虚一半,做人一半,华服美食堆 砌另一半。”①她的世界已没有了平常心。由爱丽丝公寓滋养起来的都市传奇意 识,遇到大树倒掉,那片刻的浮华丽影所带来的不上不下境遇,便只有独自消化 了。 但是,上海浮华日子的影响力,在邬桥古老的街巷中仍然顽强地延伸着。作 家借着阿二把邬桥当作世界的边角料,来说明那个时代以上海为中心的平民视野 的生存空间想像,中心的中心是王琦瑶这样的具有传奇经历的美女。阿二这个不 安于邬桥平淡生活,想去外面闯世界的男孩子,在遇见了王琦瑶之后,以为是见 到了自己的影子。终于,离开了千年不变的古老邬桥。因此,阿二与王琦瑶的相 遇,互为证实了都市上海具有的传奇魅力,至此,上海已成为寓言式的上海,成 为周边人向往的中心了。 于是,邬桥作为回望上海的一个休养生息地,为王琦瑶提供了再次出发的港 口。她调整了一番心态之后,重又回到上海。上海此时已不同于以往,新的制度 新的时政带来社会的巨大变迁。经历了人生挫败之后的她在弄堂里隐居下来,学 习护士注射,靠给别人打针过日子。她的人生传奇到此为止了,她跌落到了凡俗 生活。 然而,她并没有像外婆一样,找个男人过平常日子。而是选择了另外一种生 活,开始了新的人生历练。面对每天川流不息来打针的人,她也能够猜出人家的 身世,她生活在新的流言、猜测、吹捧架构起来的都市生活中,经历过旧上海风 花雪月的她,重新与社会联系在一起,这一次不是依靠一个权势男人而是依靠自 己的技能,她独自地担当了自己的生活。 在外婆和王琦瑶的生存理念中,折射着时代和地域的不同,小农的休养生息 和现代城市的多姿多彩构成截然不同的两幅画卷。在邬桥,女人的家是与婚姻联 系在一起的。在上海,女人的家仅仅是个住所而已,这个住所仅凭租赁就可以办 到。上海女人并非依靠婚姻才能获得家,在这个变动不居的都市环境里,上海的 宽容大度、其可爱之处就是自由空间比起邬桥来不知要大多少倍!上海使女人给 自己的人生更多了一份选择,在这里我们看到,王琦瑶是经济独立的。上海之所 以给女人出路,也在于女人可以通过自己过日子,而非依赖男人。因此,王琦瑶 由最初的“依傍”男人到独立生存这个巨大的改变,以及作为单个人的女人,她 是如何在“寡居”的不利条件下生存下去的,就具有了进一步考量的潜力和价值。 在平安里弄堂,王琦瑶一直保持着旧时代气息和旧上海推崇的美,再度成为 新制度下另一个边缘化的中心。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回味着以往的好日子。 她上门给病人打针,“穿着一件素色的旗袍,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头,这样的旗 袍正日渐少去”,她去集雅公寓,看见打蜡地板和年轻女人与绸被,联想到发嗔 和自己,生着时光倒流的感觉。在闲话和家长里短中,一些影响着她后半生的人 物登场了。如同少女时她的身边聚集着有钱人家的小姐吴佩珍、蒋丽莉等追捧者, 在平安里,有钱人严家师母和毛毛娘舅康明逊再次使心如止水的她打开了与外界 隔绝的窗口。然而,此时为自己而非为男人活着的王琦瑶,仍然固执地关闭着内 心世界。在她空洞无望的生活里,她与康明逊的情感博弈过程,是她对独身女人 50 自尊的守护过程。康明逊不可能给王琦瑶一个家庭,两个人又确实彼此迷恋着。 然而,两个精明算计着的人“好像在说着各自的难处,请求对方让步。可是谁能 够让着谁呢?人都只有一生,谁是该为谁垫底的呢?” —— ①王安忆:《长恨歌》,作家出版社,1996 年 2 月,133 页。 王安忆到此几乎让我们看到了张爱玲笔下的人物,但王琦瑶还是不够精明。 她与几个男人发生感情纠葛,生下了与康明逊的女儿。一直迷恋她而终身未娶的 程先生在“文革”中自杀身亡,其他相熟悉的人也死的死、散的散。女儿长大成 人后与其格格不入,选择了出国生活。王琦瑶以“上海小姐”的过往历史,成为 新一代上海男女怀念旧日风华的对象,人们开始寻找她。她与年轻人混在一起, 吃、穿、用度都带着老上海才有的讲究。在物质生活上,她成为过去时代的一个 标本,总会让那些新生代大开眼界。然而,这个一向主意笃定,按着自己的意愿 生活的女人也有收不住的时候。正当她与一个仰慕者发生着畸恋而不能自拔的时 候,一直在这个圈子内转悠的小偷长脚,前来偷窃她的黄金,搏斗中将其扼死。 她与“老克腊”的爱情由于“老克腊”的退缩而变了味道,这时的王琦瑶在视觉 上几乎是可怜而丑陋的了,这个结局颇为不堪。 王琦瑶的故事从另一个侧面看,是写都市普通女性向上挣扎过好日子的努力, 传递出上海女人做人做事的特点。按王安忆的说法,上海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 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 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 人名下都有一份。因此弄堂女人从个人出发的创造,抵达了“麻雀虽小,五脏俱 全”地步,可看成生命历程的缩影。 《长恨歌》本是白居易念及唐明皇、杨贵妃两人的悲情人生而作的长诗。这 首千古绝唱是将帝王妃子的爱情故事生发到了极致。这名字用到了王安忆的小说 上,到了普通弄堂女孩儿王琦瑶身上竟没一丁点儿的不贴切。究其缘故,还是有 一个“情”字相通。一个单纯的弄堂女孩王琦瑶只是因了“上海小姐”,引来无 数爱慕,将几个人的一生都牵扯掉。上海有无数个王琦瑶,所以《长恨歌》便是 普通人的也即上海人的人生写照。值得看重的是,以王琦瑶牵串起来的一群女性 蒋丽莉、吴佩珍、张永红等,其女性心智为大上海平添了延绵不断的风采和魅力, 使女性的生命历程不再孤单绝望而变得休戚与共。 都市生活一向有着外表的光鲜。繁华闪烁、摩登时尚、品位地位,最重要的 是都市有着无数暗藏的机会,吸引着那些一心想要摆脱小农命运的人。那些由于 出生而宿命般地被拒之于都市门外的人,在对都市的向往中产生一种顽强的变革 人生的搏斗,一代代移民演绎着“人生无常”大起大伏的个人遭遇。在非富即贵 的冒险家粉墨登场的遮蔽下,历史几乎忘却掉许多操持各种底层生计角色的小人 物,同样有着惊心动魄的起伏动荡经历。王安忆是一个善于从普通人角度把握都 市人生真谛的作家,她给出的踏实细密不事张扬却又有滋有味的市民生活经常会 将历史、时代特色融化在一针一线的细节中,从而,她的小说弥漫着一种来自女 性气质的细腻和笃定,一种过日子的不紧不慢的韵味儿。 长篇小说《富萍》(湖南文艺出版社 2000 年)仍然是一个沉潜于旧日记忆深 处的历史想象,是一代又一代移民上海的乡下女性最终从农村走向都市生活的经 历。作家选择半个世纪前做背景,讲述扬州女孩富萍到上海后的巨大变化,以至 于毁掉婚约,出走,最终留在棚户区嫁给患小儿麻痹的男人,过上她想要的上海 生活。富萍的改变缘于一次偶然,如果富萍没有到上海探望自己未婚夫李天华做 51 保姆的奶奶,富萍便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嫁给李天华还有别的出路。上海 不比扬州乡下,可以将人一生像碗水样看到底,上海是另一片有着无限可能性的 天地。守寡的奶奶可以靠做保姆养活自己,积攒下一份可观的家底,富萍在做了 几天临时帮佣中得到了一份佣金,尝到自立的快乐。再回到乡下嫁给一个性情绵 软的长子,帮助他拉扯一大帮弟妹,供养他一对父母和奶奶,这种永无出头之日 的生活对富萍来说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于是,在富萍一再拖延、出走、返回、 要李天华口供将来结婚单过而不得、再出走等一系列别扭举动中,作家不露痕迹 地将富萍倔强而自立、试图留在上海谋生的心思展露出来。 小说中,富萍和奶奶同样是想靠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女人,做保姆的奶奶却 是怀着老观念,迷恋着乡下的,企望将来用自己在上海赚的钱回乡下养老。保姆 们“大都是年轻时守了寡,或者男人没出息,荒唐,而且没儿子的,就像奶奶这 样。她们没有靠头,只有靠自己。”①一个土里刨食的乡下女人,在无路可走时 走出一条路,在帮佣这份独立的职业里获得生存的尊严,无疑是对新移民富萍们 多种可能性选择的一种铺垫。富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海移民。作家给她的“浮萍” 定位,很大程度上是在暗喻一个孤儿飘泊无依的故事。她从小就寄居叔叔婶婶家, 没有自己的家。很想早早独立,可在乡下嫁人是唯一的出路,给她的选择机会非 常小。因此上海就成为她移民生活的第一个目的地。富萍的结局是在上海的棚户 区里安家,她或许应该有更好的结局,然而,嫁与谁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富萍 的选择暗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她不可能再回乡下了。有着这样坚定心思的移民, 必然为上海这个繁华的都市涂上一抹厚实的底色。 《富萍》中,作家没有让人看到女性为了独立生存而付出的种种牺牲,那些 带有普遍意义的励志情节也没有进入作品。相反,为移居上海而独立生存的枝蔓 更多地带着个人性格、际遇的痕迹。王安忆将笔触用于勾勒富萍和奶奶看似边缘 化的女性,从她们身上描述日子的朴实无华,小人物的生存价值。在一系列关于 保姆、船工的叙述中,女性所具有的柔性慢慢地渗透出来,形成了一股水性的力 量,包围着和改变着上海这个绝代风华的都市。 富萍作为一个扬州的乡下女孩,由对上海的向往转而改变一生,她放弃做乡 下人的媳妇,在城市里几经波折终于站住了脚。王安忆笔下的王绮瑶、富萍都是 以上海城市为中心而切入的一种写作。农村只是边缘的象征,农村移民为跻身上 海而付出的代价是惊人的。 长篇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创作于 2001 年)讲述的当代故事,却在上海 中心与农村边缘的传统框架下,展开一种逆向思考。曾经象征着中心的上海,现 在已被温州取代,沈溇的壮年人多半去温州做生意,温州在小商品市场急速发展 中,成为当代淘金者聚集中心。九岁的秧宝宝的父母在外做生意,又恐耽搁了秧 宝宝的学业,就把她托在华舍镇上的李老师家。在城市化进程加快而大量的农村 土地被城市扩张而吞噬的情况下,昔日秧宝宝的生存环境早已不复存在。“上种 红菱下种藕”的田园风光由于大量农民进城打工而呈现出一派荒芜,只存在于老 得不能外出,在家里守屋的老公公的歌谣里了。可是,寄存在李老师家的秧宝宝, 正是十几岁的年纪,成长中的苦楚和反抗使其不断地回老家寻找温情,老家存有 的只是疯长的草和破败的老屋。最初,公公还把第一个葫芦拿来给秧宝宝,渐渐 地他老了,开始做棺材,担心死后被火葬。秧宝宝眼见着公公和老屋一天天老去, 心里非常痛苦。李老师家中,除儿媳陆国慎与秧宝宝有些默契,得不到任何温情。 就是在这样一种无人注视的情况下,秧宝宝独自地进入成长期。她与同学蒋芽儿, 一同结伴在街上逛,手指绕着小包,拿扇子晃晃荡荡地在镇碑下乘凉。镇碑下是 52 另一个成人社会,两人听一群外来打工仔闲聊天,模仿着那个叫黄久香的外来妹。 据说,那是个做过小姐的。终日,两人除了学习就是沿街游荡疯跑,秧宝宝经历 了与父亲的分离、照顾着因猫被偷险些成了精神病的蒋芽儿、看着闪闪做生意和 —— ①王安忆:《富萍》,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 年 9 月,5 页。 影楼老板娘的面孔、黄久香的神秘失踪、公公的死、陆国慎的生育。在一系列看 似平常而实则危险的系列变故中,她终于能够避开由农村向城市迁徙这种动荡生 活带给她的不安,避开了危险的年龄。 王安忆对秧宝宝、蒋芽儿的境遇寄予了无限同情,在动荡的生活中她们还能 够保持着纯朴自然的心性,是作家着力要展示的。更为重要的是,在秧宝宝告别 小镇的时候,王安忆对小镇的内涵进行了简单明了的概括,这种评点式的解说, 虽然不足以构成对城市化大面积侵吞旧日安静平稳的农业社会遗存的控诉,但也 成就了作家对仰仗着自然地理环境、根据生活的需要建造起来的小镇生活的点点 滴滴的悲悼。“临水的房屋,少占地,水上又有风,多用青砖铺地,青砖透风透 气,不回潮。杉木的板壁最经得起风吹水噬。瓦呢,冬暖夏凉。那沿水而设的街 市,与河道互相依偎,便于起居和出行。河道窄处设一领桥,好过河,宽处,建 鸭棚,好放鸭。无数个断头河,也就是溇,那就是‘上种红菱下种耦’。高处防 潮,簇拥着多一些的院落,凹处地肥,栽树,或者瓜棚豆架。你要是走出来,离 远了看,便会发现惊人的合理,就是由这合理,达到了谐和平衡的美。也是由这 合理,体现了对生活和人深刻的了解。”①遗憾的是,这种合乎于自然的生存空 间已无力抵抗城市化进程的脚步。作家在这里埋下的伏笔意味深长,不仅是秧宝 宝在成长中失去了和谐的生活,她的身上将深深地打上奔向商业社会的动荡的印 子,那些与自然相携而生的趣味也将退出历史舞台。 小长篇《桃之夭夭》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4 年)也是一个女孩的成长故事, 但与秧宝宝作为留守少女早早就饱尝丧失农家生活,没有建立起有秩序的城市生 活不同,故事女主人公郁晓秋从小就生活在上海城市里,她深谙弄堂生活的内在 规律,生性快乐实在的她,本该有个幸福完满的生活,由于私生女身份引来周围 阴暗的性别歧视,无辜受累终致境遇坎坷。 小说以郁晓秋的性别特征为切入点着重探讨性别问题的历史负重。由儿童进 入少女、青春期、成熟女人这一自然的身体嬗变,是正常的生理心理成长过程, 然而女主人公所处社会的封闭畸态,她的身体发育竟然给周围带来极大的困扰。 不三不四的阴暗心理,与天真烂漫的无辜形成强烈对比,使过去时代显得特别应 该诅咒。 小说中,王安忆聚焦“性别特质”展开男女两性自然性别与社会性别的探讨。 正如王安忆本身是女作家,无论是否回避,终究是会触及女性话题一样,我想, 《桃之夭夭》应该是她思考男女性别差异的一个代表作。女性自然的生理属性在 小说中放到很醒目的位置展开描述,小说最终还是回到社会属性上来。正是世俗 性别生态的畸变和丑陋,凸显出郁晓秋这朵弄堂少女花的出挑和异色芬芳。这部 小长篇,王安忆明显地带入更多个人经历,譬如弄堂、少年业余体校、宣传队、 文革、工宣队、下乡插队等,都是作家成长经历过的具有重要转折意义的结点, 铺陈到小说中,作为叙述背景,勾勒出清晰的历史时空状貌。故事里,一向以情 感节制、理性闻名的作家,以很少有的悲悯情怀和难以抑制的喜爱之情,描述不 幸的小女孩长大成人的艰难坎坷。那么,王安忆所说的“女性特质”究竟是什么 呢?王安忆用“花”喻指女人。她在赋予女主人公“花”的特质,也是女人的特 53 质同时,一反常态地拟用古诗、散曲中咏花部分来分阶段地界定女人的成长过程。 似乎这又落了俗套,日常生活中,人们常会感叹,喻指女人是一朵花,“花无百 日红”,意味着生命转瞬即逝,凋蔽已成定局。然而,王安忆在这里并不想展示 —— ① 王安忆:《上种红菱下种藕》,南海出版公司,2002 年 1 月,282 页。 红颜薄命,她回避了花朵的娇艳和生命易逝,相反她想要写就的是一篇花朵以饱 满的自然赋予的生命力,突破障碍,惠及周围的故事。 王安忆取自《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来点题,可见对花中异数郁晓 秋寄予的赞美。“梨花一枝春带雨”是为郁晓秋母亲做传,诗出白居易《长恨 歌》 。骄傲的自吞一切苦果的女人,生命之泼辣、顽强以及不着边际的浪漫情怀, 简直是一往无前地飞蛾扑火,又饱经世事的十足老道。天真与江湖气杂揉于一身 的母亲,算是给郁晓秋一个非正常家庭的出处作个交待。王安忆是以第三人称谋 篇布局的,叙述起来像是一个民间故事打底,掺和许多不准确和非议的难于言表 的神秘复杂成分。作家是这样起头的, “关于她的出身,弄堂里人有许多传说”, 这个“她”就是郁晓秋,是旧式滑稽剧团的女演员笑明明的私生女。 “新剥珍珠豆蔻仁” ,典自元散曲《卖花声·香茶》 ,郁晓秋开始登场,写到 小女孩豆蔻年华,这是郁晓秋生命的第一个阶段,喻其女孩儿天真烂漫的夺人风 韵。围绕着私生女身份,王安忆将视觉的焦点集中在性别造成的“暧昧”氛围上, 由于枝出“旁门左道”而至的伤害跟随她很久,经常会如鬼影般突然而至,甩也 甩不掉。哥哥姐姐对待她极其冷漠,哥哥更是经常打她,下手狠又突兀。保姆 “余姚女人”把哥哥姐姐像少爷公主一样对待,反之,对母亲和郁晓秋则流露出 鄙视。“她能够容忍这家的先生出轨,一直对他抱有同情,对女人就不同了。她 认为女人不规矩已经犯了大忌,却还要光天化日之下,生下来历不明的孽种。 ”① 郁晓秋带着私生女的原罪来到世上,挨打受骂遭侮辱是家常便饭。母亲打她没什 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忍不住要打。与不幸命运相反的是,她生性大胆乐天,并不 在意这些侮辱,小小年纪就善于在邻居间穿梭。她还承揽下做饭扫地的杂务,为 的是讨姐姐欢心。在寂寞中她会自己找乐子,在母亲剧团串演小角色,让她大开 眼界,也会得到母亲给的饭钱车钱,她却把这笔钱花得“五花八门”,买各种零 食犒赏自己。课余时间演戏、练体操,无所不能,她在社会上获得的瞩目“平衡 了她在家中受压榨的境遇,使她不至于变得畏缩而缺乏个性”。② 既然探讨女性的性别特质,王安忆就无法回避“身体写作”。作家以郁晓秋 的早熟以及周围世界的厌恶、岐视、欲望化想像,衬托出女孩生命成长过程中的 不幸。她就像是一朵过早绽放的野花,突破界限,吸睛夺目。郁晓秋从儿童向少 女转型遇到的难题不是来自自身,对于自身的变化,她是懵懂的。穿上业余体校 的体操服,她的曲线引来周围关注。王安忆用“他者”作为镜子映照出小女孩的 变化。演戏时,迎来母亲无来由的“照脸一记。骂了声:骚货!”这个十岁多一 点的孩子,从此告别儿童演员身份。在此,郁晓秋自然而然突显出来的女性“性 别特质”,却由于她私生女的身份而被无端放大。不知所措的她并不急于知道谁 是父亲,有父亲也许会多一个打她的人。因此,她只有把握住眼前的生存机会。 她和小朋友玩耍,在弄堂里教孩子们倒立空翻,引来公寓弄堂里的外来女孩加入, 从而见识了公寓弄堂女孩的哥哥,兄妹和谐相处的景象触动了她,联想到自家哥 哥让她胆寒,她分外羡慕这对兄妹。为报答两人,她竟然不顾危险徒手走过楼顶 天桥。再相处下去,当女孩发现哥哥喜欢郁晓秋,便生出嫉妒,孩童的友谊从此 告罄。女孩远离她的理由,信手拈来,她的私生女出身。“她走路的姿态,有些 54 夸张的挺拔,胸和臀的曲度都出来了,像个小女人。忽就觉得恶心,想自己怎么 会和这么个女生交道呢?连自己都变得低下。”③性别特质的突显,让弄堂人联 想到她不明不白的身世,在家庭之外,她再次受到排斥。 —— ①②③王安忆:《桃之夭夭》,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 年 5 月,33-34 页、46 页、60 页。 “千朵万朵压枝低” ,语出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这一章涵括着郁晓 秋青春期的性别特质给外界带来的压力,喻其美丽逼人。在此,王安忆仍然是以 “他者”的眼光评价小女孩的自然绽放。十三岁的郁晓秋自身并不自知,生命在 此是一个坎,作为女人她开始发育,她身体内部有一些性别要素需要突破,成长。 “由于内分泌的活跃波动,她的脸部会呈现决然不同的情景。”①有时她会变得 很丑,“招人议论。议论是晦涩的,似乎是,这脸色中隐着怎样私密的病症,又 与品行有暗中联系。 ” “这气色确是类似成年女人含有情欲意味的憔悴,但这只是 表面上的相似,内里是生长激素的不平衡运动。各种因素竞相增长,互相催促, 经过激烈的调整,一旦达到和谐,她的脸部便焕发出灿烂的光彩。”②王安忆在 写到这段时,完全是用性别发育过程中,一种科学自然的生长状态,谈论郁晓秋。 似乎她是一名科学家正对着一朵花蕾展开计量试验,以求得正确题解。其答案是, “荷尔蒙在寻求稳定的过程中,颠覆与平衡,在高潮低潮之间来回摆动,影响到 她的外部,便是在阳光与阴霾中交替。这情景总起来看,其实是瑰丽的,包含着 生命的奥秘,可推而广之于世间万物的由嫩到盛。”③由于荷尔蒙的支撑,郁晓 秋活力四射,为打发这些雌激素产生的活跃的力量,文革期间母亲被关押,她便 寻到机会去外面加入少年业余体校,和半大孩子们去做体操跳舞。对男孩子来说, 她是其中极为醒目的。由于她的生命元素极度地活跃,带有肉体性,“性别特质 过于率真的流露,与革命的歌舞很不符。”④雌兽一样的女孩,终于引起弹钢琴 男生的骚动,他不得不在民主生活会上,对着宣传队的同学们检讨,看到她丰满 的胸部,有冲动。另一男生给郁晓秋取绰号“S”,她竟猛扑上去给了他一记耳光。 中学时期,在她与周围格格不入、有关“性别特质”引起的骚动不安中度过。小 孩们称她“猫眼”,成年男人们则想入非非,那猫眼何等撩人,便称她这个十五 岁的小孩是“女人”。由此,工宣队的成年男人则要整肃她,不允许她再参加文 艺活动。王安忆正是用男孩子、男人们对她“围观”、女孩们对她躲避排斥的手 法,聚焦在一个不主张有性别特质的时代,正常女孩发育而引发的骚动。 “文革” 中的民主生活会,只是提供了性别问题由自然而社会化的机会,男性荷尔蒙遇到 女性而得到激发,却要公开检讨。因此,自我批评坦白性冲动的弹钢琴男生,作 为被吸引者显得特别滑稽可笑。就像自然界的花开花落,原本是正常的生理行为, 却都像犯了罪一样。 “豆棚篱落野花妖”,描述的是由于空间腾挪带来的生命另一种色彩,一种 笃实强大的内在生命力。生于弄堂长于弄堂的女主人公,其行动轨迹此时交由命 运拐到到农村劳动进而知青插队,由熟悉的大城市到陌生的农村,非议不断的她 与何民伟展开了一段男女朋友关系。“男生,明明受了她吸引,却要做得像鄙视 她;女生呢,或者是想做她那样的做不成,就改成不屑于为伍。”⑤重视实际生 活的实干家何民伟却发现郁晓秋并非传言般轻佻,比较其他女孩子,她更像是个 哥们,因此干起活来她特别实用。她“从极小的时候起,似乎就一直受到提醒, 提醒她的性别,而这种提醒又总是以蔑视的态度进行,老让她自觉有错,却不知 如何是对。”⑥处于混沌中的郁晓秋碰到何民伟这种精明人,就得到前所未有的 重视。他看重她的性格,不骄气不矜持,又十分地乐天,两人就哥们般地相处着。 55 命运此时又出现拐点,小时候一向喜欢家暴她的母亲,将封冻的钱财取出,分三 份给三个儿女,郁晓秋的一份则让母亲换成各类物品带到乡下,打通关节,以病 —— ①②③④⑤⑥王安忆:《桃之夭夭》,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 年 5 月,65 页、66 页、66 页、 70 页、114 页、116 页。 退的名义把她从农村捞回上海,她再次成为上海人。回城后,少女时不断折磨她 的上海,又由于性别特质,给了她重重一击。 “插髻烨烨牵牛花”取自陆游《浣花女》,是女孩子真正成为妇人的一段命 运。牵牛花,喻女人辛勤美好,向善。作家在此赋予女主人公和何民伟以一段哥 们似的情感,慢慢发展到两人终于意识到是异性间的交往,也还是源于身体的变 化。“她终于从阴晴无定的发育期走出来,荷尔蒙在一个协调的状态中保持着饱 满度,于是,脸色变得光亮明朗。……她可真是绚丽啊!”①两人“相处熟了, 才发现原来是一对异性伙伴,而他们的年龄也正走到长成性爱的阶段。”这一对 想要把关系更进一步的男女,终于领略到彼此肉体的好,于是商定结婚的事情。 何民伟说到不喜欢郁晓秋的母亲时,真正触碰到她一向遭人非议的性别禁区。她 不允许别人拿母亲不检点也就是自己是私生女说事。看似无疾而终的这次长达多 年的感情,表面上是何民伟小市民功利心的驱使,实则还是性别特质在关键时起 了作用。在与新女友柯柯相比时,郁晓秋以往的劣迹如绰号“猫眼”、“工场间西 施”等老底都派上了用场。何民伟“不公平地认为,他和郁晓秋性上面的事情都 有着污秽气了”。②毫无疑问,当旧日相貌平平的同学都结婚生子,由于“女性 特质”曾经引发过骚动的郁晓秋却剩在家里。 对于这朵奇葩,王安忆还是不忍让她落单,她替代死去的姐姐照顾外甥并最 终与姐夫幸福地生活。随着女儿的降生,郁晓秋身上再也找不到发育时期那种生 命力跃出体外、无端惹来麻烦的性别特质,“就像花,尽力绽开后,花瓣落下, 结成果子。外部平息了灿烂的景象,流于平常,内部则在充满,充满,充满,再 以一种另外的,肉眼不可见的形式,向外散布,惠及她的周围。 ”③ 王安忆以一种喜悦的心情,炫耀似地透露出郁晓秋最终比何民伟生活得更好 的结局。就像一个人面对一个群体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她唯一的战友最终也 背叛了她。对于此,她的选择是告诉他,你会后悔的。 王安忆将故事悬置于昨天的看台上,所提供的历史认识的狭窄形成一种小说 发展的内在助力,让读者看清楚事物的本质道理,与大自然花期过程一样,女性 身体发育成长呈现的是一种不骄揉造作的健康色。更可贵的是,唯其一直向善, 而走上正途。到此,附着于女孩子成长过程中的“性别特质”得到一个完满的答 案,唯其生命过程的向善,才能抵达炫烂,也才能最终达到一种温暖舒心的结局。 此外,关于古诗古曲用于章节标题,显见的是一种尝试,王安忆掩饰不住对 人物的喜爱,尽管她以往所创造的人物常常会将她的喜爱隐身,但在此,她就是 要为这位向善开放的宜室宜家的女人找到炫烂的词汇,加以形容。否则,不足以 当得起她的这份心意。这样,对于读者阅读就会产生一种分裂,似乎给当代人戴 上了古人的帽子。这种冠戴,不能说不严肃,也不能说独具匠心。但于郁晓秋来 讲,不论结局如何好,仍然是生命的一出成长悲剧,她恐怕担不起任何一种游戏。 王安忆在中篇小说《众声喧哗》(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3 年 1 月)中,以现实 主义手法,从高楼大厦平地而起的国际化大都市上海的巨大脉搏中,敏感地探触 到市场经济生活的一缕勃勃生机。迥异于大上海繁华似锦生活的精于算计的平民 生活片断,加入外来小商人的艰难谋生,实实在在地构成一幅生动异常的图景, 56 让人过目不忘,叹为观止。上海老户欧伯伯,开着一片纽扣店,打发晚年丧失老 伴的寂寞生活。精打细算的老人,风烛残年的生活厌歪歪的,只有一个年轻的邻 居保安算是常来小店看看。了无生趣的日子终于因为一个东北女人六叶的到来, —— ①②③王安忆:《桃之夭夭》,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 年 5 月,135 页、148 页、170 页。 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让欧伯伯大开眼界。六叶要租欧伯伯纽扣店里一面墙,做服 装生意。三个人连转身都困难的小店,愣是让六叶用她三寸不烂之舌租到手。从 此,六叶粉墨登场,开始与欧伯伯合作。 王安忆这部中篇是抛弃历史叙述的当下呈现,是毫发毕现的现实生活写真。 她逼真地再现了大上海角落里的不为人道的朴素艰辛的生活,那从外省来到上海 打拼的诸般苦楚,和那东北女人一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头。 王安忆在《众声喧哗》中写六叶,虽然用的是第三人称却如同让六叶附体一 般,把个东北风格的六叶写得朴楞朴楞的,飞沙走石,灵动感十足。作为极其熟 悉东北地域风情的读者,在阅读中往往会大呼过瘾。上海人和东北人,两种文化 背景的人碰撞在一起,说话声音的南腔北调,为人处事的南辕北辙,虽然戏份十 足,可你根本考虑不到是作家操纵故事的发展。小说设置的时空中,只有六叶和 欧伯伯活动其间,他们自说自话没有导演,你甚至感受不到王安忆隐身,简直是 一派浑然天成。六叶有一大堆着三不着两的生意经,玄乎其玄的传奇经历,说出 来让一辈子住在上海没见过世面的欧伯伯和邻居保安瞪目结舌。六叶是生意人, 她先是向两位上海人推销自己,口气大得惊人。这位声称来自东北的女人二十七 岁,满族。 “满族,知道吗?她眼睛看着手机,飞快地发着短信,嘴上也是飞快。 满族,就是皇帝家族,溥仪总归知道吧!我的祖母的祖母,就是溥仪的母亲,慈 禧的堂姐,都是姓叶赫那拉。正因为这样,她的名字里就有一个‘叶’。她的老 家,赫图阿拉城——听见过吗?她问两位。连欧伯伯都不敢说知道了,只能模棱 两可地一笑。那是努尔哈赤起家的地方!努尔哈赤知道吗?就是我们老叶家的祖 宗!”①六叶还举出生理学上的例子,说是在国外人家给她按摩,发现她脊椎特 别地长,这就是清朝皇族的特点。 王安忆在六叶身上,把口语的运用能力发挥到极至,并通过六叶语言表述方 式,暗合着速成速食主义的急切不耐烦的时代风尚。人们不问意义,只是一古脑 地朝前冲撞。六叶带给上海小市民的观念,具有消费文化的普遍特征:一是用过 即扔。在上海摆地摊起家的六叶,嘴不闲,手也不闲。顾客问她卖的衣服洗过水 后是否走样,她马上支招,“洗什么呀,一二十块钱的东西,就穿一个新头,扔 了!”二是盯住时尚,狂热地追逐品牌。推销便宜衣服,楞往时尚上靠。“贵有 贵的时尚,贱有贱的时尚,时尚面前人人平等”②, “我这里的衣服,就是品 牌,货真价实!意大利,法国,美国,日本,韩国的订单不是下到我们的制衣厂 吗?一般都会多做,做了自己销,看啊,商标都剪断了,就为了稽查大队来检查, 涉及侵犯知识产权的风险,否则,怎么会是这个价格!……时装,尤其是品牌, 都是暴利!季末大减价,都能打到一折甩卖,就一折,还有利润空间!”③再精 刮的上海人,也抵不住这种打着时尚品牌旗号的狂轰烂炸兼明砍的折扣率,六叶 的衣服也就卖出去。然而,一旁卖纽扣的老上海欧伯伯却不屑一顾,给出一个明 确的评价, “三寸不烂之舌” 。 王安忆把握了六叶那极度夸张的口语方式,正如她吃透欧伯伯上海人的精明 一样,把东北人一揽无余轰炸性的话语风格展示的淋漓尽致。语言是说与听的艺 术,它所传达出来的不仅是字面意思,往往连带着背后的隐喻。六叶身上浓重的 57 江湖气也是通过只言片语,让六叶这个形象丰满起来的。六叶作为闯上海摆小摊 出身的小生意人,偶然间从地摊转入店铺,一时间还改不过来地摊主的习惯。她 的吆喝声依然非常戏剧化,像是需要人捧场的杂耍, “看看呀!不买没关系,看 —— ① ②③王安忆:《众声喧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年 1 月,67 页、71 页、72 页。 看养眼啊!”六叶身上的大胆虚呼,如同赵本山小品中的人物大忽悠,也让王安 忆三言两句就高度概括了。“要是喜欢就试试,里边有试衣间!”其实并没有什 么试衣间,这也像是某些东北人特点,有的没的张口就说,俗称“睁眼说瞎话” 。 因祖上是努儿哈赤,此皇族非江南风雅入骨的彼皇族,总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上战 场冲锋陷阵的味道。 但是,在细微处六叶作为生意人的精明并不输于老上海欧伯伯。关于两人的 合同、分担税款的谈判策略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 接下来,王安忆希望把六叶投放到一场“灾难”中,看她如何行事。于是她 写六叶在上海打拼的挫折,只让老天下了场暴雨,就活画出六叶遇到难处时的样 貌。六叶做着小本生意是经不起折腾的,好像是在刀尖上走路。只是一夜暴雨灌 进室内,淹了地上的服装,她就跳将起来痛骂不已。欧伯伯定居上海,南方常常 下雨,老人家已习惯家屋水淹,所以不急不躁照常生活工作。可没见过水淹世面 的六叶,“哭着哭着就骂起来。先骂天,逞性子撒野,完全不顾惜生灵;再骂地, 小肚鸡肠,尿一点的黄汤都容不下;这就骂到市政排水工程,一会儿破土,一会 儿热电厂管道,管什么用?谈何国际大都市,东方巴黎,还有全球化,骗纳税人 的钱罢了!”①王安忆写六叶的泼辣,也是直筒筒的理直气壮地撒泼打横。她把 气出在欧伯伯头上,人家劝她,水自然会退,可她不听归劝仍然奋力舀水。“我 是唯物主义者,我相信人力,相信人定胜天!欧伯伯摇头。六叶说:你也不要太 得意,仗着不动产,终有一天坐吃山空!欧伯伯指指天,说:天数!六叶横过一 眼,说道:看你都活成精了,猴精!说到‘猴精’两个字,六叶‘嘿’一声笑出 来,欧伯伯便说:一歇哭,一歇笑”。②王安忆写欧伯伯和六叶,两人一唱一和, 够得上对手。一个精刮,一个神勇,你来我往,语词和神情活灵活现,神来之笔, 一泄千里。“不要急,大爷,不要急,等六叶我东山再起,送您老一座发电厂! 欧伯伯便拍着心口,骇然的样子。别怕,大爷!六叶继续说,别怕,这点挫折算 得上什么呢?我六叶趟过的河比你们黄浦江还要宽,说出来别吓着你们,什么没 遇上过?野地里的土匪,街头流氓,白道黑道,有时候赶得不巧,赶在寸劲上, 一个小毛贼就掀翻了你!”③六叶在此真是让王安忆写活了,或许她真是努儿哈 赤的后裔,行事风格大有努儿哈赤带兵打仗“立则不动摇,进则不回顾”的精神。 王安忆通过六叶这个来自外省的小生意人在上海的打拼,透视出大上海的繁 华尽处尚有一批辛苦赚钱的小人物,她们虽然不似大人物呼风唤雨执掌权柄,但 那股移民精神让人刮目相看。为让六叶有机会再折腾,王安忆让六叶收编了欧伯 伯和保安,成为她东山再起的两个助手。进货不仅需要筹措钱款,还得小工帮忙。 六叶对身边两个现成的人,展开攻势。 “大爷您难道不明白,我们只有联合起来, 团结起来,将资本调配起来,才可能在经济颓势中立于不败之地!”④两个精刮 的生意人,需要有个中间人调节,穿针引线才能让故事得到发展。就在欧伯伯抵 死不借钱给六叶时,保安竟然说要借给她,欧伯伯知道保安并没有什么钱。此时 六叶的态度恰恰相反,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保安。她很明白地说,“大哥那点工资 只能用于消费,不像我们经商的,可出钱生钱!……大哥的钱可不敢作风险投资, 投资总是有风险的,留着吧,娶妻生子。”⑤两人一真一假的双簧表演下,欧伯 58 伯的钱自然递到六叶手中。 无论如何,收编欧伯伯和保安都是难已置信的事情,要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具 —— ①②③④⑤王安忆:《众声喧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年 1 月,82 页、83-84 页、85 页、 90 页、91 页。 有闲人气质的老上海人,六叶却办成了。六叶带着两人去七浦路进货,小说到此 故事的内核才显露出来,王安忆要通过六叶经营的小本生意,揭开不为人知的另 一种样子的上海面纱。七浦路,展示的是掩蔽在上海角落里的一种忙碌的生存状 态,这是老上海人欧伯伯和保安完全不知晓的另一个世界,是外省人六叶们打工 的天下,也是求安稳生存的老上海人的历险之地。六叶驾着一辆改装过的电动车, 载着两个穿着像是旅游休闲去的上海人,在上海滩“车阵里左右穿行,超到前面, 红绿灯一转换,第一个冲过警戒线。可是,真玄啊!尤其是大转弯的时候,那车 在路中心这么样绕一个弧度,无数汽车轮子迎面而来,擦肩而去。”①欧伯伯和 保安吓得大气不敢出。交警阻拦,六叶则谎说老爸一百岁了,她和丈夫送去医院, 说罢便骑车扬长而去。进到七浦路摩登大楼里,炎热的天气突然冷下来,六叶带 走保安去采购服装,让欧伯伯看堆。欧伯伯有些害怕抵赖不从,六叶则恩威并重, 大声呵斥,“这里凉凉快快的,茶水添满了,尿也撒过了,有什么不可能!您怕 什么?谁能怎么您了,有人劫持您吗?实话说给你,谁会要你?除了我和他,她 指了指保安——谁会要你!”②一番连哄带吓,欧伯伯不得不独乎留下。楼内四 处望去,密密麻麻的商铺,望不到头的道路,各种服装饰品,东西多得铺天盖地。 六叶店里卖的那些国际品牌的服装,竟然都来自这里。被赶鸭子上架的欧伯伯终 于明白,六叶骑车带着两人来七浦路的真正目的,是给她做小工。对欧伯伯而言, 六叶让他在这把年纪经历了不曾见过的世面,他也探到了六叶生意的真正底细。 故事终究要结束,王安忆给出的结尾仍然出乎意料。六叶带给欧伯伯和保安 两个老上海人的是一阵奋然生存的狂风,让他们惊诧万分回不过神来。终于有一 天,六叶的男人抱着三岁的孩子打上门来,六叶走了,但东西仍在,“这些资产 都是六叶驻扎下来后,一一添置的,流露出从长计议的心思。这满当当的一隅, 如今却成空洞,将那两位的灵魂都要吸入了。每日里,望着它,不由满心惆怅。”③ 面对着六叶这样一个做着小本生意的奇女子,欧伯伯和保安在这一段时间的相处 中,都充实了人生经验。“七浦路就好像上一世的事情了!她拼力拼命地赶呀赶 的,却还是被潮流甩远,同时积压了资金。”④这一段略带伤感的描写,回到了 王安忆以往的写作风格上,这种细腻体贴温润的笔触是王安忆描写老上海人才会 有的,但这次她还是给了六叶,可见她对这个人物的爱惜。 虽然六叶不可能再回到欧伯伯的店里合伙开店了,欧伯伯并不想让六叶再还 借款。六叶做生意这番不易,似乎洞开了两人的精神世界,让他们重新审视有着 外来务工人员的上海。两人收拾起六叶的货物,走到她出摊的地方街心三角地, 在这里六叶正从黄鱼车上搬服装张挂起来,空纸箱里坐着那个孩子正啃着苹果。 日子仍然要过下去,六叶身上的衣装仍是带着时尚色彩,“脸上的妆很浓,眼影 是一种孔雀蓝,嘴唇是巧克力色。可是真醒目啊,拓开昏晦的光线,越拓越深, 越拓越广,照亮了夜市” 。⑤ 以往,王安忆常关注上海周边农村乡镇的女性对中心上海的向往,她们通过 做保姆、打零工立求在上海站稳脚跟,换一片新天地。这一次,王安忆把目光投 放到东北打工者身上,与上海周边人的性格完全不同的六叶,突破了地域文化阻 隔,这些人物的到来,不仅有可能成为新上海人,而且有可能将其做事风格和习 59 惯带入上海。与老上海人的安静守成相反,六叶是一种不屈不挠的进取,为了得 到更好的生活而吃苦耐劳,而拼命前行,更不惜挖空心思,炼就三寸不烂之舌。 —— ①②③④⑤王安忆:《众声喧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年 1 月,95 页、100 页、107 页、 108 页、110 页。 新上海人就在六叶地摊上闪亮登场了。在王安忆小说中,上海小生意人六叶绝对 是不可忽视的一个女汉子形象。新老上海人的鲜明对比和相互影响,使王安忆的 中篇有了长篇小说的写实价值和历史容量。 《天香》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1 年 5 月)是王安忆近年难得一见的大书。厚 重,凝炼,简约,唯美。作家对小说素材转化为艺术珍品火候的控制,已达到炉 火纯青的地步。 小说中,她又回到对地域上海、文化上海的追溯上,这于她是个老路子,不 容易取得新突破。王安忆却生出十二般的力气,天助神佑似地创造了天香园芸芸 众生。其人物枝蔓走势,大家族氛围,小百姓的日子,江湖中的八方往来……, 诸般事物多有涉及,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生活面之广,触及之深远,气度之宏阔超 过《长恨歌》。由蚕而生出的传统文化丝丝缕缕,跨越服饰的绫罗绸缎,而走向 绣品艺术之巅。从遥远的晚明穿越到当下,引发今人无限艳羡。起于晚明的上海 “顾绣”已成为政府保护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王安忆以“顾绣”为题,重 绘晚明上海的市井风情,单是准备素材的前期考察就秏费几年。在这部只有 32 万字的长篇小说里,以古人嘴巴讲古,说活了天香园申家四代风华绝代的男女, 及瓜葛往来的章师傅、七宝徐家、闵家、计家、彭家、沈家、张家一应大小人物, 更有奇园、奇曲、奇木、奇玉等万般奇物跃然书中。“《天香》在王安忆的上海 写作谱系里,不只是新增加了一个品种,不只是多写了一个历史阶段而已,而是 上出一层境界,扩出一种格局。 ”① 小说气势广开低走,运笔极其节制,含括丰饶,既抵达诗书画印的文人画洇 染韵致的佳境,亦确有《清明上河图》热闹细密嘈嘈杂杂的人间烟火味儿。王安 忆对人物性格、情节的把握进退有度、亦张亦弛,虽以客观立场展开叙述,可恍 然就是天香园中人的自述。那些色彩缤纷的奇思妙想,园中人物的自由舒展的心 性,最大程度地将晚明上海市民社会的精华倾泄眼底,简直一派活色生香。作家 将故事归置到明朝嘉靖三十八年,富庶家族的男人因入仕途而兴起的奢华享乐, 不断地动土起楼造园子,引出文人士子大家族风雅兴味。“晚明时期社会生活和 思想文化最为丰富多彩、复杂多变。各种思想文化派别、各种政治军事力量,程 朱理学、陆王心学、泰州学派、东林党人、西北民变、东南倭寇、东北边患、朝 廷阉党等等,纷纷在历史舞台上留下独特回响。”②细细打量,《天香》虽笔涉朝 廷、科举、商贸、儒道、民俗等仕途经济底里,集中笔力烘托的却是小绸、闵女 儿、计氏、落苏、希昭、蕙兰等一众女史。如同天之娇女,在商业繁荣的年代, 她们齐聚天香园里,自由舒展天籁才华,突破“女红”闺阁玩艺,引领晚明高雅 绣尚,并在大家族没落后将绣艺引入民间,致“天工开物”。王安忆在此叙述过 程中,明显表现出她对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基于人与自然协调、人与自然力 相配合的“天工开物”如养蚕制墨等实用思想的推崇备至,正是这种实用主义, 致日常生活炫烂多彩,而又脚踏实地。 面对一部作家倾其心力创作的浑然一体的小说,任何一种理论考察都必然有 割裂文本之嫌,这是文学批评本身的困扰。应该指出的是,小说体现出王安忆对 女性的偏爱,她的女性立场。她有意识地突出女性与自然界的亲和力,尤其是天 60 —— ①张新颖:《王安忆长篇小说<天香>“一粒粟子”的内与外》 ,载《文艺报》 ,2011 年 5 月 4 日第 002 版。 ②徐虹:《晚明拟话本小说创作的时代文化背景》,载《赤峰学院学报》 (汉文哲学社会科学 版) ,2010 年 12 月第 31 卷第 12 期。 工开物,成为蚕艺创造的天使。王安忆所写的时尚晚明,也是消费晚明,社会民 俗大有“士人滥殇,天下蹈之”的商品社会趋势,男人们极尽心思去搜罗奇珍异 宝,形成世家相聚以鉴赏为要的风气,这些退回到背景的故事,均为大家族女性 的卓而不群,创造出天香园绣艺,提供了日常艺术欣赏的基础。 艺术欣赏与创造的关系,是王安忆以天香园绣艺为蓝本着重要解决的问题。 艺术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大家族或称为上等人把玩珍藏的艺术品又是如何坠入民 间演变为民俗的?为能够使“天香园绣”顺理成章地高蹈于艺术世界,王安忆对 男女、女女关系定下“自由组合”的基调。首先,自由舒展的个性是王安忆重点 把握的,这是天香园内特定的人物关系运行规则,有助于理解王安忆所推崇的独 立自由的女性观。小说中的人物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封建规矩能够扼 杀人物的自由天性。天香园中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无论男女,不依附于任何 人,没有奴颜婢膝,就连小桃、落苏这样产自农家出身卑微的妾,也不会甚至没 有必要为了老爷“争风吃醋”。小桃的闹腾也仅止于想上楠木楼,为儿子争点利 益。“期间的进退转折自有调度”①。章师傅的妾荞麦更是一派田园人家的小女 儿风貌,生机勃勃,野趣十足。园中人物独立地走在各自的道路上,彼此交叉互 相交集,但又个性张扬不越大格。“独立自由”是天香园人物造像的基调。 在封建闺阁文化中,女人活动的天地是家庭,不游走于社会。王安忆在此将 男人作为一种女人与外部世界沟通的介质引入,在江湖中闯荡的男人们将附庸风 雅的世风带入天香园中。毫无疑问,封建社会涉足仕商的家族,在体制机制上为 绣艺的创造提供了良好氛围。在男主外女主内的封建格局中,男人理所当然地去 到社会上做官、游学、游冶,交八方朋友,见天外世面,相互攀比着如何奢华豪 放,展示经济文化实力。申明世初次为官是去江西,“路远迢迢,在官身不由已, 没个三年两载别想回来”②,娶妾小桃带着,是为了有个伴在侧侍奉。三年后, 明世调往京师做官,又带二太太照顾日常起居,男人的派头不小。他在宦海里游 走,回家省亲便请各路贤达往天香园赏月,找个由头摆阔,天香园与社会权贵名 流交际往来名声大振,。客人惊讶于独一无二的天香园桃林自不必说,更看到闻 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香云海”。申明世着人自制蜡烛,烛内嵌入花蕊,置于池 中。八月十五夜宾客入座,十来艘持火捻子的小船,四面八方驶过来,荷叶里穿 梭往来,点荷花芯子,“当池中莲花点亮的那一霎,不由自主肃静下来。尤其是 柯海,被眼前一幕震慑,香云缭绕中难免想起自己的‘一夜莲花’,暗中羞红了 脸,真是不上品啊!要跟上爹爹的境界,还有得读书和历练呢!”③这里,父亲 精心炮制的“香云海”和儿子堆砌的“一夜莲花”的“土豪金”相比,其精致奢 华的举动更有人间仙境的品位。这般耳濡目染,柯海作为男人有样学样,不仅在 自家园子呼朋引辈,吃喝玩乐,更是被商人阮郎邀去杨州游玩,见识了一番江南 的风物。 旧式大家族中,妻妾成群围绕着男性家长争风吃醋的故事,在以往的小说创 作中比比皆是,王安忆的小说则置换成一派天香。小说中看不到申明世、柯海等 老爷少爷称王称霸奴役家人的行迹。柯海怕小绸,惹得申明世不快,他也只是点 到为止,建议柯海办墨厂制墨取名“柯海墨”以立威望,对小绸并无其他打压手 61 段。这样宽松的环境,园子里的“女主们”在小绸的主持下,渐渐蔚然一片,长 成气候。因此,男人主持的外部仕途经济呈现衰败迹象时,就如闵女儿父亲日后 所见,由女人主持的天香园内部仍然一脉兴旺。天香园里女人的情调高雅,借着 —— ①②③王安忆:《天香》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 5 月,36 页、7 页、15 页。 一方绣楼,自由自地地攻绣,终于绣得名声大振,引八方权贵名流翘首以待,终 育成天下名绣。 妻妾成群是围绕着男人而产生的一种合理合法的封建机制, 按传统文化逻辑, 众妻妾本该为争夺柯海“大打出手”,柯海的妻妾却联合起来夺了封建家长柯海 的权,把他排挤出女人圈子。王安忆这一情节的安排,透露出她的女性同盟的价 值观,共同的经历和命运使女性走到一起。她们慢慢地仿佛是自然而然地放弃了 先前的嫌隙,借助绣品建立起源自蚕丝编织的女性王国。 在这里,王安忆的安排很让人联想到《弟兄们》里的女性同盟。在《弟兄们》 中,王安忆把女性投放到远离世俗的大学校园里,是小说中的一方净土,惟其自 由平等的大学校园才能成就女性同盟。《天香园》在男女关系的自由平等上,显 见不如现代意义上的大学校园,封建时代的女性不过是男人的财产而已。正如明 世上任前, “重重给了笔银子”买了个乡下女儿,取名小桃为妾,一同上任, “聊 解寂寞”。本与小绸缱绻深情的柯海,一旦随阮郎云游江湖,第一次出门,就没 有任何征兆地纳闵女儿为妾,此时他和小绸还陷入卿卿我我爱意绵绵的热恋中。 但这并不妨碍他纳妾。柯海生闵女儿的气,随口便说“连你都是阮郎给的呢” ,① 闵女儿吐出一句气话“还不如不给”,就遭柯海一记耳光。柯海本是疼惜女人的 男人,竟也说出女人是朋友给的这类话。可见,女人地位是如何地低下,这样的 境遇,想在男人身上得到精神慰藉和依靠是不可能的。 男人与外部世界往来过程中,所受到的浮华奢糜观念的影响,小绸是深怀不 满的。从世家角度,她本就不喜欢申家讲究排场,认为“一夜莲花”抑或是“香 云海”都不过是“靠银子堆砌”,是暴发户的造孽行径。从立场上,小绸是不赞 成申家父子过度消费,摆谱弄势的。对于外界如阮郎等人给予柯海的影响,尤其 是浪子风情纳妾蓄婢的,她也是心知肚明。人常夸小绸的女儿像父亲,读书写字 是个神童,小绸却说,“幸亏是个丫头,否则不知学得多么坏,害人害已!”② 可见对男人的凉薄恨得紧。 女人与男人最大不同是能够生育,抚养后代。生育在王安忆手里是一柄利剑,可 以暂断与男人的情丝,又可以转换女人的身份,奠定女人在夫家的“于归”地位。 正如希昭爷爷所言,女儿是给人家养的,“做女儿其实和做客人差不多,夫家才 是真正的家,所以叫‘于归’嘛”。③生育女儿的小绸、闵女儿、蕙兰都像是有 了依靠,也像是完成了一桩男人不能涉足的事业,可以借此不理自己的丈夫。无 论她们在天香园内还是园外,生育都使她们产生一种自恃的心理。可以借此和孩 子过,不必管丈夫对自己呵护还是冷淡。生育是延续了女人的血脉而不是男人的 血脉,在这种观念下,天香园的女人自然而然地以小绸为中心,结为另一集团。 先是小绸与镇海媳妇结盟,经历生育的两人,都认同女人吐丝做茧,而后老蚕变 成娥子的结局。“镇海媳妇又接着说:我从没对人说过,从小的乳名就叫小娥。 小绸哽咽说:我的乳名与你差不多,叫蚕娘。”④自从小绸用墨救得产后大出血 濒死的镇海媳妇, “两人互诉自己的乳名,好比是换帖子的结拜兄弟”。⑤身为宫 内织造世家女儿的闵女儿,也开始和小绸示好。在她看来,柯海感情上倾向于小 绸而对她冷淡,她并不在乎柯海,她可以和双胞胎女儿作伴。闵女儿渐与柯海向 62 远,接近小绸。天香园主仆在小绸的主持下习绣,只有小绸的绣活“流露几分画 意,自有一种雅致”。⑥园子里专辟白鹤楼为绣阁,小绸、闵女儿、镇海媳妇三 —— ①②③④⑤⑥王安忆:《天香》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 5 月,91 页、63-64 页、77 页、 69 页、73 页、91 页。 人经常绣而论道。探讨蚕吐丝到缫制、治线染浆、合绺分辟,“穿进针里,千丝 万缕,终成光华丽色”。①织造世家也要供奉嫘祖,追本溯源,那原初的一件实 在是“天工造物” 。 柯海在妻妾联手冷落中,渐渐失去男权主体地位。另娶一位粗心开朗的农家 女落苏为妾,单独过着躲避小绸们的寡淡生活。心气高傲的小绸,一辈子与柯海 做对头。他说东,小绸必说西。对暴发户的鄙视让小绸越发瞧不起柯海。“我有 墨呢!墨里的宝,通常人家哪里晓得,别看他们申家富,造得起园子,娶得起三 妻六妾,其实没多少见识的!上人不过才中个进士,那也还是没根基。”②小绸 的强硬使她成为这个家族的主心骨,“小绸不易与人结好,一旦结上,便割头不 换。就像男人间的交情,义胆忠肠。”③因此,镇海媳妇去世后,儿子阿潜便由 伯母小绸养育,阿潜得了伯父纳妾的教训,娶希昭后便对她信誓旦旦,再不敢纳 妾。 对于艺术的探讨,王安忆是执着的。她赋予这些有来历的世家女人天然灵动, 以其自由独特的艺术气质活画着天香园的灵魂。小绸对世家有独特的看法,她是 见识过大家族没落的过来人。希昭是有佛缘的,她与小绸一样相貌都似观音。但 她不像小绸那样专情太重,在柯海那里拔不出来,她对丈夫阿潜是否纳妾和离家 出走,并不生嘶力竭。作为旧时代大家族的长孙媳妇,她内心有自己的理想世界, 那个世界里是纯艺术的,并没有安排任何男人,只有她独自玩耍。因此,沉浸于 艺术中的希昭,不像小绸太在意柯海,定要与他争个高低。作为独立的个体,她 在绣品中独树一帜地“绣画绣字”,也是必要署名“武陵女史”。王安忆写专注于 绣艺的小绸、希昭都是超拔的,带有个人艺术气质在里面。闵女儿只是一个媒介, 真正成就天香园绣的艺术家是希昭。她署名“武陵女史”意味着她对自己作品的 自信。尽管最终,在大家族走向破落的过程中,绣艺从高门大户的高雅鉴赏,流 入民间日常生活审美,成为一门民间手艺,但蕙兰与小绸、希昭仍然是有传承脉 络的。 天香园的灵魂是女性的,连带影响着柯海、阿潜身上都沾染着女性的细腻敏 感,也是充满艺术气质的。柯海是鉴赏家也是“粉丝” ,小绸是他眼中的艺术品, 她高蹈的灵魂吸引着他,他只能顶礼膜拜。这里,不得不说的是艺术的鉴赏者 “粉丝”们。天香园绣向外界流布,并最终成为一代名品,重要的是依靠男人的 传递,他们不仅是鉴赏家,也是亲人,柯海、阿潜、阿暆,他们是天香园绣与外 界的桥梁。他们众星捧月般地围拱着天香园绣,以及创造绣品的女人们。王安忆 把“天工开物”的养蚕、制墨等与自然风物地域生活生产实践相联系,女人嫁入 申家前多半与蚕丝有关,养蚕是普遍的营生。在院子里,阿潜也试着养蚕,也是 男人向女人生计和艺术靠拢的意思。因此,“《天香》逐渐退场的申家男人构成 了以申家女人为主体的天香绣传奇的背景。王安忆秉承一贯的理性精神,以一种 女性意义、反宏大叙事的日常经验,从女性、民间的独特角度再次诠释上海。 ”④ 近年,王安忆扎实地推进她的艺术金字塔堆砌,她真切地体会到,“真正的 艺术,其实是没有什么趣味可言的,它不是挖空心思的事情,动的不是心计。它 用的是心力和脑力,真是个力气活,你就把一个故事的核,使劲地朝前推吧,像 63 推动历史的车轮似的,又像是推雪球,越推越大,最后,成为一个巨大的结实的 —— ①②③王安忆:《天香》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 5 月,93 页、99 页、100 页。 ④王琳:《历史与文化中再构上海镜像——论王安忆长篇小说<天香>》载《当代文坛》,2013 年 4 期。 大东西。这活儿,熬的是心血。这是苦,还是说不出来的,你特别像一个茧蛹里 边的蛾子,在黑暗中操作,当你终于见到光明的时候,你却把你生命熬成的成果 丢下了。”①把文学创作视为苦役,实在是最具哲学意味的事情,作家的创作激 情促使其不断地像西绪福斯一样向山顶推动巨石,这是作家热爱艺术所要付出的 代价。在她踏上山顶之时,仅获得片刻的欢娱,又要重复工作。这种悲壮的气势 让我们更珍惜《天香》,这是作家一点点推出来的巨大果实。 二、迟子建:月光女神的歌吟艺术 在当代女作家中,迟子建选择了与个人经历保持相当距离的客观小说创作, 并时刻警惕着不让艺术创作流于现实生活的翻版,她以超乎寻常尽情挥洒的想像 力,把关于宇宙、世间万物的生死化作了笔下的彩虹,映照着背负命运之旅艰难 跋涉的人生苦境。多年来,我们看到迟子建创造了无数催人泪下的迷人故事,如 同川剧的变脸,每一次转身都有一个惊奇,而每一次谢幕她都给自己留一个回旋 余地。她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自己的创作“被定义”,她努力地跳脱过去的羁绊, 正是这种超越自我的强烈意识,让她走到声誉日隆的今天。在物欲泛滥、情感麻 木的此岸世界,迟子建天籁般的月光歌吟让人忧伤,也让人温馨。然而,就如生 命的老去吸引着我们回顾少年时光一样,当我们看着迟子建这些煌煌巨作,回过 头来阅读她早期的作品时,禁不住为其早熟而沧桑的心智和绝妙的想像力惊住了。 1988 年,已经成名的迟子建写下这样的话:“我知道死亡的消息会一天天 的实在起来” 。 “要不了多久,那件人类附加于我的最后的襁褓就会在夜莺的鸣叫 声中腐烂,我的血肉也会腐烂,上帝收回我的,只不过是一副空空的骨架而已。 ” “我还要说,真正的艺术是腐烂之后的一个骨架,一个纯粹的骨架,它离我们看 来很切近,其实却是十分遥远的。”②死亡是个哲学命题,人们宁愿它是个哲学 命题也不愿将其纳入日常流水的实在生活。24 岁,正是许多年轻人享受青春的 热烈与疯狂、父母的呵护与担心,狂饮生命之泉而无所谓此生来世的绽放时节。 然而,她却像一个熟读命运的老人,面对着终极的虚无,盘算着替自己找寻另外 一种活法。在现实人生凡俗人无法跨越的“坎”上,迟子建早早地看破了红尘, 转而投身于艺术这个永生不死的世界。她带着宗教般的虔诚在艺术的世界里日复 一日地上下翻飞,制造了无数疑为天物的泪鱼、雾月、白夜一类的炫目意象,让 同时代的人有幸目睹和游历了美得揪心的生命、死亡或者称之为“往生”的壮观 景象。 关于死亡,她从来都没有吝啬过笔墨。即使评论界普遍认为孩童视角写就的 具有天真纯朴、田园牧歌式生活的代表作《北极村童话》,也仍然埋伏了两个死 亡的故事,只不过用自然之子——孩童的眼光来叙述。但是有一个死亡故事与她 的艺术创作有关。《原始风景》(《人民文学》1990 年 1 期)是作家以故乡生活 为题材的经典之作,那个把雪人堆得热闹得像是真实生活场景的老人,无儿无女, 在“年逾九旬时同大雪一起沉落”,他不是因为疾病和饥饿而是因为苍老而死。 不只是在作家眼里,即使是在民间,老死也是一种福气。所以,作家在描述老人 的死亡时,先给他一个荒凉而辉煌的晚景——堆雪人。老人在寂寞的晚年靠堆雪 64 人来抒写他心中的故事。在他制造兔子野鸡白熊和狐狸的时候,他早年与女人浪 —— ①王安忆:《陈凯歌与<风月>》载《今夜星光灿烂》 ,新星出版社,2013 年 11 月,65 页。 ②迟子建:《遥远的境界》载《伤怀之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 年 8 月。 漫的经历也成为素材。伴着他美好激情的回忆,他一生钟情的女人每年大雪纷飞 时节次第而出,在他那个孤独寂寞的院落粉墨登场,由着他的想象和回忆出落得 “神采超然” 。作家写道, “有个高大明艳的女人正牵着一只短尾巴的狗朝栅栏方 向走去,她仪态万方,似乎已过中年,但风韵依然锐利,这个女人的身后躲着一 只白熊。在白熊的东侧,也就是高大的女人的身后,又有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女 孩子正袅袅婷婷地举着一盏灯给她脚下的一双乳白的羊羔照着亮”。①由于作家 对生命与死亡的参悟,使其在塑造这个迟暮之人时注入了太多作家的艺术理念, 她以孩童“我”为叙述人,展开了关于艺术之美与否的探讨。当年少的她看到老 人为高大明艳的风韵女人的嘴唇涂沫胭脂却不给举灯的姑娘涂上半点时,忍不住 为举灯的姑娘大抱委屈。老人的回答是,“胭脂很多,可不是这个姑娘该用的” 。 这个举灯而胆小的姑娘正是老人年轻时的审美理想。这个朴素的创作道理洞开了 生命和艺术的真谛,艺术要“像真的一样”遵循生命的逻辑! 因此,艺术老人的死亡,在这里已经具有一个艺术家死亡的符号意义。在这 里,老人与追求“艺术骨架”的作家的形象自然叠加。我们已经不能够仅就玩雪 的老人而老人了,生命依然艺术则千差万别。唯此隐喻,作家才会说,“大雪使 人间许多龌龊的景色拥覆上苍白的谎言时,老人曾经用心塑过的雪人会像刚刚出 狱的人一样纷纷走出心灵的牢狱,以它们的存在让我们回忆老人的一生。”②这 是一个关于“艺术骨架”的故事,让我们听到了来自作家内心深处的声音。 由于生命苦短,迟子建选择了与死亡和解,因此她的作品出现了“一种对生 之倏忽即逝的紧张与困惑,一种对死亡永恒冥界的通融与期望。”③在与众不同 的叙述逻辑中,故事的情节像精灵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正是飘忽不定具有神秘色 彩的创作倾向,使她在死亡描写上一下子就进入了情境。从而,把生与死此等人 生大喜大悲之分界涂抹得失了清晰。在乡野题材的小说里,死亡根本不在话下, 在自然力支配的土地上,生与死不仅展示了人对自然的无奈,也表达了人与自然 的一体。死亡更像是完成了一种仪式,温润绵长,镶嵌在活人的记忆里。《亲亲 土豆》(《作家》1995 年 6 期《小说月报》1995 年 8 期转载)讲述一个生病的丈 夫如何惦记为家里节省开支,妻子怎样为丈夫治病的农家故事。别开生面的葬礼 除了表现那份感人至深的夫妻情谊,在特有的东北风情里还包裹着个人对自然的 爱与崇拜。死亡在她的笔下变得失去了狰狞的角爪,像吐丝一样让人惆怅起来。 《向着白夜旅行》(《收获》1994 年 1 期)是交织着现实与死亡的魔幻现实 主义故事,是作家运用现代手法行走于精神世界的一个有关现实的“臆想”。作 者用了三只眼,一只是叙述人“我”,另一只是“我”想像中的前夫,第三只是 旅行途中所遇的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我”接到一封住在中国地图“鸡屁股底 下的中年男人的来信”,这封求爱信爆料, “我”的前夫马孔多正和一位新结识的 女伴前往新疆喀什,以刺激“我”的神经。如同灵异电影一样,在“我”凝视着 电视中壁炉的炉火时,前夫马孔多破门而入,从而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必须与 马孔多结伴去漠河,看六月二十一日出现的白夜。 马孔多在叙述者的眼里是个浪荡男人。一路上她跟身边并不存在的虚幻人物 马孔多买车票、住店、吃饭,每次都要两人份,让现实中的人对她顿生疑窦。不 过,在作家交代中,慢慢地知道马孔多的现实身份是考古学家,一生只钟情于考 65 —— ① ②迟子建:《原始风景》载《迟子建文集•2 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 7 月,209 页、211 页。 ③采薇:《死亡与悲悯—读迟子建小说》载《黑龙江晨报》 ,1999 年 3 月 4 日。 古和女人。对埋在地下的女人有着天然的直觉,他露宿野外勘察古代房屋遗址时,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下挖,“看见了沟谷里乱滚着的熠熠生辉的卵形冰雹,他坚 信这遗址里有女性那不灭的气息”。住店时马孔多本想与老板娘秋棠风流一番, 却不想成了秋棠丈夫谋杀秋棠的目击证人。马孔多面对“我”的质问,说出很精 彩的话,“看完人杀人,想救她已经晚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马孔多再与“我” 同乘往西林吉的火车,又碰上捧着骨灰盒走来的男人。马孔多为秋棠伤心之极, “生命就这么不堪一击”,而“我”却以调侃的语调结束了马孔多的忧愁。马孔 多当年“不是感叹过:生命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结束吗?既然如此,平静地死去 和被人谋杀其终极意义不是一致的吗?”马孔多在参加有可能致死的漂流队之 前,一对离了婚的男女“感受着肌肤之间的喁喁私语,想象着时光再流逝几十年 后,我们都将成为两具不知身在何方的僵尸,一切的怨气和不解也就涣然冰释于 温存的拥抱之中了。 ”然而,马孔多还是抛弃“我”,去追逐已死的秋棠。 叙述人以一次不可思议的与“鬼”相伴的旅行,看到现实世界普通人所无法 洞悉的事实:大兴安岭火灾以及火灾之后的林木再生受到忽视,致使秃山成形。 秋棠死后他的丈夫天天到公安局去哭,赢得了不少的同情。只有叙述人清楚地知 道他就是凶手,不久就会和“第三者”裁缝结婚。小说在“我”与前夫旅行的过 程中,前夫的形象变得真实起来,与她共同经历了又一次生死人生,“死人活在 活人中,这是不足为奇的事”,作者正是运用了日常“人”精神思维逻辑,建立 起与死亡的通约。从而把在现实中被视为离奇怪异的行为,借助审美而正常化了。 故事结束时,我们不得不惊叹这个曲折离奇的与鬼旅行,终于从把作家从时空隧 道拉回到现实,也使故事更具有了电影蒙太奇的味道。与死亡和解,是作家探索 人的精神世界究竟能够走多远、天地有多宽的一个关键点。 关于夜晚,在一般人的眼里夜晚是黑暗的象征,也是亡灵出没活跃的天地。 作家却一反常规,在暗夜里制造出温暖的故事来。她确信,“既然阳光使人间的 许多丑陋原形毕露,那么谁不愿意在朦胧时分的月下让自己的心有稍许的宁静 呢?”① 在这种逆向思维下,她在小说中重新定义了月光。夜晚又是梦幻出入的时刻, 她把这一天地物象拥有的梦境特征,置换成童话意境,写下她渴望怀想的月光下 的爱情。《拾月光》讲述了她少年时经常做的一个梦。她从梦里飞出来,到了北 极。少年杰克领她到了冰房子里。炉子里烧的不是柴火而是桔黄色的月光。月光 烧起来很温暖,又不冒烟。杰克带着她去冰上拾月光。她拿着桦皮篓,杰克用小 花锄铲月光,“每铲一下,月光就消失了一下,一层黄油似的东西就堆在一起, 像块奶油似的”,这个关于北极的梦逝去经年,作家还希望北极是自己生命最终 的归宿。杰克则是那片纯净世界里的爱人。“拾月光”是迟子建生命的出发点, 两个孩童宛若冰上芭蕾的主角,演绎了她一生寻求的温馨浪漫的爱情故事。 “拾月光”作为其虚构的意象,其象征意义在于她不自觉中为自己预设了一 个心灵依托。在她所创造的黑白世界里,月光总是一股化解黑暗的力量,担当了 人世间守护者的角色。月光变成了可以燃烧的能量,让一个充满寒意的人间温暖 起来。在《原始风景》中,为了阐述对月光这个无法抓住的虚幻意象的理解,她 再次地重复了自然界不可能存在的事实,“我背着一个白色的桦皮篓去冰面上拾 66 月光。冰面上月光浓厚,我用一只小铲子去铲,月光就像奶油那样堆卷在一起, 然后我把它们拾起来装在桦皮篓中,背回去用它来当柴烧。月光燃烧得无声无息, —— ① 迟子建:《原始风景》载《迟子建文集•2 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 7 月,206 页。 火焰温存,它散发着的春意持之永恒。 ” ①月亮是具有宗教力量的神祗,是母神 的化身。“月亮住在天堂,它穿过茫茫黑夜以光明普渡众生” 。②作家以一已肉身, 投于灵魂世界,并且更进一步地明确地表示,她就是那个“踏着月光走来的人” 。 对于自己的出生,迟子建一再地强调“正月十五”,月圆之日,父亲赐乳名“迎 灯”,不是没有意义的。人作为自然物,与天地日月一样是有规律可循的。与月 光合为一体,把月光作为生命之火的人,有谁能够抵挡住她对月光的迷恋和信赖 呢?这种由于内在信仰而生发的创作激情,足以说明作家对现实的精神烛照完全 依赖于理想主义情怀,这种情怀使其不断地超越现实的平庸和丑陋,抵达艺术的 审美境界。 在艺术创作中,迟子建对前人的颠覆欲望十分强烈,仅“拾月光”此一意象 就可以看到迟子建的小说艺术有足够大的虚构空间和舞台,由于她的重新界定, 古往今来言之凿凿的“广寒宫”离我们越来越远,似乎都失去了符号价值,而她 充满暖意的“月光”所散发的温馨却化解着人间无尽的苦难。 “拾月光”也是解读迟子建创作之路始自民间的钥匙。她并非闻着书香长大 的书斋作家,她讲故事的能力很像得口耳相传之技的民间艺人,生来就被民间故 事熏着,是天生的民间叙事者。她在民间领略到虚构的力量,惊奇于没见过的事 竟然“说得那样津津有味,仿佛是真的似的”!而她也是可以通过想象,去到另 外的地方,看到另外的世界。这个艺术原初的悸动在迟子建创作评价中是不应该 忽略的,她艺术原创性的根基立在哪里也就不言而喻了。 月光和夜晚,在迟子建来说意义非凡,那是她一个人的艺术化的空间,任由 她纵情驰骋,无人能及。如何才能显示出它内在充满活力的气质来,随着年龄的 增长,作家赋予月光的内涵有了差异。年轻的作家在《与周瑜相遇》中,披露了 她的爱情梦想,这一点显然与“拾月光”有了不同,进一步说明她对成熟女人爱 情的定义。 “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周瑜” 。故 事又发生在月光下,英气逼人的三国英雄周瑜,与化身为农妇的作家相遇后有三 个场面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一是农妇在战事前见到周瑜,并非由于害怕战事而是 感受到周瑜身上的魅力而发抖。二是在两人的对话中,周瑜知道了农妇所喜欢的 生活“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女人的洗衣声、男人的饮酒声”。三是两 人谈论英雄话题,当周瑜听到农妇并不喜欢神般的诸葛孔明,而喜欢英雄气短的 自己时,事情竟有了转机。周瑜听从了身为农妇的作家的劝说,不再身披铠甲, 而着一件白粗布长袍,战事也终止了。作家的爱情虚构透明而纯洁,惆怅而隐忍, 平实而高贵,她用一双女人的手,努力地把英雄拉下马,回归凡俗。因此,我们 可以看出,作家索要的爱情,不再是“拾月光”那个冰上芭蕾舞的清纯童话时代 了。她努力地回归凡俗,却还选择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周瑜,可见回归只是一 种向往。作家在安排与她倾心的男人相遇时,依然选择了赐与她温暖的月光夜晚。 月光在她的艺术天地里,往往成为一种爱意的象征,绵延不绝。在她遭遇了 失去爱人的巨大人生伤痛后,月光又一次进入小说题目,作为一个意象重新被赋 予普世内涵。中篇小说《踏着月光的行板》(《收获》2003 年 6 期,《小说选刊》 2004 年 1 期转载) ,以一种在路上的人生节奏把月光推向前台,为一对贫贱夫妻 的爱情故事歌吟。从“拾月光”到“踏着月光”,年轻时的梦幻爱情终于以“他 67 者”的形式回到现实中来,对此作家别有幽怀!她要借一对夫妻为生存而奔波、 —— ①②迟子建:《原始风景》载《迟子建文集•2 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 7 月,204 页、 202 页。 中秋之际互相想念、互相探望却错过了,不得不相约在慢车交错的那一瞬间互望 对方的感人故事,来化解心中巨大的悲痛。此时作家与爱人天人两隔,人生如此 不易,为缺憾的日子拼命追求圆满,然而又总是缺憾。在这里,迟子建依然紧紧 地抱持着温情主义不放,苦难由于爱意化解了,人生价值就此得到升华,就像月 光的力量可以把寒夜烧暖一样,她用一生笃信的艺术开始疗伤,试图以此超越世 俗情感的羁绊。 迟子建在小说中一直坚持用温情的表达来抵抗现世社会的恶毒、丑陋和不公 平,她的作品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普通人的生存命运,她与萧红一样对自然界万物、 包括人类自身怀着深深的悲悯,这使得她写起小说来常常选取小人物做主角,而 且往往散点式地有悖传统地塑造形象推进情节,制造出一种沧海桑田的歌吟艺术。 依靠诗一般的语言节奏和气韵,小说抵达了崇高的艺术审美境界,绕梁三日挥之 不去。评论家认为,她的美学理想“感伤的或者唯美的”来自于她“似乎意识到 了在现代社会某种人性的美日渐消失,所以她坚持以为在朴素中生存的村民、渔 民身上才能找到失落的人性。”①普通人身上所寄予的人性美是迟子建对抗现实 的一种选择。也有一种观点认为,太过温情的笔触遮蔽了人生某些残酷的世相, 阻遏了迟子建对人性的恶更深层的探究和揭示。对此迟子建表示,“我一再强调 过,我对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是没有错的,只不过表达温情时有时‘火候’掌握 的不好,我想年龄的增长会弥补这一缺憾。”② 这次访谈仅过去 4 年,由于不可预知的外力作用,迟子建宿命般地成熟了。 以往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死亡意象,与作家那张笑脸和充满活力的身体产生了巨大 的反差,人们常生疑窦的是,一个青春活泼的身体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才会 在艺术世界搅起关于死亡的波澜。我曾问她,为什么在书中写了那样多的死亡? 她回答,在她儿时的小山村,死亡并不是秘密。“在自然力支配的土地上,生与 死不仅展示了人对自然的无奈,也表达了人与自然的一体。”死亡是她从小看惯 的正常生活的一道风景,然而现世中亲密爱人的离去还是让她痛不欲生!2002 年 5 月初,迟子建爱人在“回故乡的山间公路上因车祸而永久地走了”。她不能 再用哲学的审美的态度来看待生老病死,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她处于迷幻状态, 不停地拔打他的手机直至传来“你拨叫的号码是空号”,才确信两人天各一方。 出事前,长篇小说《越过云层的睛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3 年)刚写完第一章 《青瓦酒馆》,她还为他朗读过其中片断,猝不及防的生离死别让她很长时间难 以解脱。这“是一部贯穿了伤感和绝望情绪的小说,叙事者阿黄表达了对自身命 运和人类世界的双重绝望,”是迟子建“残酷美学”的体现,③也是作家历经苦 难伤痛的凤凰涅槃。 小说以“再也看不到身下这个在我眼里只有黑白两色的人间了”作结时,迟 子建才意识到小说所写的大黄狗最终死亡的结局,莫不是暗合着她爱人的离去。 平日里她是唤爱人为“大黄狗”的。于是在《一条狗的涅槃》里,她把这部长篇 视为对爱人——一条大黄狗的“悼词”,推测若是“最初对小说的设计不是这样 的,爱人是不是还会在人间呢?”在这里,生活和艺术是不分彼此了,她的痴情 —— ①谢有顺:《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我读迟子建的小说》载《当代作家评论》 ,1996 年第 68 1 期。 ②方守金:《自然化育的文学精灵——迟子建访谈录》载《文艺评论》,2001 年 3 期。 ③吴义勤:《狗道与人道——评迟子建长篇小说<穿越云层的睛朗>》 ,载《当代作家评论》 , 2004 年 3 期。 痴意令人动容。散文《春天最深切的怀念》 《雪山的长夜》《尼亚加拉的彩虹》中, 切肤之痛一遍遍地溢满渗出。在《致爱人》的诗中,深情款款, “你离去了/从此 环绕我的河流/就是两条了。/一条仍静静流淌在/我们故乡的窗外/夏天为云裁剪 衣裳/秋天拥着一轮明月/听两岸的风声入禅。/另一条在你现在居住的/地方/那 银河之水/已悄悄注入我的双眼/当寒夜降临/总会有一缕最温柔的星/光/轻轻漫 过窗棂/安抚着/远离炉火的我。”①然而,我们知道,经历过如此重大的人生变 故,她的创作一定会有变化,而且这种影响会持续作用于作家种种艺术表现的内 容与形式的选择。果然,在她的又一次转身中,我们看到一种撕心裂肺的景象, 一个人间地狱般的乌塘出现了,这一次作家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她终于能够批判 现实了。 迟子建虚构的乌塘(《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载《钟山》2005 年 3 期)是煤 炭产地,现实中屡被抨击却屡禁不止的小煤窑,害死了无数条鲜活的生命,早已 将读者的心弄得麻木不堪。作家却以艺术的手法重建了一个为金钱利益而丧心病 狂的世界,重重地敲击了麻木的心灵,让读者为了乌塘的黑暗、人性的无奈和泯 灭而痛苦不已泪水横流。 这个以第一人称“我”叙述的故事,第一句话就是“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 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这个经典的句子,像她的任何一部(篇)经典作品 一样,开头就把基调定了。毋庸讳言,在精神上这部中篇离迟子建最近,她需要 借助艺术化解失爱的命运。所以,作家为了荡开去,保持她习惯的客观姿态,使 叙述变得更加从容,又插入了“民间传说”的讲故事视角,让更多身临其境者加 入到叙述中来。民间“街谈巷议式”议论、传说、段子,往往来自社会底层,具 有真实的概括时代特征的能力。作品用很大篇幅连缀底层人的声音,为蒋百事件 的出场进行铺垫。“我”则实录口述内容,让乌塘这个被人议论为“下煤窑的男 人死的多,乌塘的寡妇最多”的“烂地方”逐渐有了明晰的轮廓,包围着寡妇蒋 百嫂这个悲剧内核。乌塘的矿难将批批矿工送到死神之手,死亡赔偿金的增多又 吸引外地女人跑到乌塘来“嫁死”,单等丈夫出事故拿保险。不仅如此,小食摊 主老婆死于握有正常行医执照的兽医手下、寡妇的丈夫化作雷电取走了恶婆婆的 性命,老婆患了癌症的医生急着让婚介所再物色一个,乌塘集中地上演了各类丑 陋的死亡悲剧。当蒋百嫂为拿到巨额赔款把蒋百尸体藏在冰柜的真相大白时,人 性的操守底线已突破到令人恐怖的地步。穿行于这个人鬼交融的世界里,还是有 种声音在替无辜的亡灵超度,一种只有旋律没有歌词的“丧曲”。最终一个画框 要了这位唱丧的绘画老人的命, “我”终于有机会进入喜欢听丧曲的蒋百嫂的家, 揭开了“生命无法承受之重”的那个惊天秘密。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出现,使我们不得不承认,最懂作家的还是她自己。 她对自己能否抵达人性深处的能力早有准备,蒋百事件让乌塘陷入无可救药的绝 望地步,对此作家用“呕吐”表达了对乌塘的拒绝和批判。为避免出现蒋百那类 “死亡十人”必须上报的事故,乌塘调整了人数每班只限九人。寡妇的悲剧还 会继续上演,该承担责任的人却照样升官发财!这些悲伤入骨的故事在她的娓娓 道来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冲击力,她终于冲破温情的屏蔽,直面了残酷现实。 然而,正如作家以往坚守着温情表达一样,经过乌塘鬼故事的洗礼,跨过人间地 69 狱的煎熬,到了三山湖, “融入红泥的泪水已经被调化为最养颜的膏脂了” ,叙述 人“我”有了足够的精神历练,在小魔术师云领的引领下赴月光下的清流。 “温 —— ①迟子建:《致爱人》载《假如鱼也生有翅膀》,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 年 1 月。 情应该是寒夜尽头的几缕晨曦” 。在象征着此岸与彼岸交汇处的清流,“我”与魔 术师丈夫做了最后道别。湖蓝色的蝴蝶从魔术师的剃刀盒里飞出,落在“我”的 无名指上,达到了与往生者的通约。从月光下的歌吟到对现实黑暗的批判,迟子 建的心路历程如同岁月的斧凿清晰可辨,而作家日甚一日强大起来的艺术创造力 却无法预测和框囿。 作为以月光意象为基调构筑艺术王国的女作家,迟子建的批判并非指向男权 文化及男女不平等体制,她对利益熏心突破道德底线的现实社会批判,上升到普 世价值。女人“嫁死”的丑陋,远远不及“死亡九人”则不必上报责任的官僚运 转体制的黑暗,前者是犯罪链条上的一环,后者才是制造惨剧的罪魁祸首。 事实上,对于社会性别问题的争论,迟子建一直保持冷静态度,游离于局外。 对于新中国法律规定的男女平等,以及传统文化体制内两性关系引发的各种矛盾 冲突,她也没有探讨的兴趣。甚至对于女人生育带来的痛苦,她也不会歇斯底里 地铺排,以展开命运不公正的描写,在此意义上,她并不是女性立场的代言人。 然而,她又是很难跨越过去的一位书写大量女性命运的作家。 迟子建带给批评的尴尬是,很难归类。她是当代文坛独特的“这一个”,而 非“这一群”、 “那一类”可以制造某种轰动效应的作家。诚然,批评的归类,是 学术理论建构的需要,但是没有哪位作家会为迎合批评的理论建构而写作,迟子 建也不例外。尤其是,极不情愿归于女性主义立场写作。迟子建不是运用女性身 体资源进行意义价值追问的作家,不主张“打倒男人”的性别立场写作。但是, 女性身体在此并非没有“性政治”的意义,女性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在她的 小说中处于同等重要的地位。 对于男女关系,也就是性别立场,迟子建明确提出构筑男女关系平衡论。她 笃信宇宙间包括太阳、月亮在内的自然运行法则,并将这种法则运用于小说创作 中日常生活男女性别关系的建构。她认为,“宇宙间的太阳与月亮的转换可以看 作是人世间男女之间所应有的关系,它们紧密衔接,不可替代,谁也别指望打倒 谁。只有获得和谐,这个世界才不至于倾斜,才能维持平衡状态。”①在此,可 以看到,迟子建在观念形态上不仅超越现实社会体制的规约,而且进入一种宇宙 观察视角,这种社会性别立场的自然观,使她自由地发出“天籁之音”。浩瀚的 宇宙万物,天空、月亮、星星、风霜雨雪、雷电雾霭、极光等等,均是供她随性 取之的写作资源。而人间的故事也不只人的故事,还有熊、狍、狐狸、狼、猪、 牛、马、羊、驴、狗、兔、蛇、鸡、鸭、鹅、鱼、蝴蝶、飞鸟走虫等参与期间, 更少不了江河湖泊、野果、山泉等一众生命的共同倾诉。她的艺术世界里,气象 万千,热闹非凡。 在迟子建看来,自然界一切生命存在都与人类一样历经坎坷,置身伟大。这 样一位以天地万物为创作资源的作家,其眼界和胸怀的吐纳都逸出了传统批评的 视野。 然而,迟子建又是生活在当代的作家,时代的印记相当明显。她书写历史与 现实的自觉促使她行走于大街小巷,描摹芸芸众生的千姿百态,弹拨大千世界悲 欢离合的命运琴弦,她对历史和现实审时度势的精准把握,及其转化为日常生活 语汇审美的能力非常强大。这样一位执着于日常生活审美、大自然审美的作家, 70 对中国文学界批评界兴起的轰轰烈烈女性文学热,其实早就有话说。 1998 年,在《我的女性观:宽容和无私》②中,迟子建首次谈到她的女性 —— ① ②谭湘主编:《花雨·飞天卷》 ,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 年 4 月,108 页、108-109 页。 立场。母性特质成为她女性立场的基石,她明确指出,“女性是以母性的特征出 现在社会舞台上的,她应该包含着母性特有的宽容、善良、隐忍、无私的性格特 征。女性在生殖中获得对生命的认识,在抚养子女中自然而然地参与了对社会角 色的认同。 ”迟子建在此进一步阐释了她的两性关系的归位。对于男女社会性别, 自然性别的观念自信使她言之凿凿,气宇轩昂,“世界是由男性主宰的吗?我们 看一看活跃在世界政治舞台上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性风云人物,就会觉得女性 只能甘拜下风。但女性不要忘了,男性做不了大自然的主宰,而女性的灵性气质 往往更接近大自然,大自然才是宇宙间的永恒事物。 ” 迟子建对女性与自然关系的独到理解,决定了她创作中的贴近自然贴近女性 生命特质的生态女性主义立场。这一点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表现尤为突出。 作为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其理论资源来自于西方女权主义。被称作“西方妇 女解放运动的圣经”的波伏瓦的“第二性”理论,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女性主义文 学批评。“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生成的”,这一论断明确指向了对男权社会的宣战, 不依附男权中心而追求独立自主的女性立场,这是中国女性“五四”以来的梦想。 进入 21 世纪,中国女性生存状态发生了重大变化,女性主义在本土化过程 中,有了另一番性别立场的认识维度。世纪之交,女性主义理论家李小江所提出 的女性自然属性的转向,很大程度上预示着中国女性主义自身困境的理论突围。 “我们今天再破波伏瓦的‘人造女人’的神话,则是要在本体论的起点上重建妇 女的主体地位,从思想上与男性中心的文化价值观念决裂。就是要在尊重自然的 基础上,认同女性的主体身份;与自然共处,而不是否定自然差异或向自然宣战 ——这才是女人可能在精神和情感上真正站立起来,实现独立自主的基础。”① 很显然,女性自然性别身份是新世纪架构女性主义理论不可或缺的柱石。在此, 迟子建无疑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在女性主义作家质疑男权社会,对生为女人受到不公正社会待遇而呼吁呐喊 的时候,为传统文化以约定俗成的陈规陋习桎梏女性自由精神而愤愤不平的时候, 迟子建则在小说中有些不合时宜地坚持守住女性隐忍包容的阔大心怀,为女性作 为生育者养育者的最具自然本性的母性观张目。“女性应该树立起母性特有的高 贵气质,而不是卑贱感,只有这样,她们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上的独立。 ”② 女性意识在迟子建那里没有成为向男权社会寻求权力的一种出口,反而转化为拥 有自然属性的性别立场,她努力不懈地在小说中构建如同月有阴睛圆缺,互为依 存和支撑的两性关系,并将母性旗帜举得越来越高。 早在长篇小说《树下》里,迟子建就对女性观=母性观进行着实践性写作。 《树下》是迟子建的长篇处女作,最初发表在《花城》1991 年 6 期。1992 年, 上海文艺出版社以《茫茫前程》为名,出版单行本。迟子建后来谈起书名的更改, 非常后悔。可见《树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与其后的几部长篇小说《伪满洲国》 (2000 年) 、 《越过云层的晴朗》(2003 年)、《额尔古纳河右岸》 (2005 年) 、 《白 雪乌鸦》(2010 年)获得的广泛影响相比,《树下》的出版并没有得到学术界的 认可,社会反响也不热烈。甚至有批评认为《树下》里,“李七斗的生命历程更 多的是被周围的形势推荡着的,没有主动性的随遇而安”,更从《树下》推演到 迟子建几部长篇小说中的“超越精神明显阙如”,不能够在精神上超越的“问题 71 出在她对庸常人生的充分认同上。小说人物可以对庸常人生没有多少反思意识, —— ①李小江:《世纪末看“第二性” 》 ,载《读书》 ,1999 年 2 期。 ②谭湘主编:《花雨·飞天卷》 ,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 年 4 月,109 页。 作家却不能停留在人物的思想水平,作家真正需要的是如何超越庸常人生,思考 存在的可能性,并对人生意义展开不屈的追问”,将迟子建归类为与张爱玲同样 对庸常人生“把握存在真相,而对那些超越于此的生活颇为疑惧”的作家。其结 论是,“这与她们的女性眼光有关,也与她们对现代性的反叛有关。”①现代性是 一个复杂的概念,在此不做展开。当代文坛的一些女性文本,一遇“现代性”就 溃不成军,铁凝也曾表示过,对现代性提法颇为害怕。这也是文学批评与创作无 法对接,各说各话的现实困境。但是,有一点需要澄清的是,迟子建的女性眼光 究竟是什么?在批评者看来,是对庸常人生的关注,拒斥城市文明(现代文明) , 回归自然主义的蒙昧不开化的低层次写作。②实际上,对迟子建等当代女作家及 其小说进行“现代性”解读的基础颇值得推敲,那是鲁迅、萧红等作家所处时代 的命题。对迟子建来说,她最初的创作悸动来自于充满自然灵性的神话和日常生 活的民间传说,而非知识分子话语体系。因此,用知识分子话语评价体系纠缠的 “现代性”,套评迟子建起自民间的小说创作,很难把握其艺术精髓,更难于体 会其中博大精神的传统文化内涵。 《树下》是女孩七斗从少女到成人的生命历程。作家以一种吟唱的方式,慢 慢地诉说,生命中的异峰突起以及跌入谷地的每个段落对七斗身心的影响。作家 给出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其生命历程让人痛心也让人佩服的女孩,是艺术创 作中没有任何粗心大意而精心团弄的呼之欲出的女孩。作家老老实实地写着七斗, 唱着七斗,没有懈怠,没有讨巧,也没有拔高。作家以“生活流”的自然规律顺 时针写作,时光一寸一寸地慢慢地悄悄地溜走,流动的真实感带来的是一种沧海 桑田。生命由于不可知的等待而变得饱满,小说拥有了生命过程的弹性和闪亮的 质感。作家是要让七斗自然而然地活着,活下去就是意义,就是价值,就有希望。 这是作家在残酷命运面前的一种心灵执着,是对人类信心的一种真实写照,作家 给了我们这么多生命的感动,难道还不够吗?还要什么“不屈的追问”?细细品 味这部小说,首先,七斗怀有不曾破灭的生的希望。七斗是个平凡的农村女性, 少时遭受母亲病逝、过继给姨妈家、姨夫强奸、父亲车祸身亡、姨妈家灭门之灾 等重大突发事件,致身心俱疲。成年又遇离婚、被诬陷与船长通奸、丈夫性虐待、 儿子死亡等诸般人生不如意。每一桩拿出来都会要人命,但七斗挺过来了。对这 样一个生命力顽强的女人,若替她追问活着的意义便是作家立场而非人物性格使 然,在此理论便流于形式,帽大不恭了。况且,作为受过教育的当代人,七斗在 有限生命的流淌过程中,并不是随波逐流,被动地任风霜雨雪野蛮蹂躏。即使她 还是孩童时,对于幸福生活曾有过坚持也有过梦想,更多的是面对复杂的环境她 体现出来的隐忍和宽囿,这一切都基于她对生命的尊重。其次,七斗拥有独立生 存的根基。当生命从年幼失怙进入成人阶段,无论换过多少工作,她都没有出卖 身体依靠男人白吃白喝,她经济上是自给自足的。她像当代女性一样,受到社会 制度的保护,有一份立足于社会的本钱,与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人有本质的区别。 再次,七斗成长过程中拥有自我保护意识。寄人篱下的女孩是孤立无援的。贪婪 自私的姨妈不能充当保护伞。她受到姨父性侵害拖着疼痛的下体并没有马上发作, 考虑到姨妈知道会气疯的,而且“学校里若知道她跟了姨夫,说不定会开除她, 同学们都将嘲笑她,她还怎么见人呢”,出于生存的复杂考虑她选择了忍耐。在 72 她智力能力允许的范畴内,七斗主动地制止事情的发生。她冥思苦想了很多办法, 包括喊叫、躲在教室里、写信给父亲求救,换锁,制造他人在场等。姨 —— ①②汪树东:《迟子建长篇小说创作论》载《理论与创作》 ,2007 年 2 期。 夫在这里成为女孩青春期成长过程中隐匿在家庭中的“社会侵犯者”,是七斗丧 失父母保护后第一次面对的“江湖险恶”,她在奋起反击中第一次学会运用策略。 七斗用比同龄女孩还要聪明有心计的高智商成功躲避姨夫强奸时,姨夫也还 能出其不意地事先潜伏在黑夜里,先堵住嘴控制喊叫,每次事后还要虚伪地掩饰, 七斗则惊吓得大病一场。她被表面上的善意收养者欺负后不能为自己伸张正义, 毒火攻心直至癫狂。这是作家对人物寄予深刻同情而选择的一个宣泄渠道。女孩 由于处于无法控制局面的弱势地位,终至积郁成疾。作家在此将她的生命带入一 种危险的湍急状态,一种激昂悲怆突然爆发。生命转向正常逻辑无法解释的地步, 七斗似乎进入到“附体”状态,语言寓意明确,犹有神助。 “等到姨夫放开她逃之夭夭的时候,七斗已经放声大骂了:“狗、狗、毛毛 虫、蛇、王八、老虎、狼、狼!/姨妈像死猪一样被扰醒。她嘟哝不休地穿衣服 下地,肿着眼泡走进七斗的房间说:‘你半夜三更地发什么情?叫春呢?!’/ ‘母狗、猪、老鼠、虾米、鳖盖子!’七斗又是一通语无伦次的神经质的叫骂, 姨妈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把手放在七斗额头上:唉呀,你发高烧了!”/ “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因为不说话时她就觉得格外寒冷:/香菜芹菜,菠菜生 菜,一进厨房,全能上灶,/八仙桌子,当炕支上,老少爷们,把酒捏上;/姑娘 媳妇,围裙着上,立在门口,随听伺候,/茶水汤清,米饭透亮,鲜鱼八碗,猪 骨一盆;日头西坠,方从动筷,月上中天,宴席不散。”① 迟子建对七斗的癫狂表现出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如同神来之笔,大起大落, 又了无痕迹。她没有细致地描写七斗一直以来受姨夫欺负的心理活动,但七斗遭 受不幸的疯子样貌,她中魔一般地持续说话,无一不表现出寄人篱下的女孩释放 着对性侵害的恐惧,给读者心灵的震撼,相当久远。七斗胡言乱语的谩骂,无厘 头的倾诉,是精神压抑许久的瞬间爆发,是一种长期隐匿痛苦的移情。这段言辞, 对于七斗这个人物内心矛盾挣扎是经典动感的一笔。七斗的这番疯傻情态,使人 物的挣扎在这样一种力量悬殊的搏斗中,更显得无望无助可哀可怜。 迟子建对七斗是悲悯的。然而,她并没有高高在上地凌架于人物之上,为人 物未来指明道路或者给她一个更好的归宿,让这个女孩奋发向上,去在更高层次 上实现生存梦想。迟子建选择不动声色继续叙述的口吻,她把七斗受伤害的时代 安放到“文革”年代,由栾老太太和七斗的一段对话把小说背景捎带出来。②作 家让被蒙蔽的周围继续浑然无知下去,七斗的危险处境冲击着读者的心。作家 “生活流”的慢处理方式,使其让七斗像一条溪水弯弯曲曲,流过高山峻岭,崎 岖险滩,一路艰难,跌跌撞撞地奔向远方。 迟子建在这里提供的是女人生命历程的“源远流长”。成人后的七斗,由于 长相漂亮和女性性别,仍然是被人中伤的目标。女性的性别在这里,成为一种伤 —— ①迟子建:《迟子建文集·树下》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 7 月,124-125 页。 ②迟子建:《迟子建文集·树下》,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 7 月,115 页。关于“文革” 中两人对话一段对七斗成长是很关键的,作家的交待很不经意,似乎栾老太太对七斗并未引 导,但七斗一生保持着优雅的女性风度又来源于此。栾老太太对七斗说,她那时候小姐每天 做的事是“学学规矩和礼仪,温温古文,悟点梳妆打扮的理儿”。对此七斗质问到,“那不是 73 资本家的臭小姐过的生活吗?他们过的那种生活是靠剥削穷人才有的”。栾老太太问她,“你 这是从哪学来的?”七斗回答,“老师讲的”。听到这里,栾老太太终于动气了,“你们学的 文章,歪理越来越多了,女孩子都野了,你看旭云,连头发也剪得跟小子一样短了,我真是 看够了”。栾老太太即使生气也是温文尔雅地下逐客令“你若多空,就过来玩吧”。 痛,一种被掠夺的资源。 迟子建对七斗着墨甚多,并未打算让七斗沉沦下去。七斗能够在丑陋粗鄙的 环境中保持女性特征,来源于栾老太太的女性化熏陶,七斗成长中自身的女性气 质和自由精神的提升很大程度上帮助她度过了难关。栾老太太是女性自然性别审 美外化的精神导师。栾老太太来自旧上海大户人家,做过姨太太。对于象征旧式 文明的精致生活见多识广。她不仅教七斗做女孩儿的文雅姿态,讲些以前小姐太 太日常生活,传授梳头编辫子的学问,还多次告诉她养生之道,替她针灸熬中药 治病,救她性命。“梳时木齿不要垂直地立在头上,要斜着,这样,不至于伤着 头皮。梳辫子要松一些,辫子的中间要匀称地露出一溜玉米粒大的空儿,不然, 辫子看起来就硬邦邦的跟枪柄没什么区别。而梳发髻则要紧一些,若松,就像马 蜂窝一样显不出精神来,让人看着寒碜。”①这些润物细无声的生活常识教诲, 使七斗有了日常生活细致化女性化的底气,也影响着她的一生在粗鄙的生活中葆 有与众不同的女性美好气质。多年后,她“打开栾老太太送给她的那只梳妆匣子, 她拈起一条粉红色的发带,看它那平平展展的样子仿佛并没有被用过一样。七斗 不知道栾老太太年轻时是怎么用的它,她自己却是想用它来装饰头发了,当然这 是在她当新娘的那一天。 ”② 迟子建赋予七斗的不仅是美丽容颜窈窕的身体,其主要的性别特征是辫子和 裙子。这两种女性生命的外在形式,是七斗区别于其他人的女性象征,是女性生 命力的呈现。“不管七斗多么憔悴不堪,她的辫子却悠悠荡荡、水光溜滑地显得 很有生气。两条辫子一左一右地有时搭在双肩,有时甩到脑后,看起来十分俊气。 栾老太太曾说她年轻时的头发同七斗一样,亮,茸,黑,直,无论做什么发式都 行。最早时她也梳辫子,梳成两条,辫梢用紫色或青色的缎带结着,很是媚人; 后来她将头发烫成荷叶式,穿旗袍,有成年女人的大方风韵和优雅气质;再后来, 只是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上插一只金簪,穿对襟的蓝布衫,不过发髻绾得很高, 最后,头发开始出现银丝的时候,金簪就沉入箱底,发髻挽得很沉,宛若残阳下 沉。七斗不知道一个人的头发不但有这么多的学问,而且和一个人的命运休戚相 关。”③但是,她很喜欢栾老太太对她的教诲,得到栾老太太系头发的紫色缎带 时,“实在舍不得用它,只是平平展展地搁在枕头下,每天睡前看上几眼,有时 还好奇地闻闻它身上的气味。它有一股极淡极淡的香味儿。”七斗的辫子后来在 凶手砍向脖子时曾替她挡刀救命,也在她到九三工区当小学老师时得到学生们的 赞扬。男学生米酒对她说,“老师,你应该找一个年轻的,高大的,会骑马的人。 你坐在马背上,你的辫子就荡悠在马肚子上,马跑起来时一颠一颠的,你会很自 由的”。④女学生担心她结婚后会剪掉辫子,“我们喜欢看你的辫子,可这里的妇 女一结婚全都梳短发。”⑤栾老太太临终遗言“别让七斗这孩子铰了辫子” 。这 些外界的言论都倾向于认同七斗的女性特质。而她自己也十分清醒地葆有这种特 质。坐在黑暗里,月光很好,“把栾老太太送给她的梳妆匣打开,用手触摸着那 里的每一件纪念物,就像摸到了栾老太太的手一样。她想象着栾老太太年轻时的 模样,想象着她跟一位男人坐着黄包车在上海滩前迎着徐徐微风去参加一个晚宴 的情景。栾老太太的一生,就都凝聚在这里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栾老太太为 什么还那样怀念抛弃了她的男人,因为栾老太太在年轻时就走完了一生。”⑥女 74 性的生命在梳妆匣里翻云覆雨,沧海桑田。 —— ① ②③④⑤⑥迟子建:《迟子建文集·树下》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 7 月,135 页、216 页、133 页、215 页、219 页、227 页。 在动荡的生命迁移中,七斗放弃了姥爷给她的一大笔金子,也放弃了房屋和 土地,唯独不愿放弃辫子和裙子。裙子正像栾老太太时代的旗袍,让她绽放女人 的魅力,是七斗女性美的象征。在农场,她生了儿子,仍然按喜好打扮自己“梳 着辫子,不过是一根辫子,她把它背在脑后。她的乳房丰满起来,臀部更加圆润, 这使她穿上任何一件衣裳都显得风采不凡。在这种季节里,只要她没下地干活, 那么肯定都是穿着一件银灰色的亚麻布的长裙子,发梢结着栾老太太送她的紫色 缎带,看上去飘逸、洒脱。”①而她的男人张怀比她大十三岁,长相则是粗糙不 堪。七斗不能对他反驳,否则他会不高兴。七斗也不能表现出智商高,否则他的 自尊心受不了。遇到他高兴时,他会说“以后天一暖和,你就穿裙子,秋的麦子 丰收了,我就给你买两条新裙子”。遇到他不高兴,就会说儿子是七斗和船长生 的野种,也会“以一个强奸者的姿态残酷地反复地蹂躏她”,然后告诉她“你是 我的老婆,明天不许穿裙子了” 。 ② 张怀让她穿裙子时,是女性美让她成为张怀向农场主炫耀的资本,这时她是 他的私有财产。当不让她穿的时候,是视她为红颜祸水,裙子就成为勾引其他男 人的武器,他有权制止这种事情发生。因此,无论是裙子,还是辫子,都是七斗 让男人又爱又恨的东西。在这里,迟子建一再地张扬女性性别特征的自然呈现, 张扬七斗呈现本该拥有的正常的性别特质时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女性美,在此成 为原罪,从少女到成人,她一直因美而困扰着,男人以为美色可以掠夺据为已有, 女人则视为洪水猛兽,生出同性相倾的嫉妒。 迟子建将七斗故事放置于文革时段展开叙述,是在批判“文革”对女性性别 隐匿的迷误,那是一个女性雄化的“革命时代”,而七斗则是逸出的旁枝,既摇 曳生辉,又离乱孤独。但由于作家采用自然流生命流的叙述方式,小说超越了时 代局限,有了普世价值。 如果说赋予七斗女性美的栾老太太,是七斗生命的精神导师,这个精神导师 是七斗生命中意外的礼物,那么,每年春天往返于公路上那个骑白马的鄂伦春青 年就是七斗心目的白马王子,是她脱离苦海向往自由生活的救赎,是她心向往之 的主动追求。寄居于姨妈家读六年级的七斗曾经想过逃走,远离这个充满死亡气 息的背运的地方,一次她与姨妈理论,“我就是穷,如果我富,我就带着钱远走 高飞”。姨妈告诉她, “远走高飞,那也要看你的翅膀硬不硬。”从小天地里突围, 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是七斗命运不济时的一种向往,一种对抗。 很小的时候,七斗常会到公路等待父亲回家。公路是她通往外界的一个开口, 是她对未知世界满怀希望的所在。她在公路上盼着做木匠的父亲回家,顺带着也 喜欢观看春天去城市换盐和肥皂的鄂伦春人马队。有一次,马队里的鄂伦春人还 扔给她一个桦皮篓。在她眼里,夕阳西下时,“马队显得格上气派和典雅,好像 他们正从上帝居住的宫殿走出一样,大路上再也没有多余的行人在此伫立静候马 队的到来。 ”③ 桦皮篓是一种骑马打枪陌生然而自由的生活象征,对七斗充满着诱惑。在马 队里,她发现了自己要等待的马和人,那是第一次青春的悸动,是第一次她想要 的相遇。“小白马在经过七斗身边时将两只前蹄重重地蹬了一下,然后它钩住前 腿仰头嘶鸣了一声,小伙子在马背上突然发现了七斗。七斗穿着一件水粉色的花 75 褂子站在夕阳的路边,两条辫子背在脑后,宽宽的额头显出她的任性和稳定,就 像上帝赐予牧羊人的天使一样。 ”小伙子停下来和七斗聊天,还给了她狍子肉干。 —— ①②③迟子建:《迟子建文集·树下》,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 7 月,291 页、310 页、22 页。 七斗认为,也许镇上会有人听到马队路过的声音,但是“谁能知道他们今年穿着 什么衣服?谁能知道他们当中有说汉语的?谁能知道鄂伦春人的肉干是什么滋 味的?不会有人知道的,除了七斗之外。七斗这样自问自答着,她的心底涌起一 股自豪感。”①小白马和小伙子是七斗抵御姨夫恶行的精神救赎,是摆脱寄人篱 下生活的希望所在。 七斗在斯洛古镇探望姥爷时,又碰上了鄂伦春马队和骑白马的小伙子。小伙 子知道她喜欢看马队,就相约将来有机会教她骑马。“她向往着有朝一日能见到 他,若能随他去那片少数民族的居住地生活上一段时光,冬日的阳光也将显得亲 切了。”②于是,当得知生养了十四个孩子的苏大娘是她的“踩生人”时,她甚 至狂想,“将来也会生一大群孩子的,但她和谁生呢?她想起了那个鄂伦春的小 伙子,和他生孩子,也许一胎能生下四个。” ③然而,命运并非真正眷顾她。春 天时再次遇见骑白马的小伙子,他却要去城里接娶新娘,而且是一个汉族新娘。 小伙子告诉她,“等你长大了,也要被别人给接走的” 。在小伙子的眼里,她是个 没长大的小姑娘。因为年纪小失去了自己的梦想,她“无声地哭泣着。天就要黑 了,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④多年以后,她回答米三样“爱着别人”的 问题时,她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段单恋。“我怎么说好呢?我告诉你的只能是,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鄂伦春人的马队,那时在春天的日子中我总是能见 到他们骑着马从大路东方驶来。我看上了一匹白马。”⑤和米三样结婚前,鄂伦 春朋友骑马来喝酒, “米家的屋子里,正有一个她熟悉的人为她的婚礼而祝福。” 月光下小“白马温情地用嘴蹭着她的脸颊。她就像是赤身裸体钻进了一片柔软的 绸缎中。她舒服得很想哭。”⑥直到小白马和鄂伦春小伙,以及她的儿子都先她 而死去,她的童年记忆与梦想才随风飘逝。 《树下》是迟子建用心写就的一部女性成长史,在苦难中七斗没有下沉,而 是在繁琐杂乱恶俗的庸常人生中,保持着向善的心。长大成人后,她开始行动, 帮助需要的人。不必说,对他人包容原谅进而牺牲等高贵品质在她身上非常明显, 她多次在梦中与姨妈姨夫相会,并宽佑了这些以往伤害过她的人。在现实中,她 常将自己化身为母亲、姐姐似的人物,去拯救陷入困境的人。在九三工区当老师 时,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女学生害怕父亲钻被窝,她问清楚事情原委,并没有去破 坏父女间的感情,尽管事情有可能向危险的方向发展,但她以母性的力量挽回了 小女孩李玲菲的不幸。为此,她宁愿和不爱的男人结婚。在船上工作时,她帮助 有外遇怀孕而仍然爱着丈夫的李霁虹,不仅拿出工资作为退票补偿,还从精神上 为她支撑。她听医生说新来的船长命运坎坷,得了很重的精神病,就不顾危险前 去探望。当船长“像孩子一样把头埋在七斗怀里,七斗俯下身,抱着他那颗备受 磨难的头颅,轻轻地抚摸着。船长呜咽良久。”就是这个举动被传为“男盗女 娼”,在流言中,她变成了一个和船长睡觉的坏女人,失去了喜爱的船员工作。 这是一部长相美好的普通女孩向女人坎坷过流的生命史诗,不具备男性史诗 攻城掠地血亲复仇般地伟大奇崛,也不具浪漫人生的传奇色彩。七斗由苦难浸泡 过的身心,并没有因早年父母双亡被姨夫强奸等恐怖经历而变硬,相反,她更懂 得从命运中汲取教训,去爱护需要保护帮助的男人女人,她以善良包容着有弱点 缺陷的人类,她从来没有重拳出击过伤害她的人。她只是不断地更换地方,灵魂 76 漂移着身体则游走四方。 《树下》出版后,也被一些人认为是“好看的故事” ,有 —— ①②③④⑤⑥迟子建:《迟子建文集·树下》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 7 月,23-24 页、118 页、153 页、175 页、229 页、226 页。 评论认为小说体现出作者“圣母般对人类的爱”,①这一点无疑是准确的。作家 女性观体现的大爱,是推动小说向更高境界攀升的基础。 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 (《收获》2005 年 6 期),是继《树下》以后, 再一次让女性作为长篇主角的小说。《树下》是一个女人的生命史, 《额尔古纳河 右岸》是最后一个鄂温克酋长女人的口述史,叙述一个弱小民族 20 世纪的百年 历史变迁,也是作家吟唱的一曲关于女萨满妮浩拯救和牺牲故事的女萨满英雄史 诗。 从鄂温克民族口述史角度,《额尔古纳河右岸》第一次系统地把漫布在整个 东北大地的原始宗教萨满教引入作家创作视野。对于生活在东北大片土地上的原 始民族,她很早就投以关注了。对大自然的热爱、尊重、与之对话的努力,已使 万物有灵成为小说创作的一种主调。她赋予动植物以人的灵性,也使她创造的人 物带有动物和植物的性格。在某种意义上,作家的精神世界已抵达与自然界通灵 的地步。 在她许多关于大兴安岭题材的文学创作中,可以发现是大兴安岭的深厚历史 和大兴安岭原始森林的深邃和通灵滋养了迟子建,给予她无限的能量创作这部厚 重的民族史诗。小说中的萨满形象再现了这块土地上土著民族悄然远逝的自然神 崇拜。在漫长而曲折的历史中,萨满文化对人类文化的丰富多样性做出了巨大贡 献。从远古到今天,大量女萨满神话的产生、女萨满灵异能力的充分表达远远超 越了时空,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一股不可小视的民间力量,刻下了深深的文化印痕。 迟子建选择了最后一个部落酋长的女人来叙述鄂温克民族在大山里的生存变迁, 是对远去的山林狩猎文化的一种追寻与悲悼。 鄂温克人有着悠久的萨满文化传统,和鄂伦春人一样是东北三大古族之一东 胡族系的后裔,是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原始狩猎民族。迟子建在《马背上的民族》 里,对逝去的鄂伦春文化充满惋惜之情,现代文明使充满血肉的独具风格的鄂伦 春人变成一种文化符号,“我看不到那些骑在马上的英武的男人了。他们的民族 服装,也只有到了特殊的节日才会被穿在身上。至于传说中的‘萨满’,也只有 到了为外地游客展示民族风貌时,才会披挂上‘神衣’,做一些空泛的动作, 全没了那种与灵魂共舞的‘出神入化’的感觉”。②昔日马背民族鄂伦春人风采 不再,余下的只有空泛的象征性的动作,沦为吸引看客的一种土著文化表演。 《土著的落日》写了达尔文土著无法融入现代生活的痛苦、尴尬和无助。文 章里,她对现代文明吞噬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充满了忧虑不安。“他们生活在自己 的天地中,狩猎、种植、生育、歌唱。他们在岩石上雕刻乌龟和晰蜴的形态,在 画布上描绘水的波纹和云的形影。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部族首领,面对古老的丛 林,怡然自得地生活着。 ”但是,当欧洲文明侵入这块土地,土著被迫流离失所、 成为所谓现代世界的边缘人、“成为了要接受救济和灵魂拯救的一群!我深深理 解他们内心深处的哀愁和孤独!”③他们在街头描绘着鱼蛇晰蜴和大河的时候, 画作因失去了生存的土地已没有了灵动感。《土著的落日》是作家内心郁积的痛 苦、忧虑的呐喊。一位尊重大自然寄希望于宇宙生态平衡和人类文明多样化的作 家,创作《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一种必然。 —— 77 ① 王春林范晓琴:《迟子建的年轻时期——读迟子建的<树下>》载《新闻出版交流》,2002 年 4 期。 ②迟子建:《马背上的民族》载《假如鱼也生有翅膀》,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 年 1 月,34 页。 ③迟子建:《土著的落日》载《假如鱼也生有翅膀》,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 年 1 月,140 页。 对于自然界和宇宙万物,迟子建一直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望。她以一位饱经风 霜的老女人对一部宏大的民族主题叙事进行回望式的口述,探寻一个依靠萨满文 化生存着的少数民族,如何在文明演进中走出山林而又回归山林的一次又一次选 择,面临着无法解脱的生存信仰的困境。在作家的笔下,这个弱小民族的生存过 程以及在生存道路上创造出来的灿烂文化和文明,其人性的巨大包容性同情心是 值得人类关注并给予足够尊重的。 迟子建和目睹生态困境的许多当代作家艺术家一样,都在试图提醒人类对自 然界以及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文化的尊重。一种跨文化的世界性的环境保护主义应 运而生。作家有意识地干预由于人类过度迷恋于自身对自然界的征服而导致的生 态失衡,重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早在一百多年前, 恩格斯面对自然资 源的严重破坏所导致的生态环境的恶化,就曾说到: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小亚 细亚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为了想得到耕地,把森林都砍完了。他们梦想不到, 这些地方今天竟也因此成为荒芜不毛之地,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失去了积聚 和贮存水分的中心。阿尔卑斯山的意大利人,在山南坡砍光了在北坡被十分细心 地保护的松林,他们没有预料到,把他们区域里的高山牧畜业的基础给摧毁了, 更没有预料到,竟使山泉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内枯竭了,而在雨季又使更加凶 猛的洪水倾泻到平原上。因此,恩格斯对人类提出了这样的警告:不要过分陶醉 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①《额 尔古纳河右岸》可视作对人类透支自然进行探讨和批判的标志性作品之一。叙述 人“我”作为长期生活在大森林里的土著人,面对人与环境的百年沧桑,流露出 发自内心的担忧和无助。作为土地和山林最早的主人,遵循着体恤自然的生存法 则,“我们从来不砍伐鲜树做烧柴,森林中有许多可烧的东西,比如自然脱落的 干枯的树枝,被雷电击中的失去了生命力的树木,还有那些被狂风击倒的树。我 们不像后来进驻山林的那些汉族人,他们爱砍伐那些活得好好的树,把它们劈成 小块儿的木柴,垛满了房前屋后,看了让人心疼。”②土著人把树看做和人一样 的活物,这是土著民族长期与自然为伍,传承下来的东北萨满文化观念。 对于那些打着现代文明旗号的侵入者,那些汉族人,家家户户门前摞满木柴 的景象,最后一个酋长瓦罗加曾表现出对本民族生存前途的担忧,“他们不光是 把树伐了往外运,他们天天还烧活着的树,这林子早晚有一天要被他们砍光、烧 光,到那时我们和驯鹿怎么活呢?”③也就是说,造成鄂温克人不断地缩小生存 空间,最终陷入几近灭绝的现实困境,是人类的贪欲摧毁了他们曾经的美好家园。 森林的消失,丰富的野生动植物种的灭绝,土地的退化等等自然界的变迁,是由 于工业文明的恶果,土著人却要为此埋单。当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恶化到不得不 反思和批判极端人类中心主义时,迟子建以自身长期以来对人与自然界关系的深 邃思考,以足够的智慧和能量引领我们与妮浩萨满一道穿越时空的阻隔,回到古 老东胡族系后裔的现实生存环境中。在萨满文化所崇尚的“万物有灵”、 “对自然 界生物的敬畏和尊重”、 “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等原始生存信仰中,寻找人与宇 宙关系的合理内核, 使其成为环境恶化重建自然宇宙观和生态文化秩序的参照系。 小说叙述人“我”作为最后酋长的女人,实际上与鄂温克普通女人的生活并 —— 78 ①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1975 年,158-159 页。 ②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 年 12 月,67 页。 ③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 年 12 月,67 页。 无二致,所承担的也是母亲妻子女儿的传统义务。作为“逐水草而居” ,随驯鹿 而迁移的传统的狩猎民族“祖母”级人物,迟子建赋予她叙述人的责任,为饱经 沧桑的存活到当代的古老原始民族唱一曲“活化石”的挽歌。在这部以女性为叙 述人的作品中,作家给出了三个重要的女性人物,风霜斧凿过的叙述者“我”, 具有“母性高贵气质”的女萨满妮浩,和“调皮捣蛋”善于制造麻烦的依芙琳。 作家在这里突出了鄂温克女性对氏族社会生存发展的责任担当,并将她们置于 “乌力楞”社会运转机制中体现她们的存在价值,这种女性主体意识在作家以往 的作品里是极其少见的。 作为地域性原始宗教信仰的萨满教,最早起源于原始母系社会,传统上多是 女人因具备灵性而得神授萨满,行氏族首领之责和沟通天地“过阴追魂”等拯求 氏族社会的异能。迟子建小说中的妮浩在获得光着脚在雪地上奔跑却没有冻伤异 能后,自然而然地成为尼都萨满死后氏族的新萨满。此后她不断地治病救人,平 息遏止氏族的灾难,而她自身也背负上一种无法摆脱的悲剧宿命。在妮浩萨满身 上,迟子建的母性观具有了光彩照人的普世价值。妮浩就是不断地为氏族利益牺 牲的人。如果没有妮浩萨满,鄂温克人的生活将无法完整地真实地呈现。妮浩萨 满身上的灵异能力, 是鄂温克人信奉原始宗教自然神动植物神等神灵存在的缘故。 然而,她又不仅是拯救氏族于危难之中,她还以慈悲心怀拯救过偷杀驯鹿“触犯 了山神”的汉族人。妮浩身怀六甲将要临产,本不应该为濒临死亡的汉族少年 “过阴追魂”,但是,她最终还是选择跳神,去“救他人”。 为此,她失去了腹 中的胎儿。 事实上,在传统的萨满民间传说中,女萨满治病救人或者“过阴追魂”,向 神献祭是必然的,但并非一定要牺牲自己的孩子。此外,靠祭品和萨满神力,即 萨满能够请得动多少神灵为她帮忙,与恶势的斗争胜负与否其决定因素还是萨满 修炼得神助的功力深浅。而跳神的仪式也需有“二神”相助。从而形成一种萨满 灵魂出窍后保护其重回身躯的现场可能性。 但是,迟子建在小说创作中,并没有遵循萨满能力这一线索去突出萨满与众 神的关系,而是以萨满母性观为宗旨,反复呈现妮浩为拯救他人不断失去亲生孩 子的悲剧命运,以突出萨满文化中牺牲个人利益保全集体前途的核心价值。在此, 也反映了迟子建的宇宙观,即以生命的轮回观念诠释着熵的本质。妮浩萨满在跳 神过程中,每每让族人心惊肉跳的是拯救他人意味着牺牲孩子。失与得是如此地 具体,以至于我们觉得事情的发展的太格式化了。但是,这种创作意旨十分明确, 恰如自然界的生死轮回一样,人类社会的生死轮回、新旧替代如影随形。正如古 代希腊身怀预言绝技的人,必然被上帝赋予瞎子的命运一样,某种本领太过强了, 相对就会生出其他缺陷,人就是在缺陷中活着。妮浩萨满的生存遭遇,则是作家 这种朴素的宇宙哲理的艺术再现。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迟子建小说创作中最具浑然天成风格的“歌吟艺术”。 她的创作激情酝酿的恰到好处,使小说天衣无缝,成就了一阕“天籁”。似乎写 作过程中,达到一种不为人控制的状态,有一只神手在自然地留痕,而作家只不 过记录下来而已。艺术创作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境界,与作家的选材和内在浪漫 的心理气候有直接关系,在她的内心已把小说当作“心中的交响曲”。正如作家 在《跋》中所言,“如果说我的这部长篇分为四个乐章的话,那么第一乐章的《清 79 晨》是单纯清新、悠扬浪漫的;第二乐章的《正午》沉静舒缓、端庄雄浑;进入 第三乐章的《黄昏》,它是急风暴雨式的,斑驳杂响,如我们正经历着的这个时 代,掺杂了一缕缕的不和谐音。而到了第四乐章的《尾声》,它又回到了初始的 和谐与安恬,应该是一首满怀憧憬的小夜曲,或者是弥散着钟声的安魂曲。”在 迟子建民间艺人般的行走吟唱中,这曲交响乐与其说是她弹奏出来的,不如说是 她激越的生命绽放,是她的命运交响曲与叙述人“我”的合二为一。 小说取自逐渐消失的鄂温克族民间资源,迟子建首先保持了鄂温克人口述史 的简单叙事,作为没有文字只有语言的满通古斯语族的历史一直是口耳相传,延 续至今。一些口述记录也即民间文学,往往是“正史”的补充,有着没被文人处 理过的鲜活气息。小说中鄂温克女人的口述风格,沿续了女性记录历史以“生命 尺度”丈量的特点。叙述人“我”在讲述本民族历史的过程中,所采用的时间都 是模糊的,没准确的日期。如, “我出生在冬天”;“据说在勒拿河时代,我们的 祖先就放养驯鹿”;“很久以前,有一个猎人”;“春天的时候,驯鹿产仔了”; “雨季一到,森林中常常会电闪雷鸣的”;“这年的秋天,我开始在岩石上画画 了”……。这些叙述口吻并没有涉及到汉语表述的纪年,但恰好是女性口述史的 特点。但作家并没有全部采用“生命尺度”,叙述过程中作家还会参与其间,在 某些重大事件陈述方面,以及这些重大事件对氏族乌力楞产生了影响,则会以 “正史”的方式楔入年代,以史家的口吻正式地把鄂温克历史与外界的联系,勾 联起来。譬如,“图卢科夫在民国二十一年的秋天把日本人到来的消息带到我们 乌力楞”;“民国三十一年,也就是康德九年的春天,我们乌力楞出了两件大 事” ;“一九五九年的时候,政府为我们在乌启罗夫盖起了几栋木刻楞房”;“一 九六二年以后,山外的饥荒有所缓解”;“一九七四年的时候,瓦罗加永远离开 了我”;“一九七六年,维克特死了” ,等等。因此,小说审美上不仅保持着作家 的“歌吟艺术”,也实现了她为弱小民族与大自然同生共死的生命过程而激动感 叹,进而达到为其谱写交响乐章的最终目的。 《额尔古纳河右岸》由于对东北三大古族之一的东胡族系后裔鄂温克人的歌 颂,产生了一种雄浑大气,推枯拉朽,与日月同辉的力量。生命在此变得伟大不 朽,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如同电影结尾时幕布上缓慢摇过的特写,分外清晰动人。 即使在现代文明冲击下,鄂温克人最终必然会融合在民族变迁的历史长河中,迟 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也会散发着永久的艺术芬芳。 迟子建无疑是当代文坛的高产作家,《额尔古纳河右岸》获第七届茅盾文学 奖,奠定了她在中国长篇小说创作领域里一流作家的地位。获奖并未影响作家的 创作步伐,她依然勤恳地耕耘着。其创作成果不断,长篇小说《白雪乌鸦》 (《人 民文学》2010 年 8 期)写 20 世纪初叶,哈尔滨爆发的大鼠疫,是迟子建将目光 投向地域历史文化资源书写方面的重头戏,小说出版后社会影响广泛。 此外,几个中篇小说《第三地晚餐》(2006 年 5 期《小说月报》)、《起舞》 (2007 年 6 期《收获》)、《泥霞池》(2010 年 6 期《北京文学》)、《黄鸡白酒》 (2011 年 3 期《收获》 )、 《晚安玫瑰》(2013 年 3 期《人民文学》)的相继推出, 均获得学界和市场的认可。 上述中篇小说以类似小长篇的幅本,与当下阅读习惯形成了对接,获得迟子 建迷的广泛认同。作家以女性为主角,弹奏出一曲曲神采飞扬的生命华章。对女 性当下与历史生活的倾心关注,使这一时期的小说更具有开阔的女性视野,无论 是历史深处的传奇女性,还是日常烟火气中忙碌着的底层女性,她们一同构成迟 子建对哈尔滨这座多元文化交汇的国际化城市的独特理解,她的身心从大自然的 80 崇山峻岭、饱经风霜的土著女人身上,移步到她所驻足的第二故乡哈尔滨。 书写城市,在迟子建并不是弱项,首次问津城市生活的长篇小说《晨钟响彻 黄昏》发表时,迟子建对哈尔滨的观察和呈现就十分地道,作为土生土长的哈尔 滨人,每看到她对哈尔滨城市日常生活细节的精准把握和尊重,都非常感慨,很 想以老哈尔滨人的立场感谢她,那是顶级作家把握城市精神,必不可少的修为。 近十年来,她开始大篇幅地多角度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书写哈尔滨。在情感上开 始融入这座曾经收纳过欧亚各国侨民、集聚着大批闯关东移民、昔日繁华胜境如 梦幻般逝去的、她称之为“第二故乡”的开放性城市。 《第三地晚餐》是一部当代都市人在婚姻情感迷误中坚守住内心感动的中篇 小说,围绕着就职于《寒市早报》副刊编辑一职的陈青,展开叙述。由于报社追 求经济效益,一再压缩副刊版面,让位于能够带动报纸销量的“再婚堂”。虽然 处于半退休状态,陈青并没反驳这种安排。事业上并不如意的陈青,偶然看到烈 日犬吠声中拉货的毛驴,“歪着头,沉静地站在那里,被烈日熏烤着。狗对它的 敌意,并没有使它有丝毫躁动。它那安详而隐忍的神色深深打动了陈青,她情不 自禁地把凉帽摘下,戴在驴头上。”①作家不着痕迹地描摹了被单位边缘化的女 性社会角色,对女性精造成的负面影响。带着这种情绪回家的陈青,偶遇丈夫马 每文产生了做爱的冲动,陈青不客气地拒绝了,致马每文产生怀疑,认为陈青有 了第三者。这也正是女性与男性性心理的不同。男性在遭遇社会压力时,往往会 通过性的宣泄释放掉压力,而女性则会封闭起来,自行疗伤。两人在误解的基础 上,展开了一场彼此竞赛着上演情感出轨戏——“第三地”的拉锯战。马每文周 末固定去外地的举动,在陈青看来是去“第三地”会情人。陈青身边各色人等对 婚姻的嘲弄态度,父亲的婚外情、单身女友终日和一些有家室的成功男人去“第 三地”,以及陈青婚前与有妇之夫徐一加的“第三地”生活,都让她对婚姻丧失 信心。分居带来的细节变化,让两人彼此更深地受到伤害。陈青没有与马每文对 话,询问他的“第三地”生活。而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选择在周末去 “第三地”,以向丈夫示威。她的第三地生活仅仅是举牌为男人免费做晚餐。第 一次,为一个可怜的男人做晚餐。看到这个倒霉透顶的男人和孩子,不离不弃地 侍候瘫痪在床多年的妻子,男人知足地吃着她做的美味;第二次,为一个老婆是 赌徒的男人做饭,因为选错了对象,被他老婆打出家门;第三次,为一个长年在 遗留下的二战时期的地下工事当保安的贫穷老人煲汤,老人感激涕零。这些“第 三地”行为虽然使陈青暂时缓解了家庭生活突然失去重心导致的不平衡,但其行 踪被同行拍摄,被敲诈不得不违心上床解决问题,更成为她家庭生活的一块心病。 迟子建在写城市白领矫情贫瘠的情感生活时, 致使家人相聚的“晚餐”则成为小说故事张力的重要砝码。直到最终,两人才发 现彼此的“第三地”并不是会情人,而只是为了一顿彼此需要的家庭晚餐。不得 不去外面做饭的陈青,是需要为男人做饭而肯定家庭价值的女人;另一个不得不 去外面吃饭的男人,内心强烈渴望回归家庭。这对渴望情感慰藉的一对夫妻,由 于迷信社会上的“第三地”,而致个人生活陷入错乱。陈青温婉重情以及隐忍的 性格,马每文爱家爱女人的好男人形象,在城市滥情滥性的混乱生活中,好似一 座风雨飘摇的灯塔,或隐或现地烛照着迷失方向的人们。 作家希望通过这个故事,探究“第三地”社会问题的解决办法。其实,“第 三地”的魔鬼就存在于人们心中,作家对男性的批判主要集中在陈青父亲陈大柱 和其前男友徐一加两人身上。虚伪而失真的两性家庭生活比比皆是,家庭是人们 躲避丑恶现实的最后港湾。因此,作家没有对主人公被敲诈上床的事件大加渲染, 81 —— ①迟子建:《第三地晚餐》载《迟子建中篇小说集第五卷·起舞》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 5 月,64 页。 陈青的委曲求全并未演变成家破人亡的悲剧,由敲诈者发表在报纸上的陈青举牌 谋求为男人做晚餐的照片,也让误会陈青有外遇的马每文彻底释放了对她的猜疑, 嚷着“亲爱的,我想回家”。故事由混乱的城市生活重新回归到温暖的家庭—— 二人世界。 《第三地》是迟子建参与“婚外情”社会问题探讨的一部中篇,延续了作家 以温馨家庭对抗丑恶社会现实的一种观点。因此,“第三地”在此是作家为集中 挖掘生活中的真实,而选择的一种叙述策略,是使故事能够延续下去的一种由头, 在看似彼此有外遇的虚拟想象的夫妻生活中,存在着一种渴望理解而非“性宣 泄” 、 “性泛滥”的道德层面的坚守。除去陈青所热爱的为男人做饭这一习惯性行 为,隐忍是作家着力表现的男女双方的一种素质,而这也是家庭得以从迷误中回 归的高贵品格,底线的坚守。在陈青和徐一加正负两种向度的选择和结局中,个 人在时代的迷误中的清醒站位具有重要意义——陈青被单位几乎清退的情况下, 家庭仍然是她疗伤的温情港湾;徐一加的妻子得知他的风流韵事,终于大闹离婚。 在情感道路上艰辛跋涉如陈青母亲一样伤痕累累的女性们,其结局并不理想,她 们在向“好色的” 、“权色交易” 、“钱色交易”的男权文化宣战时,得到的是同归 于尽的下场。因此,婚姻家庭是作家坚持的一种男女关系的理想方式,作家呼吁 的是远离时髦的“性宣泄”、 “性泛滥” ,而坚守家庭生活的情感道德底线。 中篇小说《起舞》是将哈尔滨的历史与现实通过节点性的选择串连起来,交 叉叙述的传奇性小说,其时间跨度长达半个多世纪。故事的引子,起于城市改造 动迁而引发的保护老建筑的故事。这是一部典型的女性主人公小说。男性多半退 居幕后活动,作为配角担负起陪衬或事件补遗等边缘性角色,而进入叙述架构。 迟子建选择三个女性的生命“起舞”来完成“半月楼”起始与终结的命运,一座 旧时代的舞场牵扯起三个女人的爱恨传奇,她们在不同时代演绎出独特的绰约风 姿,为家国沦陷而捐躯、为异国爱情而终生守候、为保护历史建筑而凌空一跃。 在建构女性史的过程中,作家有意识地以“起舞”作为女性意象,以一种女 性史即生命史的秉笔,展开女性对宏阔历史与时代的干预作用。将女性自然生命 史与女性渴望飞翔的社会性别史迭加,制造出一种鬼斧神工的艺术效果。 “起舞” 作为迟子建为传奇女性的形象定位,涵括意味恰切深远,女性飞翔的动态感和画 面意味,也成就了小说超拔遗世的审美高蹈。三个传奇故事分别代表了三段哈尔 滨历史,一是 20 世纪 40 年代,在半月楼舞场跳舞的舞女“蓝青蜓”,以跳舞的 方式杀死日本人,不幸被日军做了活体细菌实验。二是 20 世纪 50 年代,丢丢的 婆婆齐如云和苏联专家“起舞时怀孕”,成为“风云人物”。她离婚后带着混血儿 子“二毛子” 齐耶夫住进半月楼。三是被齐如云传奇经历所吸引主动到半月楼 的丢丢和齐耶夫一见钟情,结婚生子在半月楼开家水果店。至此,半月楼再次成 为“老八杂”一带聚集人气的地方。与旧时代的舞女以跳舞杀敌不同,丢丢仗义 执言,“老八杂的人,但凡遇见难事,都爱凑到丢丢那儿请她拿个主意,虽说她 是个女人,但却是老八杂人的主心骨”。①半月楼由于丢丢的存在,重构起女性 中心的地位。 为避免半月楼拆迁命运,丢丢四处寻找老楼旧事。“现在政府加大了对历史 文化遗迹的保护力度,像中央大街两侧的那些老建筑,如今个个都是皇上后宫中 的娘娘,谁敢动一手指头啊。你要是在它们身上扒一块砖,卸一扇窗,撬一片瓦, 82 那就是犯法!丢丢说她会整理一份关于半月楼的材料,提交给有关部门,请他们 —— ① 迟子建:《迟子建中篇小说集第五卷·起舞》,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 5 月,157 页。 来做评估。如果半月楼留下来了,其他的房屋就是改造的话,要与半月楼的气氛 谐调,就不能建高层。”①然而,这一设想的进行并不顺利。调查组来考察半月 楼多认为没价值,专家声称,“一个旧时代的舞场,就是妓馆啊,这有什么历史 价值呢?你在材料里反复提到一个叫蓝蜻蜓的舞女,说她多么爱国,多么恨日本 人,我就不相信,一个舞女能有多高的情操”。②丢丢通过老人们拿到的资料也 成为一堆废纸,拆迁工程如期进行。直到施工方在半月楼挖出枪支专家们才恍然 觉得蓝蜻蜓的抗日传说可能不虚,一座本可保护的建筑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迟子建的《起舞》虽然是女性传奇,却是蒙在日常生活烟火味儿里的传奇, 既使是具有百年历史并遭受过大火伤害的半月楼,也是在底层穿梭生活的老八杂 中安身。在此,半月楼作为哈尔滨民间生活的一个中心,是一个生活在底层普通 人的理想去处。作家希望让历史座落在锈迹斑驳老物件上,包括让那些旧时岁月 陶冶过的老人传递出来。同时,也传递出作家对城市传统文化遭遇大肆拆迁,所 带来的毁灭性打击所持的质疑。 很明显,作家以民间传说的方式为半月楼树碑立传,试图挽回一些在现实生 活中,无根无由生存着的人的破败感。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霜雨雪甚至火灾,留 下的自然是具有魂魄的精灵。半月楼里室内地窖拥有俄式老房子的特点,迟子建 充分利用哈尔滨建筑的功能,赋予室内地窖一种灵性。地窖本身冬暖夏凉,“老 八杂”的男人们经常会到地窖里呆上一会,身上不舒服的毛病就会好,民间传统 认为地窖里藏着青龙。对于青龙一事,丢丢则有不同的看法,“若真有神仙鬼怪 的话,其中飘荡着的也一定是舞女的幽魂。因为她每回举着蜡烛下窖时,烛苗都 会颤颤跃动,恍如起舞。女人不管是死后,对男人都是呵护的。”③丢丢的解释 无疑是替舞女代言。她更相信,这里曾经有过女人式的爱国壮举。这是她所推崇 的一种精神。在现实生活中,丢丢愿意为具有抗日传说的小楼唱上一曲赞歌, “这 座米黄色的半月楼,这片蓊郁的丁香树,这三根雕花的廊柱,这传说中栖居着青 龙的地窖,这给她带来美好营生的水果铺,对她来说就是她身上的器官,难以割 舍。 ”④半月楼是与女性美好形象融为一体的象征。 在这里,丢丢不仅是底层社会“老八杂”的女皇,也扮演着母亲宽容大度的 角色。卖鱼肠粥的彭嘉许到水果铺“用手抚摩她的脸颊时,她醒了。丢丢没有责 备彭嘉许,只是问他买什么水果”。丈夫齐耶夫动迁前,躲到地窖里向她坦白对 她不忠,他和叫罗琴科娃的俄罗斯女孩做爱有一种踏上故土的感觉,丢丢知道丈 夫外遇后如雷击顶,但她对这个混血丈夫表现出最大的理解和容忍,“你现在愿 意爱两个人,就爱吧!有一天你不想爱两个人了,那就爱一个!不管最后我是 不是落到你手里的那个爱,我都爱你!”对于这种至少看上去没有妒嫉心的无私 的爱情,“齐耶夫腿软着,他几乎是爬着上来的。一上来,他就扑在丢丢的怀里, 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着”。⑤丢丢的母性角色,是迟子建面对日益混乱的社会现 状一种无奈的选择,她只能以母性强大包容的力量去抵抗拆迁、婚内情感背叛以 及性骚扰等乱麻似的社会毒瘤的侵害。 然而,丢丢并不是道德女神化身,这并不是迟子建想让她完成的角色,尽管 最终作家给她一种女神化的结局。在这里,作家隐藏的是一种批判现实的真实想 法,她试图以飞翔来加强女人的传奇性,使故事回到民间叙事的视角,拂乱动迁 现实切断历史的残酷性。然而,我们仍然无法忽视动迁现实强加给丢丢身上的巨 83 —— ①②③④⑤迟子建:《迟子建中篇小说集第五卷·起舞》,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 5 月, 170-171 页、222 页、170 页、209 页、231 页。 大压力。作为母性化身的丢丢,可以忍受生活中种种不如意包括爱情的背叛,然 而,不能无视一种高贵精神的离体。她的一生最有价值的事情是从进入半月楼开 始的,她主宰着半月楼的命运,使其确立在“老八杂”的地位。并导向一种积极 善良的人生广场,让更多的忙碌着挣钱的小生意人,到这里享受一下精神上的提 升。因此,丢丢会每年春末在半月楼丁香树下为“老八杂”人办野餐会,就是让 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有一种享受生活的乐趣,一种共同家园的感知。其实,与半月 楼共存亡,已成为丢丢一种潜意识里的执着。作家将其抽象化为起舞,并在此将 其女性化。跳舞行家齐如云知道丢丢还不会跳舞感到很惋惜,“女人不像男人, 长着一双脚,就是为走路的。女人的脚,一生都盼着能够离地,会飞。跳舞的时 候,你就有了飞的感觉,你的脚踩着的不是土地,是云彩了。”①性别在此再次 成为一种飞翔与否的界限,男性的脚踩在地上,因而男性是实际的,也因此,考 察半月楼的专家不屑于舞女的抗日传说,施工带来的巨大收益与虚无的历史相比 较而言更加实惠。女性飞翔时,历史或我们称之为精神的东西则在半空中得到传 承,这虽然是一种讽刺,但作家确实赋予女性这种艺术化的提升力量。虚无但又 是超越社会层面的,一种精神力量的体现。 丢丢作为女性对男性现实展开反叛,她所有的力量都穷尽以后,以从未有过 的起跳方式,以身体堵枪眼的勇气,抵抗现实力量对历史的粗暴切割。在半月楼 铲平的时候,人们看到门里飞出一个身着蓝色衣裙的女人,“那个女人在飞起的 瞬间,腿像闪电一样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妖娆的弧线。她轻盈得简直就像一只在水 畔飞翔着的蓝蜻蜓。”②丢丢起跳完成飞翔的瞬间,即摆脱了现实的羁绊,也实 现了女性参与社会的价值。丢丢因此失去了一条腿,但她并不觉得可惜。“在失 去右腿的那个瞬间、在一生中惟一起舞的时刻,体验到了婆婆所说的离地轻飞的 感觉,那真是女人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分啊,轻盈飘逸,如梦似幻!她至今回忆起 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仍有陶醉的感觉。”③ 迟子建确实是有意识地让丢丢,去做守护历史而不得的精神上的牺牲。在半 月楼里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了隆隆的声音,像雷声一样,越来越 近。她知道这是几只天狗,要来吃月亮了。半月楼即将发生月食了!当墙壁发出 震颤,丢丢仿佛看见了天狗正在用尖利的牙齿啃噬着这半月轮月亮,她浑身颤抖 着走向门,打开,阳光蜂拥而入的瞬间,悄悄飞了出去,她也随之飞了出去!她 飞得那么的自由,浪漫,在一片绚丽的光影中幸福地失去了知觉。”④推土机铲 除的是舞女蓝蜻蜓抗日的历史以及其背后的力量,这些无名的女英雄,在历史的 迷误中遭到不公待遇,现实如此实利,只有女性丧失身体才能赢得某种记忆。 这种记忆,在迟子建看来,只能是民间口述传奇,丢丢之后再不可能有什么 蓝蜻蜓抗日精神的传承,丢丢试图建立起一座女性守护正义和传统的丰碑,最终 也只是保存了一片丁香树,而丁香树下的野餐成为“老八杂”的记忆,其他的都 烟消云散了。一部惋惜历史精神消失的小说,就这样与我们大拆大建的时代遭遇。 中篇小说《泥霞池》,是迟子建关注社会底层小人物生存现状的一篇精品。对于 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暗娼小姐,作家并没有去正面描写,而是选择了迫于环境压 迫的洗衣妇小暖为主角,展开都市生活的阴暗面,将其带入日常生活化场景中去 审视,去测度。以小暖为中心展开了底层各式人物的穿梭登场,去剥开权力金钱 欲望下的世道人心,而围绕小暖这块招牌,聚集起的一堆嘴脸生动异常的人 84 —— ①②③④迟子建:《迟子建中篇小说集第五卷·起舞》,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 5 月,201 页、232 页、236 页、236 页。 物,然而无论是谁,都不如小暖让人牵挂。小暖的无辜无知格外让人动容,心酸。 《泥霞池》里的小暖,有个儿子是城里贵族学校的住校生,婆婆开着洗澡堂 兼小旅馆,以价格低廉和小暖免费为顾客手洗衣服闻名。严格意义上讲,小暖并 不是妓女,但她也经常会出卖身体,去获得男人的好处,尽管这一切是在恶婆婆 的打压下完成的。小暖是个长相好看的胖墩墩乡下人,无端做了城里人的媳妇, 和丈夫很恩爱。这是个乐呵呵的悲剧人物,很有点萧红《呼兰河传》里小团圆媳 妇的天真无知。丈夫杀人后,婆婆怪罪于小暖去别人家帮佣洗衣,拍摄的露乳照 片公开展览,导致儿子妒忌丛生,杀死摄影家而走上不归路,间接地害死了儿子, 小暖因此要赎罪。婆婆要让小暖充当一辈子的洗衣妇和小工,靠小暖肉肉的身体 当摇钱树。小暖不得已,陪着可以免费为澡堂旅馆提供煤电水以及安保方便的煤 老板、派出所片警、电业局收费员、自来水公司的副处长等那些婆婆的干儿子们 睡觉,婆婆却在一边望风。耿师傅是小暖的相好,无权无钱的耿师傅偷偷与小暖 相会,往往被婆婆咒骂,耿师傅不得已偷高压线换钱不幸身死,小暖也并没有太 过伤心。在这种丑恶的现实挤压下,小暖除了醉酒闹事宣泄不满外,行为语言都 有些痴憨,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也很无望。 小暖真正在泥霞池引起震动的事情,是对十九岁农村少年陈东性心理的影响。 尽管两人的事情并没有公开,只是在陈东对小暖的一次次抑止不住的欲望中私下 里展开,小暖的女性身体,气味声音都使得陈东把持不住。陈东和装修公司安装 窗户的师傅到哈尔滨打工,住在泥霞池,目睹小暖和人做爱的事情,性方面得到 开发,便对家乡女友动手动脚,女友视为流氓将其甩掉。陈东认为这一切都是小 暖的错,便去找小暖发泄,力大无穷的小暖把他当作孩子嘲弄一番,打出门去。 结果,陈东终于控制不住,把一起干装修的女工给强奸了。判刑六年的陈东觉得 自己罪有应得。小暖却来探监,痴憨地问他,“我听说了,那事还没完,你就被 人给逮着了?你说那得多难受啊。狗在那时候,你要是用棒子把它们拨拉开,它 们还不得咬死你呀!那个安窗帘杆的师傅,他要是住在泥霞池,我非把他的衣服 捣烂了不可”①可见,对于强奸犯法这类事情,从农村到城里来的小暖是没有概 念的,她的痴傻比陈东更令人同情。 迟子建在小暖身上寄寓了对底层人物的极大同情。小暖是苦难的,她被迫从 事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为偿还丈夫死亡欠婆婆的人情而出卖身体。但她又是幸运 的,她对自己的不幸并不自知。由于她身上过于自然的性别意识,她领略痛苦就 比有文化的女人更迟钝一些,她懵懂地感知到自己哪里不对劲儿,但她终于无法 理出头绪,因此只能通过喝酒砸东西宣泄对性奴处境的不满。从这一点上,迟子 建对她是怜悯痛惜的。因此,在陈东的事情之后,迟子建给她一个机会去表现她 对此的认识“高度” ,她去探监狱,对陈东说,“就做了一半的事儿,关你六年, 太重了!早知道,那天晚上你喝多了去抱我,我不该把你拖出去的!我想你还是 个孩子,不该沾我,我不好,常喝酒摔东西的。”②小暖对自身的可怜处境并不 自知,反而会站在他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从女性的自然立场,小暖并不在意男 女性事的社会性别意义,诸如她和婆婆干儿子们的性关系,是权色钱色交易抑或 其他,对她来说,看重的是两性关系的自然属性。这是农村女人知识范畴的事情。 因此,对于陈东的遭遇小暖是深表同情的。迟子建对小暖的这种身处窘境“不自 知”的描写,其深刻程度不言而喻。而“陈东似乎闻到了小暖身上的气息,那混 85 —— ①②迟子建:《泥霞池》载《黄鸡白酒:迟子建最新小说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 年 1 月,154 页、154 页。 合着苹果香味和皂香的气息”,对于陈东,小暖并不是一个任人揩油的寡妇,也 不是一个普通的洗衣妇,她成为引领男孩走上成人之路,获得女性温情的第一道 门。“他多想拥抱着小暖,和她酣畅淋漓地做场爱,释放他的青春和悔恨啊。直 到此时,他才醒悟,强奸一个女人,是多么的愚蠢!”① 在此,小暖作为男权社会男性欲望化对象的象征物,她所获得的利益并非她 真心想得到的,在婆婆将她推向这条不归路后,她能够生存下来,完全是她自然 天性的善良使然。她之所以获得权力、金钱、欲望的青睐,正是她自然的懵懂的 性别属性。她从来都没有意识到,那些男人仅仅是利用她需要她的肉体而非爱情, 包括陈东都是一时兴起而已。于是,当作家让她傻傻地说,“他们都说,一个男 人在外面,身边离不开一个洗衣服的女人”的时候,善良无知的小暖已然是满足 于这个身份了。 小暖的故事让人流泪也让人欣慰。在小暖奴隶般的生存环境中,她自然性别 本性成为天然的资本,一株蓬蓬勃勃生长在田地里的野花,错放到了城市,不知 道遮掩自然开放的天性,成为城里人的异数。她的可爱,憨傻注定要在城市舞台 上沦落为男人手中的玩物。在这种可怕的交易背后,她的天然女人风采呈现出来, 完全超越那些所谓道德的狗屁价值,像是一盏微弱的灯光,以自身的纯朴自然风 姿,照亮了那些习惯在黑暗中泥足深陷的人们。 《泥霞池》里让人痛惜的小暖是活得十分糊涂的女人,而《黄鸡白酒》的春 婆婆却是一个头脑异常清醒的老人,她以九十岁高龄与这个丑陋的世界展开周旋, 其高智商和丰富的经验足以让人刮目相看。迟子建以老裁缝春婆婆晚年生活视角, 铺开一幅真实的哈尔滨当下嘈杂生活的断面,仅一项分户供暖改造,就深刻地影 响着玉门街一带老百姓日常生活,那些平日里被忽视的生活细节经过作家的妙手 处理,突然之间有种严重的社会问题的冲撞力量,扑面而来。甚至读者都没有准 备好,就会一下子被牵涉其中,这些问题难道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遇到的吗? 我们也曾得过且过,也曾被不公平地对待过,也曾梦想着打官司,……作家在此 并没有埋怨,也没有带出各种负面情绪,而是试图以春婆婆的豁达喜乐胸怀,刚 强而容忍的性格,善良而顾全大局的心性去抵抗丑恶不公正的现实。如果说,《世 界上所有的夜晚》是一曲激情驱动下,强烈地敲击心灵的悲剧的歌吟,那么《黄 鸡白酒》则是一出在理性的指引下,洞开人眼界的豁达而俏皮恢谐的调侃,是一 种人生智慧的展现。迟子建所构筑的语言艺术,其直抵人心的力量就是让人在黑 暗中保持着一丝美好的幻想,在精神上获得提升。如果说“黄鸡白酒”小酒馆是 迟子建为春婆婆选择歇脚的人生驿站,那么玉门街一带就是作家为将人物置身于 她所生活的时代的一幅人声嘈杂的清明上河图。在此,春婆婆就是各色人等竞相 登台的那个压住阵角的人,众人陪着她上演了一出冷暖自知的人生大戏。 迟子建不仅对哈尔滨城市历史文化浓墨重彩,对当下城市的社会问题关注也 是倾尽心力,而且有苗头表现出她的问题意识十分强烈。在很多时候,由于她秉 承的客观写作态度,她会离所叙故事远些再远些,并通过作品中其他人物的立场, 迂回地批判社会问题,而不去声嘶力竭地与其正面交锋。这样做的好处是,读者 会在不经意间获知作家的立场,她在各种不同角色中渗透自己的观点,从而使作 家的叙述立场与主人公的叙述立场保持一段距离,尽可能地使小说达到复杂多元 的审美呈现,以更为宽阔的开口制造一种大气象,从而利于作品的永恒价值。然 86 —— ①迟子建:《泥霞池》载《黄鸡白酒:迟子建最新小说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 年 1 月,155 页。 而,相对于其他小说,《黄鸡白酒》则单就分户供暖改造的霸王条款,抨击社会 不公平现象,这种集束式的焦点写作在迟子建小说中并不多见。 《黄鸡白酒》的春婆婆是小说主角,也是迟子建充分肯定的一位睿智而顽皮 的老太太。“活过九十而能在冰雪中自如行走的,在哈尔滨,也就春婆婆吧。玉 门街一带人的心目中,她就像一座石头垒砌的城堡,苍苍貌,铁骨身。”然而, 到了这种不问世事的年龄,春婆婆由于同情开浴池的刘蓝袍,她在分户供暖协议 书上签字,致使势均力敌的两派天平终于倾斜,居住楼房分户供暖改造成行。但 改造之后她就开始后悔。“红砖楼东侧外墙上那颗好看的铁路局徽标,生生被钻 孔给震碎了。在春婆婆的眼里,那个徽标就是一枚印章,能住在打了印章的房子 里,她曾引以为豪”。①分户供暖改造不仅没有为她带来好处,而且制造了很多 麻烦。她本想借分户供暖占些邻居热风的便宜,包括楼道里的热乎气,只要白天 打开门就可以引入房内。挖空心思地受冻节省,最终还要照样交取暖费。她不得 不在九十高龄打官司,起诉供热公司。 春婆婆不同于迟子建以往提供的由于内心坚守而有些正统的老妇人吉喜、栾 老太太、最后酋长的女人等,总体上讲,她们是某种符号化的金身,离读者自身 较远。春婆婆正如她的名字,带着活泼好动的样子向读者走来,她就生活在我们 身边,有可能就是未来的我们。她年轻时因为丈夫没来得及赶上婚礼,抱着充当 丈夫的大公鸡拜天地入洞房还乐呵呵的,是喜欢干些小坏事找乐子,但每遇大事 绝不糊涂的人。她身上的气息融合着玉门街一带包括烟火街在内的吃喝拉撒诸般 日常生活便捷而带来的热闹,这些热闹使几十年如一日独居的春婆婆丝毫没有封 闭的神秘色彩,她像开着门过日子一样,人人都知道她的嗜好。譬如,她一天吃 两顿饭,下午那顿安排在黄鸡白酒小酒馆,吃豆子喝烧酒再来个青菜之类的,牙 口好。在酒馆里,他和顾客议论时政,骂骂“这年头”, 骂暴涨的房价和贪官, 尤其是看不惯对门住的新房客,那个被老男人包养的漂亮女大学生。她百思不得 其解,认为女大学生是在跳火坑,男人们笑她别管闲事,“在人家眼里,那不是 跳火坑,是跳钱坑呀”,春婆婆不依不饶地发表高见, “过去卖身的姑娘,都是被 逼无奈;现在的姑娘可倒好,图稀享受,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就跟人睡的女孩 子,早晚有一天也得被人随随便便给打发了”。②对门着火而使女大学生和老男 人逃之夭夭,春婆婆却认为一场大火端了一个淫窝,很值得。 春婆婆并不是陪着食客骂骂了事,嘴动不如行动。为防备地沟油入菜,她不 在意是否得罪店主冯喜,而是用政府发的九十岁以上老人一百元补贴,买了油和 调料,放在灶房里自用。她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她喜欢冬天捏蜡花放在两 层隔的窗户中间,大雪来临的时候,坐在暖暖的屋子里,过着幸福的猫冬生活, 窗玻璃中间就成了一座白雪中的梅园;她还每年一次去道里中央大街马迭尔旅馆 门前摸面包石,那是她怀念早逝丈夫的一种方式;她还保留着一些老邻居互赠礼 物的习惯,那是邻里关系一种简单的相处原则;她还惦着走失的流浪猫花花,她 一直照顾着花花。她经常实话实说,却能引发戏剧效果。譬如,哈尔滨七十岁以 上老人持有市区公交车免费乘车证,联运车为赚钱不让她上车。再换乘公交车时 售票员一再喊让座,乘客都没有主动让座。售票员把自己座让出来后大骂,“小 心你们的屁股,别坐出烂疮来” 。这时一位烫发姑娘转而攻击春婆婆,“这么大岁 数不在家好好呆着,大冷天的坐公共汽车干什么!”春婆却不紧不慢地回敬, “到 中央大街看俺男人呀,今天过生日,一年才和他约会一次,能不出来吗!”③此 87 —— ①②③迟子建:《黄鸡白酒:迟子建最新小说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 年 1 月,11 页、56 页、47 页。 话一出,把车上的人都逗笑了。 春婆婆的经济上似乎出了问题,她做裁缝攒了不少钱以为能安度晚年,谁知 物价飞涨致其钱包越来越薄,邻居替她申请低保没有通过,办事人员说,“那老 太太,不是见天去黄鸡白酒喝酒么?”这年冬天,由于分户供暖致使春婆婆产生 了蹭暖的想法。“一旦想明白停热可以省下两千多块取暖费,春婆婆就不后悔自 己按下的手印了。她想今冬自己在嘴上亏不着了。秋林的酒心糖,老鼎丰的椒盐 五仁月饼,奋斗副食的粉肠,马迭尔的小面包,她可以换着样吃了。”① 正是通过她的蹭暖,迟子建给出了一位老人晚景孤独,被社会拒斥的尴尬场 面。面对寒凉社会,被捎带进分户供暖改造旋涡中的春婆婆却独自应付,其坚强 和包容让人不得不佩服的。 春婆婆加入蹭暖一族后,由于没有开栓,春婆婆白天开门让走廊的热气进到 家里,觉得揩了邻居的油,就给邻居买了礼品,没想到惹了麻烦。“春婆婆不明 白,为什么现今的人一收到点小礼物,就以为别人有求于他。”过去左邻右舍的 互相送个礼物很正常。蹭了一个多月暖,天气寒冷起来,家中呆不下去,她到高 档商场去蹭暖,又看不惯大把花钱买饰品的女人。又到另一家商场休息区坐着, 被打扫卫生的大声呵斥, “老太太,别把这儿当敬老院,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卖 裤子的女孩帮腔, “这岁数了还在外乱跑,估摸是个要饭的!找保安撵她走” 。遭 遇到数次蹭暖尴尬, “春婆婆站在寒风凛冽的街头,苍凉四顾,心下茫然。”②是 去医院、火车站还是鲜花批发市场?她选择了鲜花批发市场。这一看不要紧,她 “开始怀念自己早年在江畔卖的那些野花了。那样的花儿被夜露滋润过,被月光 照耀过,被蜜蜂和蝴蝶亲吻过,被微风吹拂过,所以那花内里内外地灿烂!而市 场的花朵,是栽培出来的,楞头楞脑不说,一些花儿的叶片上,还残留着农药的 淡白痕迹。 ”就是这些花让她觉得不如自己家里的蜡花招人怜惜。于是, “春婆婆 做出了开栓的决定,她不想四处蹭暖了,她要让暖气吹散玻璃窗上的霜花,让窗 格里的梅园,在她眼里明亮起来。”③不打算再蹭暖的春婆婆,与供热站产生了 争执。对方称她必须交全款,否则不开栓。春婆婆认为不刨除没开栓这段时间热 费,那今冬就不开栓。因为春婆婆“没做停热申请,没签协议,就是一冬不开栓, 这笔钱最终也得补上,如果现在不交,将来还得加收滞纳金。”④而要交全款, 春婆婆这段日子的冻算是白挨。邻居尚易开游说春婆婆打官司,春婆婆得知打官 司可以帮助尚易开的律师事务所出名,决定帮他一把。在这次官司中,尚易开律 师事务所、黄鸡白酒酒馆都在媒体的报道中得到广告的好处,而官司输了的春婆 婆还要交一笔数额可观的诉讼代理费。听到败诉消息,“春婆婆的眼前一黑。她 没有想到,这世界的光明,不知在什么时候,与她这样的老人,悄悄作别了”⑤ 对于尚易开要求春婆婆继续上诉的事,她拒绝了,“她朝尚易开要来属于自己的 那份判决书,当做餐巾,垫在桌上,喝了一下午的酒。”⑥ 春婆婆之所以能够坚守,活得有滋有味,是她坚信爱情对她的滋润力量,尽 管丈夫马奔因为日军战败散布的鼠疫要了性命,但她是见过爱情大世面的女人, 当她去斯捷潘维奇家送礼服时,遇见在中国大街铺面包石的养马人马奔,他正干 完活下梯子。“梯子上的他,在黄昏时分,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让她心慌意 乱。”两人相识后,她剪了红绿两色一双鞋样子代表红男绿女,让马奔埋在中国 大街的石头下面, “他们的脚,从此就不会分开了”。⑦有过刻骨铭心爱情的春婆 —— 88 ①②③④⑤⑥⑦迟子建:《黄鸡白酒:迟子建最新小说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 年 1 月,14 页、65 页、66 页、72 页、87 页、87 页、36 页。 婆从尚易开发秃的头顶,联想到“老乔之所以臃肿起来,是因为尚易开已不再滋 养她了。她很为他们难过。”尤其是尚易开吃东西没么嚼就下咽的举动更是让她 同情,“一个人吃东西这么马虎,说明活得越来越潦草了” 。①与当下生活忙碌的 人相比,春婆婆是懂得生活滋味的人。迟子建不仅让她享受每天的黄鸡白酒,这 种较为奢侈的生活方式,而且让她的精神有种仪式感。每年她都会走到马迭尔旅 馆门前,“伸出苍老的手,敲门似的,用指头叩击着面包石,深情地叫了声‘我 来了’” ,与远去的亲人对话。相信灵魂不死是作家赋予春婆婆活下去勇气,民间 文化是迟子建艺术创作不朽的资源,回到过去时代的春婆婆,通过与丈夫隔世的 约定,接续独自留在人间的事实。“大街上人来人往,春婆婆看着那一双双跃动 的脚,想着早晚有一天所有的脚都会僵硬,化为尘土,泪水悄然止息了。”当那 一天到来时,她相信马奔会在另外的世界等待她,再续前缘。每年石头都会被她 摸暖,这一次由于天气寒冷,石头没有被摸暖,她用脚尖点着地,“嘟囔着:‘你 要是还惦着俺,来年春天让鞋样子发芽吧,长出两双绣花鞋来!一单一棉,省得 俺花钱买。 ’”②春婆婆能够坚守生命的春天,源于作家赋予她的一种灵性,这是 迟子建女性人物身上经常会流露出的一种与自然与亲人通约的天性,通过细节得 以展开想像。即使是在城市场景的叙述中,迟子建也不会让她的主人公失望。回 家后,春婆婆房间正遇上试暖气,那些分户供暖时私接暖气的住户因暖气质量不 过关产生爆裂淹了她家。“见里屋床下的一双黑色绣花鞋,被水给冲到了门厅, 像两只娇俏的花猫,一前一后温柔地迎着她,心想马奔还真送鞋来了,会心一 笑”。③这种温情延续了以往迟子建审美立场,也使春婆婆更加可爱。 迟子建小说的现实批判意识在《黄鸡白酒》中相当明显,然而,批判并不是 她重点要说的,在春婆婆遇到各种世间寒凉的对待时,正如作家所言,“还有来 自民间的温暖和那一杯杯热酒,无言地与我们相伴”,迟子建强调的仍然是大悲 悯,对人生的苦难,这些草芥一样的小人物,活得千辛万苦,春婆婆周围到处都 这是样的人,仅“供暖”一事就横切出日常百姓的各色生活,在欲望中挣扎,甚 至春婆婆一生中靠手艺有尊严活着的人,老了拿不到低保,也要考虑蹭暖。受人 白眼的日子里,尽管受伤的永远是她,但她还是保持着绅士一样的“风度”,这 就是迟子建要告诉我们的,她经历过大风浪和好日子,才足以承担目下的丑恶。 《晚安玫瑰》与上述几个中篇不同,小说甫出,就有人认为是迟子建转向女 性主义写作的信号,“对于‘弑父’的玫瑰们来说,性别身份成为她们成长的最 大障碍,温性的力量难以抗拒对现实的深刻绝望。作为一部女性主义色彩如此鲜 明的作品,《晚安玫瑰》已很难纳入迟子建此前那种‘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谱 系中。”④小说最初取名《弑父的玫瑰》,因过于直露放弃使用。“弑父”在迟子 建一向追求简约蕴深的篇名中,的确有些显得凸兀,视觉冲击力过强。“弑父” 在女性主义立场上亦具有对抗男权社会的象征意味。那么,我们来看迟子建是如 何安排故事发展的,她的女性观即母性观在此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小说以某报社校对员赵小娥,租房遇到犹太人房东吉莲娜,展开叙述。房东 吉莲娜出场时已八十多岁,赵小娥是来自农村的大学毕业生,在这座城市举目无 亲孤立无援。正如其他同龄大学生一样,赵小娥经历了校园爱情,女同学硬塞给 她第一任男朋友陈二蛋。陈家父母看面相认为赵小娥长得单细,怕是将来生育上 —— ①②③迟子建:《黄鸡白酒:迟子建最新小说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 年 1 月,74 页、50 页、51 页。 89 ④周丽娜:《“弑父”的玫瑰:一个崭新的两性故事——评迟子建新作〈晚安玫瑰〉》载《文 艺评论》,2013 年 9 期。 有问题。分手时陈二蛋拿出省吃俭用攒下的九百块钱给赵小娥,让她做个处女膜 修复手术。“我永远记着白桦树下的那个夜晚。我对不起你,……将来找个好人 家”。①这段感情以赵小娥追到车站送还九百块钱告罄。第二任男朋友机关公务 员宋相奎,也是来自农村的大学生。他的作派比陈二蛋更让赵小娥瞧不起,他对 上奴颜婢膝,对下颐指气使,他认为“机关就是培养奴才的地方,一级一级的, 他是别人奴才,比他低的,就得做他的奴才,不然他会被憋死”,他还对跑来给 他们送小吃的同事大加评价,“不是我非要做他的主子,他比你低,就自甘当奴 才了。”宋相奎不断地追问赵小娥“你的第一次跟的谁” ,“为他堕过胎吗”,赵小 娥终于明白男人的处女情结,“看来陈二蛋当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最了解男人 的还是男人”。②生活困窘的宋相奎因赵小娥在城里没房子,便娶了赵小娥的哑 巴房东柳琴。 赵小娥的两段爱情,把在城市打拼的男人身上愚昧落后自私势利的缺陷都巡 礼了一遍。从农村进入城市讨生存的青年男人,品位极其粗糙,绝无爱情可言。 但年轻男人的品位可疑并不说明父亲级别的男人就慈爱可亲,赵小娥与第一个房 东退休瘦老头儿闹翻,就是因为他的性搔扰。老头儿可怜巴叽哀求她,说他老婆 绝经后不许他上床,找小姐也不安全。迟子建对这一情节的处理,表现出她对男 性性冲动最大的容忍度。与七斗被坏姨夫强奸后怕失学选择隐忍一样,出于生存 策略上的考虑,赵小娥选择不报警,不是因为她同情老头儿,而是因为“如果警 方来调查,万一事情张扬出去,猥亵被渲染成强奸,我就成了一团糟烂的抹布, 更没人搭理了。”③这一笔活画了置身于社会的女性,面对男性性侵害的无奈, 女性蜷缩在传统习俗的强大威力下,无法拿起法律武器争取自身权利。“性骚 扰” 、 “强奸”是对女性身体的直接侵害,习俗则是施压于女性的二次伤害。作家 并没有一味地使其人物生发出母性的宽容特质,作为一种生存策略,赵小娥对男 权恶俗文化的隐忍也是暂时的。迟子建并没有让赵小娥由此处于男性的对立面, 仇视男人。作为与男性交往失望的补偿,吉莲娜的及时出现,为重塑赵小娥女性 身份开始另一次男女关系的建立,提供了机会。 吉莲娜无疑是女性独立生存的样板。时下男性既希望女友或妻子貌美如花拿 得出手,也希望她有独立工作,不要太拖累男人。在城市里,活得独立而又滋润 的女性,无疑是情场和职场的高手。吉莲娜有份独立的工作,享受退休金生活。 她是讲求精致生活的漂亮的犹太老人,喜欢马迭尔新出炉的小面包,用镀金的深 口蓝花瓷盘盛浓汤,下午喝咖啡,一日三次祷告,晚上弹几曲钢琴。在她身上没 有裁缝春婆婆的人间烟火气,而是散发着哈尔滨老俄侨的贵族式幽香。作为祖母 级的人物,吉莲娜天然地肩负着引导作用,正如栾老太太熏陶七斗一样,吉莲娜 成为赵小娥由农村进入城市这一华丽转身的精神导师,首先,她需要去掉她身上 粗糙的来自农村的行为习惯,换一种城市审美。吉莲娜拿着剪子为赵小娥打理头 发,“男孩子一样精短的头,发顶微微蓬松,好像有暗波涌动,额角是参差的刘 海,掩盖了我的缺陷,小眼睛似乎变大了,鼻子也不显塌了,我好像年轻了十岁, 有一股说不出的俏皮。”④这样的装扮更适应城市白领时尚的职场生活。还要打 磨掉农村人在女人性别身份上的随意性。吉莲娜绝对不允许赵小娥在露台上晒内 衣内裤,认为那是站街女的行为。吉莲娜认为,“在城里,屋子是自己的,露台 却不完全是自己的,得顾忌路人的眼” 。⑤在吉莲娜的审美改造下,赵小娥 —— 90 ①②③④⑤迟子建:《晚安玫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年 4 月,30-31 页、33 页、3 页、 9 页、13 页。 脱胎换骨,从农村女孩变成城市白领,再次出发寻找爱情。这一次,她与活的有 棱有角颇具男子气慨的药厂销售员齐德铭恋爱。齐德铭闯荡江湖,见过大世面, 抨击起警察和小偷来头头是道,警察抓小偷, “连正常程序都懒得走,草草收兵, 只能说明他们之间有猫腻”。小偷也有自己的生存计谋,“为了安全,他们就像一 些任职干部到了一定期限,要异地交流一样,早换防到别的地段了”。①这种喜 笑怒骂透着真知灼见的行事风格,与对城市生活绝望的赵小娥一拍即合。沉浸在 爱情中的赵小娥却在心中隐藏着另一桩秘密。 由于她是母亲上坟时被强奸的产物, 被家乡人称为鬼孩,受尽欺负,一直要寻父报仇。然而,当她真正实施了报复, 逼迫父亲投江自尽后,她内心并没有得到安宁。给予她爱情的齐德铭也没有使她 得到救赎,两人都是对生活绝望的人。齐德铭是个经常带着避孕套和寿衣去外地 谈业务的男人。这桩有缺憾的爱情,赵小娥也没有最终握到手里,得知他突然死 亡,赵小娥终于发疯了。 男女两性关系在迟子建以往小说中,很少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对抗,虽然她 对男性的缺陷有过非常到位的描述,但和谐的两性关系是迟子建所认可的婚姻家 庭关系,也是她着力构建的两性理想模式。《晚安玫瑰》中,两性关系无法最终 走向婚姻,实现相对圆满的结局。由于社会问题加诸进来,赵小娥与第一第二任 男友在生育、住房等现实利益等矛盾纠结中分道扬镳,男女不同的利益诉求,暴 露出现实社会人性的卑微和丑陋。这只是赵小娥对现实社会男性失望的一种铺垫。 而父女冲突在小说中则达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与赵小娥“弑父”行为一样, 吉莲娜早年为报复将自己送给日本军官过夜的继父,也曾利用砒霜慢慢杀死喜欢 抽大烟的继父。两人区别在于,吉莲娜保存着青年时期对一位苏联外交官的爱情, 这种爱情让她受用终生。同时,用一生时间忏悔自己的“弑父”行为。赵小娥的 爱情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让其抵抗外界的干扰,她的爱情本身就不完满,有十足 的缺憾。齐德铭认为他父亲一生睡过无数女人,只爱他母亲一个。他也如此,人 生苦短,他和小姐痛快一下并不妨碍他对赵小娥的感情。关于男人,赵小娥早已 明白今非昔比,吉莲娜时代的男人眼神都有内涵,内心生活的丰富不言自明,如 今的男人大都自私猥琐。她也并不相信吉莲娜信奉的宗教,对现实世界充满受压 迫者的恨意。吉莲娜说,“人世的黑暗和光明,是一半对一半的。正因为如此, 神给在黑暗和光明中跋涉的人类,指明了两条路,一条是永远的光明,一条是永 远的黑暗”,赵小娥并不信神,她说如果有神,神也是个势力眼。对于“弑父” 而不知忏悔的行为,吉莲娜则说,“一个人只有消除了恨,才能触摸到天使的翅 膀,才能得到神的眷顾” 。②但赵小娥最终也没有得到解脱。回过头去看《树下》 的七斗,在她爱情想像中,鄂伦春小伙和小白马始终是其脱离悲惨现实而走向外 面世界的一面旗帜,对她有精神上的引领作用。赵小娥心目中始终没有一个值得 她为之信仰的爱情,她所遇到的男性不是邪恶的强奸犯猥亵者,就是自私自利的 人,指望男性作为女性精神成长的救赎,已不再可能。 《晚安玫瑰》明显与以往迟子建女性观=母性观有严重的背离倾向。迟子建 在以往的小说中,基本上依靠家庭为中心维系男女两性关系,共同分担世俗生活 的痛苦,故事充满温馨忧伤的基调。《晚安玫瑰》中,首先,传统的家庭关系已 不存在,吉莲娜和赵小娥都是独身女人,赵小娥的女友黄薇娜建构起三口之家, 也是支离破碎,伤痕累累,毫无信任可言。齐德铭的家庭丧失母亲,只有父亲, 是不完整的畸零家庭。这些家庭都有难已解决纠缠不清的问题。迟子建对于家庭 91 —— ①②迟子建:《晚安玫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年 4 月,19 页、143 页。 生活以及爱情坚守引领女性精神提升的信心不复存在。在涉及到父权制对女性 (女儿)身心伤害,如吉莲娜女儿身份得以完成继父向日军权力献祭行动,再如 赵小娥的生父强制性“强奸”母亲的原罪,也是一种父权制强加于她身上的烙印, 迟子建锋芒直露,批判挞伐不言而喻。但是,小说中呈现出迟子建的矛盾,针对 父权制的将个人意愿强加女性身体的原罪,“弑父”行为的发生是女性反抗权力 的必然指归,但在“弑父”行为之后,女性是不能够以复仇为宣泄渠道一弑了之, 这种由仇恨而产生的突破道德底线的极端行为,是以恶制恶,是需要忏悔的。迟 子建认为,恨可以为灵魂的净化洗礼提供场所,人是可以通过仇恨抵达精神涅槃, 而宗教是最好的洗礼渠道,宗教可以引导人“懂得慈悲,慈悲会给人带来安宁和 喜悦。”① 吉莲娜和赵小娥在父权制社会压制下的性别遭际,旨在探讨爱情与宗教对于 女性精神飞升的引领作用,然而赵小娥面对来自世俗的和宗教领域的两项精神引 领,都没有成功。尽管赵小娥最终没有得到更好的结局,她在失去爱人之后终于 发疯,但迟子建明确了一点,性别冲突会越过边界,在彼此失去信任甚至仇恨的 情况下筑成负能量的爆发,父女通约以及建立两性和谐的平衡是不可能的。这是 迟子建对当下社会毫无信任混乱不堪的两性关系的清醒认识,正如迟子建所言, “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们不知不觉都做了物质的奴隶,可是在我的作品中, 吉莲娜一直是精神世界的主人”。吉莲娜生命中持续不断的精神长成向度,是小 说所要褒扬的普世价值,“宗教不能打破政治利益构架的世界格局,但它能为人 的心灵世界注入清泉!在我眼里,没有精神生活的人,虽生犹死。而有了丰饶精 神生活的人,哪怕双足陷于泥泞之中,前方是无边的荆棘,后面是危崖,他也会 镇定自若,感受来自天庭的阳光。”②与宗教作为某种精神符号不同,迟子建推 崇的宗教是拥有大写的人的行为底线的敬畏之心,是在庸碌的日常生活基础上引 领人走向彼岸世界,获得精神自由的一种存在力量。 迟子建小说中,凡走得久远的历经沧桑的称得上“女史”的人物,无一例外 地具备精神上的能量。相信,《晚安玫瑰》探讨的人性复杂性尤其是宗教的精神 引领作用,会为迟子建小说世界带来更为宽广纵深的思想走向。女性观=母性观 也会由于作家对两性关系政治化寓言化的写作,转向一种性别冲突的爆发,在作 家的性别叙述策略上留下具有革命性的斧凿。 第三节上海旧事与西方情调的幻想 ——陈丹燕的上海写作 陈丹燕引发人们关注的是她那些关于上海的怀旧故事。对于中国人来说怀旧 不仅说明时代的更迭,更说明人们需要寻找旧日情怀来证实自己曾经的存在。当 中国人手里渐渐有了些闲钱的时候,便生出了对品位的琢磨。琢磨品位随之而来 的就是要追溯品位的来路,有如西方的贵族世家,需要有个出处。因此品位绝对 不是有了些闲钱就可以拥有的,抽离了历史也就谈不上品位。当代中国人的心态 很像是一种暴发户,对于自己没有碰过的历史心里有些自惭形秽,恨不能早些来 到世上品尝极尽奢华讲究的生活。那些逝去的人与岁月隔着历史就如此这般地被 再造了一番。在整个中国都做着怀旧与做旧的梦想的都市文化消费中,上海仍然 是一个让人心醉神迷的城市。洋气的作派与精致的生活依旧可言,有谁能够否认 —— 92 ①迟子建:《晚安玫瑰》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年 4 月,143 页。 ②孙若茜:《迟子建和<晚安玫瑰>》载《三联生活周刊》,2013 年第 19 期。 即便在“文革”那种动乱时代,精致生活仍然可以通过上海人的糖果、服装等生 活用品上体现出来。上海,上海!陈丹燕在她低徊的格调但却不乏睿智与机锋的 语言表述中,把上海的老底与今人的心态抖露出来,是为怀念与审视。 《上海的风花雪月》 (作家出版社 1998 年)用的是纯个人视角,用作者直接 的寻访体验与他人的口述达成共谋。与准确地记录上海历史的学者专著相比,陈 丹燕的个人化诠释更平添了几分神韵,也更多地带出了作者个人的主观色彩,因 而更接近一种传奇性的叙述。上海骨子里的东西,让她的作品很有力量地烘托出 来。写怀旧,选择了一个五十年代出生的女人喜欢老房子,达到了出现幻觉的地 步。冬天下班后她不打算回家,在老房子里,她独自静默着,眼前出现了穿着上 个世纪 30 年代的旗袍和西服的人,在大屋子里走来走去。由于她着迷于这种精 神享受,即使她受了公司的委屈也不准备离开。《布景》中,写那做旧的做出了 破绽。一个专营上海菜的餐馆布置得就像 30 年代,但布菜的女孩子,“旧式的短 上衣是用的确良布缝起来的,像是一件戏装。”于是,餐馆在作家的印象中变成 了一出戏的布景,吃饭的食客们竟然都成了道具,扮演着 30 年代的上海人。细 致如此的感受,对于做旧者的审美和粗俗的生搬硬套的商业操作的讽刺不言而喻。 《江青的房间》,再现出作者难以按捺的愤怒和讨厌的情绪,她需要足够的 力量来完成这篇作品。她痛恨江青的影响,“她是巫婆,一辈子骑在扫帚上飞。 就是她飞走了,那长长的阴影也还是拖在大地上”。①她写江青住过的地方,明 显地流露出厌恶,历数江青的罪行,尤其是她对待上海的常州佣人阿桂,曾经接 济过她的人下手狠毒。写江青的确不容易,除了诅咒是否还有别的叙述方式?陈 丹燕为了使叙述能够进行下去,还是坚守了上海作为叙述根底,以上海人的视野 去观察那个从外地来上海讨生活的江青。那时江青只有 23 岁,像大多数来上海 演戏的演员一样都是些小人物。江青卑微的身分,只能住在上海的弄堂。不巧的 是,在地理位置上,弄堂正对着法国总会的大门,她天天都可以看到华丽的生活 就是进不去,不由得不憎恨和想推翻这一切。然而,不管作者如何铺陈江青的往 事,她对江青充满个人情感色彩的解读却流露出,“上海对江青的拒绝”引发了 江青日后对上海的憎恶这样一个结论。这个推论过于简单,也说明了陈丹燕个人 化的历史叙述的另一个弊端:事实与虚构的界限在哪里?假如通过想像和感觉来 重建历史,是否会重蹈狂热的“文化革命”覆辙。假如充满着报复心理不能够对 描述的对象拉开距离,这种非理性的文字对读者有多少益处?对于江青住过的房 间里,作者这样描述:黑暗和阴影散发着热气腾腾的欲望和恼怒的气息。三角形 房间的荒芜和潦草,“让人想到这个女子一生大概都不会在意好看的内衣,她会 在穿大领子衣服的时候尽量多露一点脖子,而将内衣领一圈圈地向里卷。”②在 上海不得志的江青“把一切都贡献出去,还站不住脚,这实在是不能释怀!”③ “上海更像一个大大的玻璃橱窗,把她想要的东西展示给她,但不给她。就像她 天天路过法国总会回家,可是一次也没有进去过一样。大门很大地开着,但不是 为了你而开。”④所以,这个在上海没有找到任何机会的女人,便到延安去寻找 她的机会。在关于江青的叙述里,上海具体为陈丹燕的上海了,这种夸张的赌气 式的叙述里明显地包裹着强烈的自恋,使江青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被上海抛弃了的 女人利用国家机器卷土重来。关于江青传奇的制造很像是依据了街谈巷议的蓝本, 可以归于民间传说故事的行列。 —— 93 ①②③④陈丹燕:《上海的风花雪月》,作家出版社,1998 年 10 月,65 页、67 页、68 页、68 页。 由于过于自信对上海真正品位的了解与激赏,对于“讲究”上的缺陷,或败 走上海的外地人,便在作者极尽刻薄与推测的笔下出现了。对于上海的了解恐怕 还是王安忆更得真髓,究竟把上海放在一个什么位置上,陈丹燕与王安忆相比, 真是相去甚远。这种夹带着强烈个人感觉色彩的写作客观性不由得使人疑窦丛生, 但不用说,以这种传奇的方式把握历史与现实更具有商业价值。 在新旧世纪交替之时,一向以对上海繁华旧事的寻访和想象来构筑纪实文学 的陈丹燕转而讲述了一段“文革”以及稍前时段发生的上海旧事,在《上海的红 颜遗事》(作家出版社 2000 年)中,她用一种拼图的方式把一段支离破碎的历史 影像归拢起来。较之《上海的风花雪月》,这部集中地讲述一个中国普通家庭的 故事具有更大的历史真实性。“政治”以及“文革”这两个词汇可以说是 20 世纪 中国人永远无法摆脱的自身的困境,究竟要持续多久人们才能充满理性地告别这 段生活,无人知晓。对于“文革”历史的清算,已有太多的文字描述。从上个世 纪 70 年代末的“伤痕文学”开始,直到今天仍然不断地有人在这段历史中爬梳, 作者之所以执意地要表述一个普通人因“政治”而无端带来的悲剧,实在是“希 望所有不能安息的灵魂都得到安宁”。 实际上,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经过了多年的改革开放,“文革”的政治 性事件已很难再影响到中国人的情绪了,他们多半投身到个人发家致富的现实梦 想中,寻找富裕生活过自己的日子了。过去那种“全民政治”已远远地离开了个 体生活,个体在脱离了宏大的政治构架中得到了无比广泛的自由空间。这时,沉 浸在个体生活中的人再回来看一些涉及到“文革”以及稍前发生的故事,已很难 再唤起痛苦和怜悯了。更无法想像那个时代会是那样一种运转体制。 对于痛苦,人类采用的方式往往是忘却,人活在世上只有几十年,沉浸于过 往的痛苦中于事无补。尤其是当一个完全凭借个人能力生存的崭新的时代摆在你 面前时,对于以往动辄就集体出动的政治生存环境的忘却,显得理由充足。陈丹 燕没有忘却,在对上海电影明星上官云珠的女儿姚姚短暂一生的叙写中,作者强 烈地抨击了大政治文化对人性的扭曲以及自由的匮乏,使一个积极向上、贴向政 治的人陷入“沙器”的建造中,直到背叛了母亲仍然不得出路。上官云珠的儿子 灯灯没有忘却,他活着只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使普通人的历史变成文字,使 含冤而死的家人得以安息。读者在目睹这段重建的历史后,忍不住庆幸自己活在 一个自由年代。 事实上,任何一种文学的重建都避免不了想像的痕迹。就如怀旧是一种对匆 匆过往生活的理性审视,重建历史也多了一份思考而少了许多体验。在《上海的 红颜遗事》中,一些受访者情非所愿地回答着作者的提问,不知为什么要写一个 普通人姚姚。但是,经过拼图式的组合,我们还是在层层递进和反复校正中看到 了一个鲜活的年轻的身影,她有血有肉,命运多舛,身边的人一个个自杀身亡, 她却留下了灿烂的微笑。她想活下去,对未来有着很多设想。应该说,姚姚最震 撼人心的仍然是她为活而做的种种努力,这比之她的母亲上官云珠的跳楼自杀更 令人动容。姚姚是电影明星上官云珠和被毛泽东点名批判的电影《清宫秘史》的 作者姚克的女儿。在上官云珠与姚克离婚后,与程述尧结婚生下了儿子灯灯。姚 姚和继父、弟弟的关系相处的非常好。然而不幸的是,程述尧被诬陷卷入贪污事 件后,这个家庭再次解体。姚姚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母亲对姚姚的教育一 向是严厉的,却给予她优越的生活条件,在一个学生有 2 件毛衣都算是侈奢的年 代,她竟然有 17 件毛衣。“文革”开始后,姚克已身在海外。在上海音乐学院读 94 书的姚姚,被潮流裹夹着去贴母亲的大字报,开会表态,与母亲划清界限。并非 每个黑五类的子女都如姚姚一样,背叛自己的父母,而姚姚的选择基于什么始终 是个迷。有一点是肯定的,姚姚想通过自己的政治表现寻求一种前途。公开背叛 受运动冲击遍体伤痕且重病缠身的母亲,站到无产阶级革命派一边来的行动并没 有换来她所要的结果。她仍然一门心思地为自己的前途打算,她参加“红战友” 造走资派的反。与“抗大战斗队”的掌门人燕凯成为恋人,这段人人称道的浪漫 爱情,最终以燕凯的自杀告终。根红苗正的燕凯由于整过张春桥的材料,成为反 革命小集团成员,得知他割脉自杀的消息,姚姚头顶生出一绺白发。多年后,姚 姚偶遇一个叫凯凯的 18 岁男孩,长得酷似燕凯,他在美国的母亲替姚姚找到了 亲生父亲姚克,两人谋划着偷渡去香港。失败后姚姚生下了两人的私生子随即送 人,凯凯则进了监狱。在遭受了居无定所、没有工作、非婚生子的人生挫败后, 姚姚仍然坚持着自己的梦想,不愿意通过无爱的婚姻留在上海混口饭吃。当姚姚 终于有了接收单位,出发前一天高兴地去与凯凯道别时,路上一辆载重卡车从她 身上碾过,受尽折磨却一心渴望新生活的姚姚死于非命。 这个关于上海普通人的故事除了文字的组织外,还附录了一些老照片,其中 “文革”时代的照片,人物几乎无一例外地喜气洋洋。在这些整齐划一的笑脸上, 难道书中人物真觉得当时的命运“苦不堪言”?经历过“文革”的人有一种“凡 事后怕”的理性思考。在当时, “普通的人都没有怀疑的能力”,人们对于政治运 动只求不要落后。那一张张相似的充满亢奋的笑脸无非是那个时代的最典型的人 物群像特征。姚姚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挣扎着背叛母亲而迎合社会认同的人, 究竟能有多大的罪过呢?假使她的这种背叛真的伤害了母亲,那迫使她做这种选 择的社会不是应负更大的责任吗?在青春的狂热下鼓动起来的运动,还应该有更 深层的民族心理原因。在灯灯寻找姚姚儿子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个体生命延续 的权利和尊严,人们在对待某些问题时达到的自由超越的境界。那些渐行渐远的 故事经过时间的淘洗,不再有照片上的那种招牌式的笑容了,笑容已成为一种时 代的背景,事实反而成就了一种齿冷心寒挥之不去的阴影。历史的重建,确不是 件容易的事情,重建不等于沉溺其中,而应让曾经的束缚变成一面镜子警醒自身。 对于上海,陈丹燕写下了大量怀旧故事。几乎是靠着一种虔诚重建旧日上海 的荣华富贵,那些曾经有过的货真价实的“物质”,证明了好日子确曾在前辈的 上海人身上发生过,和品位相关的某些洋化的东西,日久年深地影响着上海人的 现世的价值选择。无论过往的生活如何地令人联想到殖民的味道,上海毕竟是东 西文化交汇点,“浪漫”而富于情调的故事,还有机会在多年后的现实土壤中演 绎出来。 《吧女琳达》是一篇透视现实生存选择的颇具批判意味的小说。小说的背景 是现实中的上海——开放,许多人都向往着的豪华体面的生活所在。小说以大学 美术系学生琳达两次来沪江特快为对比,揭示了琳达内心对高品质生活的渴望。 只有钱可以解决琳达的问题,她要一个大画室,要高贵的生活品位。钱可以带来 这一切,但只有西方的有钱人与她向往中的生活匹配。古堡、草坪和身穿白裙的 女人……。 对西方文化的崇拜使琳达不屑于中国的小老板。第一次,小老板王伟民请琳 达到沪江特快吃饭时,王伟民对琳达是情真意切的,既知琳达喜欢豪华就给她这 个豪华。可是恰在沪江特快,王伟民暴露出了贫穷的底色。“大声喧哗,故意点 许多菜,将鱼骨吐在桌布上,用勺唱咖啡”,琳达痛恨来自于贫穷的粗鲁行色。 于是在英国人 JOHN 第一次请她到沪江特快吃饭时,欣然赴约。在琳达眼里,英 95 国人是讲究礼貌的,不会不守约。餐厅里并没有 JOHN,可她却幻想会出现电影 里的场景——JOHN 直奔侍者,寻问预定的桌子在哪里。在她一厢情愿的两个小 时的等待中, JOHN 不过是对她开了个玩笑。 愤怒的琳达在酒吧里再次见到 JOHN 时,才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兽性。JOHN 把一张美元揉成团扔到琳达的身上,叫着 “爬着去拾你的小费吧”。JOHN 走后,在无人的酒吧里,琳达还真用脚去勾那 张美元。可是拿到了钱的琳达,陷入了一片茫然中。两次来沪江特快,情境大不 相同。但两相对照,琳达对钱和情调的向往都粉碎了。 小说精到处在于给出了人物最终的受挫和茫然。对于现世的“物质”与“情 调”的幻想,导致了琳达一意孤行的行为。尤其是对西方男人“情调”的幻想, 结局并没有高出中国小老板多少。这就使得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琳达依靠西方 小说电影建立起来的对西方男人的幻想经不起现实的推敲,她所要的“养起来的” 艺术生活不过是一个空洞的符号。 96 第三章世俗化倾向与文化视阈 一、池莉:都市平民俗文化视阈 武汉女作家池莉,从上个世纪 80 年代末创作了引起文坛“新写实”浪潮震 荡的《烦恼人生》开始,决定“撕裂自己”,在小说中道出自己所体会的人生滋 味,所认知的“真实的”都市平民生活。这样一来,池莉小说不仅与“此时此刻” 正在发生的现实结下了不解之缘,还提供了一种与历来的理想主义精神相去甚远 的平实的人生态度。她以睿智深刻的眼光筛选尘世中的一景一物一故事,制造出 一个个细节绝对真实的“仿真的想象空间”。池莉在小说创作上表现出的获取“相 对的”人生幸福观念,一时间成为评论家谈论不休的话题。人们把《不谈爱情》 《太阳出世》与《烦恼人生》看做池莉描摹世俗人生的“三部曲”,而《来来往 往》(《十月》1997 年 4 期)则是 90 年代末中国社会商业大潮中世俗人生的又 一面镜子。 《来来往往》选择了一个男人与三个不同时代不同类型的女人发生的两性纠 葛作为主线,描绘了一幅家庭破碎与情感变迁的路线图,使读者清晰地看到了普 通人由金钱而重组生活圈子的脉络走向。主人公康伟业 20 世纪 70 年代末是个扛 猪肉的冷库工人,不太满足自己的现状又无力改变社会地位。经人介绍与有着精 明头脑的干部子女段莉娜相识,在不太情愿又不能选择的情况下,权衡利弊与之 结婚后进入机关工作。一直在生活上沾岳父光的康伟业,在市场经济大潮到来的 情况下,遇上岳父家失势,生活质量每况愈下,不得不被迫下海经商。经商的康 伟业事业蒸蒸日上,深谙生意场上贵在包装,不断为自己添置名品。“好东西虽 然价格昂贵,但它们是为主人服务的”,而段莉娜却不懂花钱的好处,以为是“烧 得慌”。慢慢地,他在品位和鉴赏力上把段莉娜远远地甩在后面,与生意场中的 现代女性林珠一拍即合, 在金钱提供的奢华场景中两人尽情享受风情万种的爱情, 康伟业终于决定与段莉娜离婚娶林珠为妻,两人一起大展生意鸿图。然而,事情 却一波三折,难成好梦。 丈夫忘恩负义抛弃糟糠之妻,另择新人,这段世俗人生的故事本是老调重弹, 却让池莉写的波澜起伏,趣味横生。尤其是小说中有一段“打离婚”段子显示出 池莉深谙世情世风,洞悉男女心理的老道。 康伟业自从与林珠小姐有了私情后,才发现掉入了伟大的爱情中,两个人情 投意合。发展到后来,一心想要与这个才貌双全的现代女性厮守一生。重要的是 要厮守就先要谋求法律认同,把婚离掉。 在离婚过程中,康伟业几次都陷入意外。康伟业认为离婚问题会解决得比较 漂亮。段莉娜对他已经没有了感情,要的是钱,到时候给她一笔钱就行了。段莉 娜出身干部家庭,多年来对丈夫居高临下,只要发生矛盾就用离婚来威胁康伟业, 平常谈论起同事中间为了离婚纠缠不休往往嗤之以鼻。她的观点是只要男人敢说 一个离字,女人就应该立刻摔门而去,除了带走自己的换洗衣服,可以什么都不 要,但会要一大笔钱。康伟业没有想到的是,段莉娜听到了“离婚”两个字时, 腾地站了起来,眼睛直直地把他盯了好几分钟,然后冲进卧室,关紧房门,从里 面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休想!休——想! 康伟业被“休想”一棒子打晕,作为一个成功男人他的自大自信都使得他无 法理解段莉娜的表现。更重要的是,他那轻而一举就可以结束一桩婚姻的观点, 97 在事实面前变得十分幼稚可笑。与他最初设想相反,收拾东西离家出走的不是段 莉娜而恰恰是他自己。段莉娜不肯离婚,动用了大批人力轮番向他进攻,搞得他 筋疲力尽,还疯狂地咬了他一口。与他相亲相爱的林珠也逐渐表现出与他格格不 入的现代女性生活方式,她坚持主张女人与厨房无缘,“我的主张是,煮一个鸡 蛋,面包夹香肠就行了。想吃复杂的菜就去餐馆”。①而康伟业不可能为林珠更 改自己喜欢吃米饭和炒菜的食谱。眼见婚姻无望,林珠带着现代女性特有的实利 观念,卖掉了康伟业赠送她的房子,带着钱远走高飞了。在失去爱情的痛苦中, 一个酒店老板把没什么头脑只会说笑话逗乐的时雨蓬介绍给他,而且两人很快进 入了性爱阶段。但时雨蓬与康伟业的距离更大了,完全是个没成熟的女孩。在婚 离不了,爱情逃跑了的现实面前,康伟业还得活下去——生意还要做,日子还要 照旧地过。 池莉这部中篇小说时间脉络咬得十分清晰,因此不能简单地看做是对现实中 大款婚外情的写照,而是揭示了中国社会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巨大变迁以及这种变 迁对社会最基本的细胞——家庭的冲击和瓦解。从政治体制为主导转向市场经济 的过程中,利益的重新分配、权力的置换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昔日依靠段家权力 生存的康伟业,如今可以翻身当家作主人了。于是,手握金钱资源的康伟业不再 打算做段家的长工了,他要另立门户,以确立自己人生的价值。这另立门户的人 生设计,首先要完成的就是换妻。在他的人生中,段莉娜并非他钟情的女人,他 梦想的女人从形态上就与段莉娜无法重叠。康伟业在不情愿又没有选择余地的情 况下结了这门婚事,但内心对理想女人的追求从未消失过。当钱可以买到一切而 段家的权力相对跌落时,经商获得的巨大利润终于使康伟业从段莉娜手中翻过身 来,去满足被压抑了多年的对女人的欲望,甚至他天真地追求起他眼中所谓的爱 情生活了。在利益重新分配、社会重新分层的历史潮流中,康伟业无疑赶上了这 班车。他以为事情可以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转化。但是,康伟业的问题并非简单 地可以推给段莉娜不合他的心意、段莉娜包括段家上下曾经对他的压迫就能解决 的,段家的权力压迫仅仅提供了一个时代坐标,证实了康伟业出自社会底层的来 历。并不能解释一个依靠岳父家生存的男人,在成功之后为什么还会对他所钟爱 的女人林珠卷走金钱而心生遗憾。 这浓重的一笔说明,作为男人的康伟业对于女人缺乏起码的了解。因此,康 伟业不配有更好的女人等着他,他的情感生活一直会惨淡经营下去直至终老。池 莉以康伟业和段莉娜所上演的离婚闹剧以及林珠弃他而去,去扫描大千世界里那 些钱包鼓起来的男人内心的空虚和无聊以及他们盲目而可笑的自信。康伟业对妻 子和情人判断的失误,使他对自己的人生前景产生了幻觉。现实中,由于金钱壮 胆而依靠幻觉生存的男人,结局基本是一样的。他必须守着他的那个没有感情的 妻子,再去外面解决被家庭驱逐的问题,完成一个孤魂野鬼的形象。 池莉的世俗小说,始终是清醒地摆布着每天都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世俗生活的 琐事,从中提炼出一些充满格言味道的人生警句。关键的是小说人物的种种纠葛 及发展方向,都包藏着许多人生经验和市井图画,提供给读者的并非优美的艺术 审美享受,但却是真实可靠的生存经验。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写作由于过于撷取 了当下生活中的流行元素,与生活指南和离婚手册有异曲同工之妙。作为理想被 巨大的写实力量紧紧地掩盖着的作家, 她的理智把她的情感控制的近乎刀枪不入, 她面对读者永远都是一幅冷静面孔,去铺陈着她阅尽人间烟火的故事。在她精明 的眼光里,时刻流露着醒世的味道。 偶尔,池莉的世俗小说会让人联想起鲁迅来,鲁迅的剖析是辛辣是不容情面 98 —— ①池莉:《来来往往》载《池莉文集•5 卷》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 年 8 月,153 页。 是深刻,且又带着扑面而来的直截的气势,而池莉是镇定是犀利是疱丁解牛般地 娴熟而游刃有余了。一种洞悉世事的女性写作,大多数情况下写作者已近于“巫” 了。 小说《小姐你早》写于 1998 年,这是一部调侃戏谑之作,如果归于百姓语 言,则可以说是“没正形”。三个身分各异的女性,都曾为男人所伤害,她们在 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结成了女子同盟,与男人展开了两性间的性别对抗,最终让 男人输个精光。 池莉的《小姐你早》的出现,与当时中国女性主义风潮的兴起不无关系,也 与中国男人正经历的资本原始积累暴露出的丑陋恶行不无关系。作家选择了一个 貌似正常的家庭来展开故事,以说明此事的普遍意义。女主人戚润物偶然回家看 到了丈夫与小保姆的奸情顿时天塌地陷,不知所措,因此由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沦 为骂街的泼妇。在对粮食储备研究所副研究员戚润物的描述中,我们知道她是与 副总理合过影的专家,事业不可谓不发达,在圈子内不可谓不出名。她自我感觉 良好地认为,自己的生活很好很有意义。然而,由小保姆事件而引发的是她重新 开始认识社会,这扇窗子打开以后,丑陋的社会现象一一纳入眼底。她观察丈夫 王自力常去的麦当娜夜总会,发现男人一进夜总会就不成了样子。是“失去了蓬 勃生活活力的行尸走肉”。看到了男人的这一面,戚润物心疼得直哆嗦,甚至比 看到丈夫和小保姆在床上都疼。她不再爱她丈夫,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不再爱男 人了。“男人糟透了,女人只有哭” 。作家在这里用了一个类似电视台口述节目的 标题“女人的顿悟绝对来自心痛的时刻”,来冲淡调侃一下这位在正规单位过着 正经日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高知,一直以来的封闭生活。获得顿悟的戚润物毕 竟是一位在体制内生活的女高知,受党教育多年,且智商不低,又有道德责任感。 她对付生活腐败的坏男人自有她的一套打法。于是,见过副总理的戚润物决定 “要把离婚变成狠狠打击王自力的有效手段。通过打击王自力起到打击所有这一 类男人的作用,杀一儆百。为社会为人民为国家为中国女性做一件有益的事情。 这样的离婚才是有意义的离婚。”①戚润物就是带着这种唐吉诃德对付风车的勇 气,挑战了市场经济大潮中男人的出轨事件。在常人看来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的事 情,她却要执着地做出一番大事业来。此后计划的展开充分说明了,戚润物非凡 的头脑确实派上了用场。她联合了被男人抛弃的李开玲、正当着大款情妇而受尽 大款欺负的艾月,三个被男人伤透了心的女人,聚在一起对当下男人来了一番研 究和参悟,携手对王自力做了个小小圈套,最终以色制色大获全胜。从此三人结 盟过起了女性互助的美好日子。小说中给出的章节题目,“别人的事情也会发生 在自己身上的”,把由于致富带来的婚外性泛滥给居家女人带来的困惑、给中国 家庭带来的震荡较为真实地描摹出来。 《小姐你早》可归类于戏仿的女性主义之作,毕竟这是一部貌似正经的不正 经之作,或貌似不正经的正经之作,在戏笑调侃中还隐含了许多生活的不易,女 人的伤心处仍然令人动容。在这里,作家给出了一种围绕着男权文化而形成的即 定的事实。当下社会风习中,妻子情人小妾三种身份的女人同时并存,角色的合 法与否并不重要。出于各自生存的需要,女性充当了法律视为不光彩的角色,然 而并不能就此否认她们的存在价值,她们并不应该因此承受男人的不公正待遇。 因此,当戚润物考虑找一个女人去勾引王自力从而达到惩治他的目的时,戚润物 与男人的对抗资本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必须寻找另外的突破口。三个本来 99 —— ①池莉:《小姐你早》载《池莉文集•6 卷》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 年 8 月,64 页-65 页。 充满着竞争和矛盾的社会角色,在共同的命运(受男人欺骗和压迫)、共同的理 想(摆脱男人独立谋生)和利益的驱使下,通过合谋欺骗男人的金钱达到惩治男 人的目的。这个行动本身,已然说明性别并不是一定必须受压迫和欺骗的标志, 而金钱才是操控事情进展方向的关键。因此,当三人合谋抽空了王自力的金钱, 王自力的男性性别对女人也就失去了魅力,同时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小说是以 报社记者的“拍案惊奇”《小姐说不,男士当心》来做结的。半文半白的都市传 奇像是为观众提供的茶余饭后磨牙的调料,看上去并不真实,却又显得不像是虚 幻。小说的结局是一种强大的观念写作导向的结果,落入了市井说书人引人眼球 的俗套。故事的构成其细节的描述却一一铺陈得如真实生活景象一般。因此,三 个女人合谋对付男人的“女性主义”立场,最终大获全胜在现阶段也不太靠谱, 明显地带有乌托邦的性质。于是我们看到,池莉画完了女性主义这只大老虎之后, 由于画的过于逼真,生怕读者产生误读,便假托记者续一个可笑的尾巴。算是对 亲爱的男士们开个善意的玩笑,权作提醒而已! 在当代女性小说创作中,池莉的作品一直拥有众多读者,并形成了一种阅读 期待心理。她对时尚真髓有着犀利透视的眼光,她的创作以直逼生活不造作,自 觉地检点世风而闻名。在《我坦率说》中,作家以一次作品研讨会“我就是个小 市民”道出了她写实的缘起,“我学医从医一共八年,这对我选择哪一条文学创 作之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赤裸裸的人生痛苦将我的注意力引向注重真实的人生 过程本身,而不是用前人的给我的眼镜去看人生”,①正是池莉的“写实”的艺 术取向。非英雄情结非伟人描摹的艺术选择,使得她的作品成为忙碌奔波而又疲 惫异常的世俗中人会心一笑的俗文化经典。在这个不再有什么救世主的时代,对 于他者的解剖和调侃往往能够使人产生自况的愉悦,有着镇静身心和宣泄的作用。 在此意义上,池莉的小说具备了赵本山小品的凡俗文化指向和社会共谋。 二、徐坤:嗅觉灵敏的侃文化叙述 北京女作家徐坤一出场就带来了一股充满自信的批判旋风,在小说里她以调 侃的口吻一眼看到骨头里的深刻、玩世不恭的语言表述方式,对现实生活的即时 性、现场性饶有兴趣地展开了解说。徐坤的犀利是对当代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的 一种文化批判指向,她的女高知的身份使她叙述故事的方式很具有文化看点,然 而正如池莉所热衷的描摹世俗生活,徐坤也对俗文化充满了好奇与兴趣。她喜欢 把现实生活中流行的某些现象三下五除二、抽筋扒骨地一折腾,在貌似不经意或 匆忙中使其露出了本相,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但也恍然大悟。 于是,对于徐坤的这些能耐,评论界有人竟为她冠以“女王朔”的桂冠。当 然,王朔并不是一个贬意词,在以往的文坛上,王朔被定义为文化叛逆,因为他 挺着脖子对人说,我是流氓我怕谁。叛逆终究不是什么必须值得敬畏的事情,但 谁能说他痞子似的宣言背后没有真情!王朔的作品仍然带着过往时代的遗风,在 那个崇拜英雄的年代,他亮出了不同的牌子。徐坤还是有些不同的,她是个现在 时的人物,作为女作家,她的调侃和戏谑使她游离于正统文学的宏大主题叙事。 由于她的选材和兴奋点均在文化范畴,使她看上去总归是个文化的颠覆者。无论 对过去还是当下,发现与批判是她写作的第一要义。 按照批评家的说法,徐坤的小说“主要表现当代中国文化人与知识分子的生 活,在俏皮生动的语言与通达放肆的叙述里潜伏着一股思想的力量。如果按照当 100 —— ①池莉:《我坦率说》载《池莉文集·4 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 8 月,223 页。 代批评的习惯为之命名归类,似乎可以称之为‘文人小说’。因为她的游戏意味 甚浓的文本常常以当代的文化英雄们为反讽与戏谑对象,在其质地厚实的语言里 纺织着种种画外音与言外意。”①这种说法无疑相当精到。在小说《到处都是剧 组的人》里,作家将时下电视剧文化生产过程中扼杀创作个性、胡编滥造、模仿 跟风、人员素质低下等现象以内幕形式披露出来,这些早已流行于演艺圈的风气, 在她的手下变得形象毕肖。作家被介绍给一个剧组,和一些“码字儿”的一起 “攒本子” (写剧本) ,说的是好吃好喝招待着,只需按着策划人的意思七嘴八舌 地把故事攒巴完了,再分头各拿一集去打字就可以等着分钱了。谁知事情并不像 想像的那么简单,策划人一天一个想法,看见得奖的、走红的作品便想模仿着攒 一个本子。面对素质极低的策划人,作家被折腾得半疯,便与一个早早出道在剧 组里攒本子的女孩结伴提前打道回府。谁知,在火车上遇上了两个大男人在那里 算计块八毛的细账,细一听竟然也是剧组的。两人转到另一车厢刚一坐定,旁边 的三个男人又七嘴八舌地骂开了导演、剧组和他们刚拍完的电视剧。闻听身边有 个作家,一个男人就说,“我最羡慕你们知识分子了” 。早出道的女孩不干了, “你 骂谁?谁是知识分子?”大伙嘻笑一番,又开始继续揭发剧组内幕。导演赚钱, 副导演克扣剧组人员粮饷,拍出来的主旋律电视剧内容是船在海上遇难,在这危 难时刻,其中的主角作家大学生都是自私的坏人,最后在工农兵帮助下脱险了, 他们人也改造好了。这一段可笑的故事把人带到很久远的年代,剧情的落后以及 引发的时间上的分岔和错觉很让人啼笑皆非。于是作者发出了疑问,“一个铺天 盖地的剧组时代就这样到来了。可这究竟是个什么时代?” 。 在一个影视传媒技术日益发达的今天,文化的可操作性越来越强。随着文化 产业化在中国迅速蔓延的趋势,公式化模式化的扼杀创作个性的文化产品越来越 多。尤其是那些带有政治文化话语和思维定势的作品,竟然也能打着主旋律的旗 号生产出来。制作精神产品的影视人不想费什么力气去创作好作品,却又占据着 天时地利可以影响大众审美取向的至尊地位。在作家笔下,这些带着光环的文化 人实际上并不高尚,他们以制造垃圾的方式制造着这个时代的精神文化产品。这 种令人齿冷的愚弄大众智商的文化罪恶,经徐坤的笔一调弄,一戏谑就暴露在光 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了。 《做秀》仍然是以电视圈为描述对象,但这次写得是孩子面对电视愚弄观众 的故事。为了“六一”上一期孩子诉苦,给大人挑毛病的节目,编导和策划到小 学校里面挑选现场小嘉宾,希望孩子们真的能诉出点苦。那些正处在童言无忌年 龄的小孩子,一遇到镜头特别能说,“而且说出来的话还都一样”,无非是对老师 的赞美,诸如此类。偶然在公园里碰到了一个淘气的小男孩皮皮,在怎么想就怎 么回答的提示下,他的“我不愿意做作业,我不愿意考试”的回答终于使皮皮成 为入选小嘉宾。在录制现场,皮皮突然改变了立场面对镜头不做反方,死活就说 “我认为,适当的考试是必要的”,皮皮认定了电视里的人常说的就是这样的话。 所以,皮皮上电视也要如是说。本来是让皮皮说实话的节目反倒成了说假话的节 目。没有想到的是,做过节目之后,皮皮为了证明自己在电视上说的是真话,竟 然努力学习完成作业,成绩位列前茅,也当上了三好生。在这个啼笑皆非的的作 秀故事里,皮皮由电视而迅速失去童真的事实成为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重的色调。 在一个飞速运转的现代社会,变化是都市人共同面对的命运。若说还有些什 么东西总是想赖着不变,那可能就是作为习俗的来自逝去社会遗风的农业文化 101 —— ①徐岱:《边缘叙事——20 世纪中国女性小说个案批评》,学林出版社,2002 年 4 月,291 页。 了。一些遗风通常保留在那些试图从这种习俗中获利的人群中间。他们曾经是这 种文化的信奉者并为此奉献过,自然不希望人类社会发展到了自己这里,这种刻 意的遵守得不到回报,而为另一些指望轻装上阵建立新习俗的人所不齿。但是, 没有一种人愿意放弃自己心目中的“理该如此”,而去迎合他人的“理该如此” 。 于是,农村和城市两种不同文化内涵的生活习惯——为人处世的态度、迎来送往 的礼节、饮食起居的枝蔓……便成了人际中最挠头的问题,迟早要面对的。对于 一些不便直言却又不吐不快的社会文化现象,将文学创作视作游戏轻松出场的徐 坤,一向喜欢在作品中施以调侃策略。 在《亲戚们》这个典型的文本设计中,作者极尽隐忍之大限,将来自农耕社 会的老中国留下的很普遍的一件事——亲戚们乱串门子摊了出来。串门子是中国 社会离开我们并非久远的行为方式。中国社会由于有太漫长的农耕文明期,养成 了喜欢族群聚居的习惯。四世同堂、远亲近邻相互走动的传统生活方式深深地印 在中国人的脑海中,甚至沉积在潜意识里。改革开放后,城乡界限慢慢模糊起来, 都市文明悄然升起,一些走出农耕社会的传统习俗和血缘的知识分子,逐渐习惯 于城市小家庭生活方式。然而,当那些还沉迷于农业社会习俗的无拘无束的亲戚 们来到北京时,还是非常愿意麻烦那些已习惯了孤独生活的城里亲戚。对于作者 来说,亲戚们逢到京城游玩必然烦其导游带路,“一个月里四去圆明园,两进故 宫,三下景山和北海”。即使横七竖八地在家中打地铺“呼噜之声相闻” ,也不愿 意去免费为其张罗的旅店,因为那样一来反而觉得生分了。这便是中国人的习惯, 不知道亲戚的家只是一个私人领地,不被邀请是不该擅自闯入的。更不知道改革 开放后成长起来的文化人已经相当在意自己的私人空间了,已经彻底地把个人从 集体存在中剥离出来。个性化、隐私已经成为当仁不让的生存标签了。为了不担 忘本的“罪名”,作家也便只有忍受“呼噜之声相闻”了。当然,关于“家”的 作品中,另有《小“愤青”》、《回家过年》都颇有意思,一反《亲戚们》里面的 无奈,带着满满的推不开的亲情。可见,亲戚对作家来说实在是个“两说着”的 概念。《始乱终弃又一回》是在“廊桥热”过后产生的一些关于男女两性婚外情 的探讨,是对男权文化的一个极为有力的调侃。作者以女性主义立场极尽嘲讽地 罗列了一些老掉牙的爱情故事,竟然与罗伯特·金凯和弗朗西丝卡的爱情情节有 着惊人的相似,陷入俗套。任何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都需要男人的意外出现, 而女人永远是被动的。如果将“廊桥遗梦”男女主人公位置倒过来,女人路过此 地并在一番风流之后离开男人,便会引起道德上的争议而非伟大的爱情。因此, 这同样是一个文化立场的问题,作者抽离的是传统文化浇铸起来的“虚假爱情” 的一块砖,而这一点真的很少有人质疑。一向站在文化批判立场上写作的徐坤, 这一次给人的惊奇也并无例外。 徐坤的小说集《女娲》,与其他女性小说切入的视角不同,很少有缘自女性 日常细微动作而来的细腻和伤感。她在小说中表现出了尖锐的批判意识,绝少美 化生活的妄想,落笔之处一切充满着存在的艰辛粗嘎,透视着命运将人物框定在 限制中的无奈。为了使其作品的调子不致于太沉重,调侃在此又成为作者的一大 利器,所以小说背后常有一张作者调皮捣蛋的脸在晃悠,一如晨雾中若隐若现的 海市,令人产生真真假假的幻灭感。 徐坤是深刻的,她隐藏在语言背后的深刻思考,有着对人类自身困境难以言 说的痛苦在里面,有着欲说还休的大悲大恸。那些尖刻地刺透神经的神来之笔, 102 若不是日积月累的凡俗生活的折磨,若不是面对烦恼人生和欲望的苦苦思想和探 寻,是很难解释得通的。徐坤又是睿智的,这睿智表现在将常人感受得到却拙于 表达的生存压力、人性缺陷、世俗荒诞等无常的游戏规则、历史重负等外在于人 的事实和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内在于心的精神呓语逼真地再现出来,以神来之笔导 引心中的郁积,并不是谁都可以胜任的。 《女娲》是徐坤由女性生存延续而生发出来的对历史的有意解构,交织着人 类复杂而矛盾的生存史,爱与恨、恩与仇都血肉相连地纠缠在一起。李玉儿以童 养媳身份被卖入丈夫家中,受尽婆婆的虐待几近死掉。又在这个家中受到公公、 丈夫、傻儿子肉体上的欺负,人格丧尽。在她隐忍着的悲剧命运中,同样有着对 他人施暴的可怕心理。熬到婆婆的李玉儿终于到了出头之日,照旧重蹈婆婆复辙, 定要制服儿媳妇。作者以悄没声息的描述将中国文化中仰仗儿子欺负儿媳的恶习 揭示出来。 在孝道之下,儿子成为母亲征服世界的一柄利剑。在母威震慑下中国男人又 有多少健康正常的男性心理呢?猥琐、顾左右而言,似乎成为男性一种必然的性 格,母爱这个本来自然而然的生理心理现象一纳入到传统文化中,规范起来为某 种体制服务,就变成了复杂的东西,以至于生生世世,贻害无穷。《女娲》的女 性文化现象之所以读来痛心,皆因为这股恶习有着漫长的历史因由,而且至今作 者批判的东西依然在生活中存在着。 她的《先锋》《白话》《屁主》和《出走》等更切近现实生活。《先锋》以艺 术界的起伏动荡将先锋解构成一篇像模像样的小说,艺术家出于生存的需要急功 近利“处心积虑修饰出来的外部包装”成就了他们的先锋称号,而先锋之后的艺 术家便可以要名要利地挂靠在体制内,等等等等,再回来已是招法用尽。 《白话》 写一帮子学术中人到乡下扶贫,一群书呆子瞎折腾。才华不少,个个胸中有墨, 但一遇到乡下无赖却又有口难辩吃尽了倒霉亏。《屁主》和《出走》都以偶然之 事写出了人性中的复杂和丑陋,感情和真情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 三、刘索拉王周生:女性乌托邦与传统文化批判 2003 年,刘索拉的一部小说《女贞汤》 (海峡文艺出版社 2003 年 1 月),与 前此张洁的《无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02 年 1 月) 、王周生的《性别:女》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0 年 9 月),三者并置一处,醒目的标题,已无任何矫饰地 把女性的历史与文化撕裂开来。学术中,对于“主义”的纷争和恐惧,操持女性 主义话语或研究女性题材的学者一再地在各种场合公开地声明自己“不是女权” , 尤其是女作家更是惟恐避之而不及。碰到标题如此醒目而内容又切题的女性主义 小说,一切规避和策略都显得颓然无力。所面对的,只是解读而已。学术界所争 论的问题,小说中已细化到无可争论的地步。无论是否“主义”与“女权”,都 没有“女贞汤”、 “无字” 、“性别:女”的这类文化符号一语中地,来得更利落。 女性意识应是一种对于长此以往顽冥不化的落后文化的批判意识。它包含着 丰富而深刻的人生体验以及对文化传统批判的自觉性程度。任何一种文化,都在 规范中或多或少地压抑着人性。人类的创造力,是与某些传统背离而发展成长的。 在中国,读史的人都知道,“女贞汤”、 “无字”、“性别:女”,并非一般意义上的 文字符号。无数的悲剧合着传说与故事,点染了生命的鲜活,让人不得不唏嘘再 三,生命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不幸发生在女性身上,女性意识该是一种自由意 识、创造意识、解放意识,否则它如何担得起那番沉重! 对现今信息社会文字负载内涵的短暂性而言,在历史与文化传统中,与“女” 103 相关的文字符号背后的故事,一直贯穿了几千年,蒙昧了几千年。三部小说的细 节的铺排使我们隐约地抓到一些零头碎脑的线索,以证实离我们并不遥远的前此, 发生过一些类似的故事,至今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一切看上去烟消云散,了无痕 迹的时候,我们才在作家的笔下品味出别样的滋味儿,甚至于触目惊心。若作家 不离“发生”有段距离,难以厚重莅临天下。从来以剖析历史的立场去重构故事, 都是严肃得让人不敢触碰。在一个轻舞飞扬的物质社会里,面对《女贞汤》《无 字》《性别:女》的清算,自是略感沉重了。若以读史的角度,止不住胆寒再胆 寒,为了尚未远去的“曾经”,则身心俱裂。 世纪之交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个更开放的年代。信息和文化不再是背后的力 量,已反转到前台扮演了重要角色。社会对女性写作的需求骤增,队伍一时自然 会声势浩荡,与女字相关的事情日渐昌盛,风刮过,卷起来的一些细碎东西,也 算做了里面。媒体大声疾呼写作的“她时代”已经到,着实鼓舞了人们。媒体向 来是对的,敏感到市场方面,一向料事如神。“她时代写作”,确已到来,而且不 论尊卑贵贱地来了。我们在如潮而至的女性写作中,可以发现一些有别于其他的 东西。终究是得有些历练,方能写出一些让人心情沉重的东西来。就如《女贞 汤》,无数现代人的游戏观念都在一个“女贞汤”里露了馅。再是戏说着,解构 着,无所谓着,最终也免不了心思纠结在骨头上,戳个正着。 《女贞汤》是旅居海外的先锋派作家刘索拉的一部长篇小说,叙述的是男人 和女人两种完全不同又相互交织的历史,并以一种半文半古的调侃笔法,勾画出 全然虚无的历史瞬间,宛若一出锦里藏针的女性寓言。刘索拉在 20 世纪 80 年代 以小说《别无选择》叫响了中国先锋文学的口号,而后这位作曲专业的音乐人又 跑到了英国、美国,随着心性杀入自由爵士乐的行列。多年以后,刘索拉在作曲 与演唱上博采众长,触类旁通,形成了独具中国风格的说唱艺术。 在解读《女贞汤》之前,有必要了解作家的随笔集《行走的刘索拉》(中国 人民解放军出版社 2001 年 1 月)。在此,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追求自由心性,并以 此为创造力的刘索拉的苦心孤诣。对刘索拉在舞台上表演的某些陡然而起的声音, 人们很可能视为怪异,读过“行走”之后便可心平气和地接受她在艺术上的探索。 在一个浮光掠影、大行包装艺术的世界里,刘索拉以自己对身体与音乐关系的挖 掘、对传统民间艺术的琢磨、对即兴表演的累积参悟,对与不同音乐家的无数次 磨合,对音乐实践的理论概括等等行为和独特姿态,吸引着人们去向艺术与人生 的纵深思考。 她以朴素直白道出了深刻,轻描淡写昭示出一个自由无羁绊的精灵,多年如 一日地实践着“艺术个性的充分张扬” 。《行走的刘索拉》中,立足的是自由爵士 乐那种生命哲学。在做自由爵士乐的时候,人没有时间充分地设计,全部的音乐 素质都在现场赤裸裸地表现出来。是即兴的不可以讨巧欺骗的艺术。用中国人的 习惯说法是“绝活儿”,不能糊弄人。更不用说假唱之类的以及录音棚里的“做” 了。由于“真”的人生哲学与音乐立场关系的比照,导致了对教育的批判。教育 的程式化使学术分析压倒了音乐中的人性参悟,突出了技术忽视了音乐的人生底 蕴。于是,学院派的底子厚到了一定程度时,就如刘索拉,她要强调的是音乐的 生理性,于是主张演奏家“摸琴”而非弹琴。“摸”是要告诉人们,生理对于音 乐的影响。 “任何一种真的艺术作品,都是生理性的产物”,是什么样的人演奏, 就产生什么样的艺术效果。说到最终,又落到了做人上。追求艺术的个性化,带 来细节上的推敲,而细节的注重,又说明了人的修养,是人文的积累。刘索拉庆 幸学院派教育训练让其顺利地进入了西方音乐,但人文的缺腿使其多年后才找到 104 了心之所属的民间说唱艺术。她不厌其烦地大讲自由爵士乐,讲中国的民间艺人, 主张“绝活儿”,实在是对伪艺术的一种深恶痛绝。 沉浸在民间艺术创作中,对于她已是别有洞天。生生不息的民间文化渊源, 使她把握到了参悟到了的一种巨大生存的根脉,她是附在这处根脉上自由跳荡的 一个精灵。所以,在她的小说里,才会有一些难以置信的民间传奇写法。 与传统小说不同,刘索拉的倒向民间文化怀抱,使其在创作《女贞汤》时更 多地处于一种游戏状态,背离了传统的小说情节结构的要求,也放弃了以故事为 中心的叙述框架。而是如同民间的年画、剪纸、野台子戏,随着心情恣意而为。 书的装饰画很夸张,看起来极不“正经”,张冠李戴成为一种俯拾即视的正常现 象。语言文字风格上也是半文半古,半真半假,如同孙悟空可以一个筋斗翻出十 万八千里,云山雾罩,伸胳膊尥腿,上天入地,下海捉鳖,纵横古今,全然一个 混不论。尤其是,小说大量地采用了民间传说、文字拼贴、影剧传媒以及阴间阳 世的角度和立场,来拼贴作家眼中的“历史” 。 经过拼贴、重构以至于重新改造过的历史,全然显示出了似是而非似曾相识 的“历史”痕迹。在虚构的基础上,辅以文化的、政治的史实,制造出一种半梦 半醒之间的艺术效果。小说是片断的杂糅,又不仅是片断结构,在一种松散的启 承转合中,使故事在时空隧道里上下翻飞,眼花缭乱。《女贞汤》里古今集汇的 视角,诙谐逗乐儿举重若轻的叙述风格,收放自如的创作心性,完全与民间文化 的随意性合炉。 如果透过作者设置的烟雾,寻求真正的故事内核,那么我们可以说《女贞汤》 讲述的是两种相互关连的历史。一种是浮在表面上的男人的有关战争和政治的历 史,这段历史勇武、惨烈、风光,又夹杂着虚伪、做作和愚昧。呈现出政治、战 争、社会化风格,以骨架的形式纵深地把历史串连起来。对于小说来讲,有关战 争和政治的写作可视为传统写法。有意味的是,直到小说的最后,继家的后代并 不知道代表大岛的继家与代表汉圣贤的张家的争斗历史,也不知道继家有被统一 堂内部误杀的大人物。此时,曾经一度生生死死震天动地的继张两家对抗的故事, 已无任何踪迹。小说形成了大岛史乃虚无史的“演义”性质。 《女贞汤》“演义”的是游牧民族极得乎部落在寻神过程中,放弃了寻神目 标转而伏于汉皇,把部落置于汉民族社会结构框架中的故事。经由汉皇赐姓“继” 和定居“大岛”为始,极得乎部落开始了游牧民族汉化的历史。这中间,大岛人 受制于汉皇的统辖,由于远离汉皇统治的大陆,保留了许多自然的民情世风。大 岛人自得其乐地过着自由而多神崇拜的日子。“山在夜间放蓝光,故称蓝山。山 中产水晶,又产黄金铜铁,山上长尸草,吃了起淫欲。树上歇的红眼鸟,烧了可 生贵子,山顶上遍地开无叶花,嚼了生咒语。避荫处有细竹,伤人必死。春天时 有美人蛇哀鸣,其音如婴,意欲食人。”①多神崇拜的大岛人非常开明。虽然岛 人拜猪龟为神,间或又有道士、和尚和神父在岛上自由地穿梭,但相安无事。 这个自由的多神崇拜的相安无事的世界,它的不安宁始于汉人的到来。岛上 来了逃避外国军队的内地文人自治会,他们携带重金,以图在大岛建立一个自己 的“国家”。于是收买了大片土地,当起了大岛的主人。把办学堂、逛歌妓院、 纳妾的内地风俗带到了岛上。岛上迅速地产生了一个泾渭分明的等级制度。从内 地迁移此地的张举人自然是等级制度的塔尖人物。张举人又称张大文人掌握了一 整套的圣贤道德文章,虽然已入暮年,但他凭借着手里的钱财和地位纳了几房妻 妾,养在家中。新纳的小妾娇艳是当地人,一天她陪着张大文人走在街上,遇上 了美少年继合,继合痴眉痴眼地看了娇艳,娇艳也不觉回了两眼。这段眉来眼去 105 —— ①刘索拉:《女贞汤》,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 年 1 月,8 页。 的风流韵事被张大文人尽收眼底,回到家中张大文人让娇艳拿姿作态,趁其正在 状态中将其斧劈至死。自此,小说进入了由女人带出的正史。继张两家的后代做 了对峙的两军将领,继家统领了扶贫的 67 军,张家掌控着济富的 68 军。两家的 世仇由此结下。 小说的第二个层面,写了女性故事。在男性历史的框架内,展开了女性生存 的故事,甚至生存内核。《女贞汤》包含了表面上的嘻哈和私底下的严肃,基本 上是从女性主义立场出发而展开的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出身于贫寒人家的娇艳, 为了生存不得不做了张大文人的妾。由她引发了继家和张家男性之争——正史 战争。这多少与早期人类战争发展史相类似。战争源于对女性和财产的掠夺,就 连古希腊经典故事《荷马史诗》的战争动因,也是出于对美女海伦的争夺。长达 十年的特洛亚战争,直到人们终于目睹了海伦的美貌,竟也觉得是值得了。海伦 的美不仅为她赢得了自尊,还是一种地位象征。 然而,娇艳出场的时间和地点都是错误的。张大文人带入大岛的汉文化推崇 的是伪善,自小生在大岛的娇艳熟谙的却是自然。路遇美少年继合,两人四目相 看,擦肩而过时娇艳忍不住说了句, “呀,好风流少年” ,由此惹祸上身,尸体弃 之荒郊。圣贤的伪善最明显地体现在张大文人对美人的收集。垂暮之年的张大文 人,身体已不在年轻状态,与对美的自然心性流露的年轻人拉开了距离。加之道 德文章的束缚,对美的事物由于不能享用或失去了享用的能力而心生仇恨,越发 地心系收集。如同收集古玩字画一般,癖好而已。事情一旦发展到癖好,把玩的 性质就见出了一二。所以,张大文人以内地的规范和习俗,养了成群的妻妾,终 是“合法”集美的产物,而“美”虽然是加诸于女人头上的符号,但说到底不过 是男人的财产而已,所以这“美”自是打杀摧残任主人由之。因此,小妾娇艳不 得不每日根据张大文人的吩咐,宽衣解带、做出种种不堪入目的姿态满足张大文 人赏玩的癖好。张大文人往往正襟危坐端看半晌,最后慢慢露出鄙薄轻蔑的嘴脸。 在这个欣赏和把玩的过程中,完成了腐朽的身体对青春美貌的鄙夷,从 而在道德上生出“高高在上之感”和阴暗的咬牙折磨的心理。 在衙门里,张大文人对他的杀人之举振振有词。圣贤谓纳妾为“集美”而非 “淫”,“集美”在于把玩,玩得有品位。“淫”则不同,譬如大岛,男欢女爱的 民歌、非法的眉目传情、吃了花草起舞的求偶者,皆为“大淫”。大岛人性好此 风,皆应斧刃。这段演讲把个读书不多的判官说得心动,收了张大文人递上来的 一个袒胸露背的西洋女人画茶壶。恍然明了淫界亦是有等级的。因此,关于品位 往往是等级制度控制野蛮民族的一个法宝。前身为游牧民族的大岛人当归顺于汉 皇,并在张大文人等汉文化掌控者的精神控制下,遇到头头是道的说辞时,免不 了为自己的原始人状态而心虚。这种心虚就是文明演进过程中的一种曲折而可笑 的障碍。作家用“文人”来表述一种文化的腐败,而以大岛人做为自然而然的生 存符号,两相对照,来说明原始人的老实厚道遇到文人的酸文假醋、频出“坏” 招完全不能招架。文人甚至负责设计大岛的监狱。可见,文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一肚子学问,只当害人不浅。这里所说的等级制度来自于文人的引进。娇艳 生在岛东,一山之隔,岛西是来自内地的文明之地,岛东人则给岛西人做着世代 的苦力。娇艳以卑微的身份,做了岛西人的妾,等而下之的身份,等而下之的命 运,似乎并不为怪。这等而下之身份引发的世仇,又落了红颜“祸水”的古训。 因为对娇艳多看了几眼的继合不得不逃离家乡,躲避张大文人为他罗织的“败坏 106 市风”的罪名。 圣贤文化高于一切的“男尊女卑”规范,限定了对“美”的自私处置。对 “美”的摧毁性打击在于“集美”的合理性。汉文化以“妻妾成群”来表示男人 的社会地位,证明自己成功地拥有了“美”的财富,还可以任意地处置“美”, 杀戮“美”,这美却等同于女人,等同于尤物。重要的是这种“打杀由之”的合 理性,可以不断地复制,繁衍而且以文明的方式向外围推进,直到同化大岛的每 个角落。整个极得乎游牧民族既然归依了汉文化,就不得不完成汉化过程。这个 所谓的文明过程是以牺牲了男女自然性爱为代价的! 《女贞汤》在描述女性命运的时候,反串了男性立场,没有为女性设计出什 么体面的归宿。女性进入历史的方式由于不正式和极度的夸张,变得超越常规, 获得民间传说中的悲运“横死” 。就连她们的身体也在死亡之后呈现出十分下流, 不堪入目的状态。人类在兽性大发时,对女性的诋毁多半使用“性”和“淫”的 暗箭。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泄心头之愤,不足以证明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娇艳 死前根据张大文人的要求,弄姿作态坦胸露股,斧子劈下时她的死恰好定格在不 堪入目的状态。这下流的神态不仅可以解脱张大文人,还可以惩罚女人不许漠视 圣贤的道德。如果说娇艳生在古代封建社会,在圣贤文化操作下,女人的地位等 而下之,那么,莫姑娘生在近现代,是革命兴起的新文化年月,可她的命运仍然 没脱出古代。她嫁了个兵痞子,跟着连累下了监狱,因是个女的,死了竟被人扒 光了裤子。两个女人生前并无恶事,死后却无一点尊严可讲。圣贤文化推崇阴暗 的东西,在对待女性的问题上尤其清楚明了。娇艳和莫姑娘的死态,引伸出数千 年传统文明对女性的等而下之定位,文化的阴暗自然会产生心理的阴暗,直至变 为兽类尚不知觉。 《女贞汤》话语权由现世生活女性的无言到向阴间女性的倾诉的移位,从另 一方面可以透视出女人地位的卑贱。娇艳和莫姑娘,由于蒙受冤屈而引起人的心 灵震撼。可是,历史从未给过她们“说话”的机会。历史是男人的历史,女人的 存在只能无言。为了证明她们曾经活过,对生命和生活有着自己的看法,作家不 得不选择了“倾诉”的方式,给了她们“还魂”的机会,却还不是在世上。只有 在阴间这条暗河里,她们才可以自由地畅想,滔滔不绝地诉说,发出自己的声音。 为女人设置的阴间“自由自在”,缘于在尘世无法看到女性的命运有所改善。在 作家所制造的虚幻世界里,作为女性阳世悲运的一种补偿,就加了一个长长的光 明的尾巴。比如为了投胎转世而办起的时代学习班。有了这种学习和历练,莫姑 娘才好投到人间去做大官。这种冲淡就多少有了些怜悯在里面,有了往好里看的 心思。娇艳和莫姑娘,死掉了才能自由地思想并倾诉,难道不悲吗?前此的故事, 便是女性的命运。死而“复活”的女人,得以呈现曾经的女性生存状态,说些调 侃的话儿,还借尸还魂地翻腾出对历史的质疑,以辨世人之昏茫。她们在阴间里 的说辞,不仅没有冲淡悲剧带来的气氛,反而加重了女性的幻灭感。在灵魂的委 屈和希冀里,那些自说自话的天地,慢慢地聚集了她们的声音,形象也丰满起来。 作家以一种来世观,乌托邦式地冲淡了女性永远的悲剧命运。 传统的中国小说,以鬼作为主角的,主角多半是女性。这与莎士比亚戏剧中 “父亲”的鬼魂截然不同。儿子看见“父亲”,是为母亲的背叛而伤心,隐含着 替父复仇的契机。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中,还有一些妖的形象,就像鬼魂多半是 女性一样,妖多半也是女性。她们来无形去无踪地飘荡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实现 着她们独自的愿望,多数兴妖作怪的鬼魂都是冤魂。小说借助了中国文学中普遍 存在的鬼魂和妖的形象,通过娇艳和莫姑娘的闹鬼和天地异象这类深具中国民间 107 传说的神话性质的方式,使得鬼魂演变成一种控诉世间不公的主体。在中国民间 传说里,当善良美好与恶势力相遇而不能抗衡的时候,总会有天来助力,天来可 怜。这个天,便是一种幻想,一种虚构,一种加诸于女性命运的希冀。 《女贞汤》 过多地描述了女性死后渐次的成长壮大,许多内容来自死后的幽灵活动,来自于 天的遮蔽以及灵魂的投胎转世等虚无设计,显得飘而无定,更加重了悲剧色彩。 关于女人,除了出身卑微的娇艳可以任由圣贤文化杀戮,来自女权社会的希 撒玛也难逃圣贤文化的塑造。希撒玛是女人寨首领最漂亮的女儿,在寨子里可以 为所欲为。她衣食无忧,自小与豹子一同生活,看惯了寨子里的女人玩弄并杀掉 外族男人,自身也是野性难驯。这样的女性一旦融进了汉文化,同样难逃慢性死 亡的命运。为躲避官司逃到女人寨的继合爱上了希撒玛,他带了希撒玛回到大岛 家里,取汉名莲英。美貌自由的希撒玛尽管取了汉人的名字,但因过盛的精力, 仍被文人们视为异类,拿来议事。岛上盛传希撒玛是个豹子,文人们权当她是个 豹子来处置。兴师动众地让几路人马打探消息,都败了回去。只有香囊道士出了 密招,拿了草药煮汤让希撒玛喝下。希撒玛喝下之后昏睡不已,从此灰眼柔暗, 不再冒银光了。希撒玛不断地喝着草药,行动就变得迟缓起来,慢慢地有了文人 们说的妇人气。对于她的变化,继合心里清楚,是文人们设计好的“慢性杀人” 法。由于继合需要生存,只得听凭文人们把希撒玛的精气灭了。为了惩治希撒玛, 道士与和尚教士过招。道士最终胜利的秘密,慢慢地透露出来。所谓女贞汤,是 太山老君的秘方,专杀妇人阴烈之气。“可灭她虎豹之心,软其尖牙利爪,散其 眼中凶光,抽其丹田壮气,造出个淑女佳人来。”①于是,好端端的一个自由美 貌的性情中人,变成了行动迟缓的淑女。在这里等同于自然、自由的女性精神, 向非自然非自由的妇道的转变,依靠的是太上老君的秘方。这与传统文化中为齐 天大圣孙悟空佩带金箍咒有异曲同工之用。 很显然,《女贞汤》由于过多地嵌入和营造了政治、战争、统一等政治文化 符号及语境,使得小说的女性批判色彩变得有些模糊,冲淡了小说的女性问题意 识。尤其是抬出了阎王娘娘当作女权主义老板,让其在阎王殿里对具有统一堂信 念的继天进行道德说教,使其接受女人以替代“主义”,更显得莫名其妙。面对 一大批后现代女性,这些女人要与投胎转世的继天生活在一个时代,男人继天很 难接受逻辑混乱的女学者、满嘴疯话的艺术家、大唱摇滚大呼性革命的人造豹皮、 上来先问“你挣多少钱”的小女人。女人则在男人的再次解构中(上一次是等而 下之的解构,这一次是混乱不清的缺少女性自然生理特征的解构)变得面目全非 了。曾经的悲剧命运由于现实和未来的女性形象的不可定义,而显得无足轻重了。 正如阎王娘娘对继天的训话,未来“连男人女人到底有什么不同都很难分清了” 。 因此,小说最终都没能说清楚女性与男性之间的关系。作家以一种存在即虚 无的理念建构了《女贞汤》,既然女性史乃女性乌托邦,那么支撑着女性故事的 大岛史也成为一部虚无史。大岛的消失正成就了这段因女人而产生战争进而毁灭 的历史传说。 王周生的长篇小说《性别:女》,也选择了女性家族史作为叙事题材。作家 以超乎寻常的洞察力,摄取了日常生活种种琐事来揭示貌似寻常而非正常的女性 生存状态。那些足以引发爆炸性新闻效应的故事,也被她挖掘出深刻的悲剧内涵, 在细琐的叙述中,读者慢慢地被套牢。一个个独立发生的故事如同片断连缀起来, 看似毫无关联,实则血肉相连。小说结束了,若想把每个独立片断剥离出来都是 不可能的。故事发生的时空离我们并不太遥远,那些愚昧、落后的习惯势力给予 女性的种种束缚,仍然让人心惊肉跳扼腕长叹。正如扉页的题记,“女人这个字 108 —— ①刘索拉:《女贞汤》,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 年 1 月,50 页。 眼蕴含悲剧的味道,谁都能讲出一串发生在周围的不幸女人的故事”,王周生给 出的故事往往迫使人们眼前浮现出街坊邻里、亲朋故旧各色人等。那些隐藏在历 史尘埃中的人物,偶然间经历的女性秘闻就在阅读的那一刻交融到《性别:女》 中,得到了最终的释义。与《无字》史诗般的叙述不同,《性别:女》如同一部 形象具体的社会学心理学案例剖析,体现出作者将社会性别平等的执拗追求,转 化为艺术形象的良苦用心,其社会影响和心理学价值远远超过一般题材的女性写 作。 《性别:女》是小说写作中的异类,它脱离了传统的叙事结构,以学术研究 中惯常使用的关键词的解读,层层剥离性别问题的社会文化覆盖,直到露出让人 惊骇的内核。作者扮演了操刀的解剖师,她一丝不苟的理性分析使得女性日常生 活的身边事、家族事完全暴露于聚光灯下,这对于一向在体制下生活的中国人来 说,既新鲜陌生又似曾相识。全书共分四章:表格、伤口、疤痕、年轮。叙述者 苏镁在对婚姻感到困惑而无法解脱时,偷偷地到民政局领了一张《离婚登记法律 咨询服务接待表》 ,遇到熟人还要撒谎说是替同事要张表格。由这张表格说开去, 叙述者引出了她只想“表”而不想“出之”的心理。事实上,作为社会性别,女 性很少注意到一生中填了多少表格,这张离婚表格到底能透露出多少女性生命的 信息?从姓名开始引出的苏镁的母亲“她那个时代的女人,有个小名就很好了, 嫁了人跟丈夫姓,连小名也渐渐被人遗忘。解放后才由父亲给我母亲取了个大名: 林耘华”,①女性无名的事实离当下生活并不遥远,如若王周生不提,恐怕很少 有女性愿意思考上辈女性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名字,而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还算是 人吗?这种追溯给女性的冲击太大了。对于表格中的“性别:女”作者是如此解 释的,“女字是象形文字中一个侧身的跪姿,姿态优美,线条柔软。”进化后的女 字,那个跪姿依稀可辨。涉及性别,苏镁和丈夫大卢的关系并非紧张到离婚的地 步,她很想和丈夫成朋友关系,只是苏镁不想与丈夫做爱的事实被丈夫看做是苏 镁家族的病史,这个被丈夫冠以“性冷淡”的苏镁果然开始了对家族女性的探寻。 通过出生时期,作者引出了女性无法回避的“生育”话题。母亲害怕生孩子, 那是“一只脚踩在棺材里一只脚踩在地下”,母亲生了七个孩子,每次生孩子都 要交待一番后事。大姨生孩子的惨状成了笼罩在这个母系家族头上的阴影。难产 的大姨孩子的小脚丫露在外面,第二天还要起床“去切猪草喂家畜”,“大姨一挣 扎,那只小脚丫又露了出来。大姨自己用手把它送回肚子”。②这种非人的生育 状况,给这个家族的女性心理埋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因而,作者用大量的篇幅, 描写了这个家族与“生育”和“性”相关的一系列难题。姑妈是乡下人,越穷越 生,一共生了十五个孩子,每次生孩子都痛得拍床沿大叫,不想再生。骂丈夫 “每回看你翻着眼白乐死过去的样子,就恶心!就怕老天爷又让我怀上”。又怀 了孩子的姑妈“让几个小的在她肚子上使劲踩踏”,③还把一个孩子生在马桶里, 活活把孩子弄死了。母亲生了六个女儿后,她太累了不想再生第七个,“解放了, 妇女翻了身,有权自己作主”就想把孩子流产,但遭到盼望生儿子的父亲的反对。 她抱着搬笨重箱子和石板都没有折腾死的女儿从医院回家时,“迎接她的,是父 亲一张冷漠的面孔” 。④一辈子只生女儿的母亲,从此与父亲冷战起来。 镁子这代女性显然生活条件和政治条件比起前辈女性要好得多。新中国使妇 女成了半边天,男女在社会上有同样的政治和经济地位,女性摆脱了无尽无休的 生育机器的命运,但男女两性由于性别的文化认知不同,以及周围人对于“性” 109 —— ①②③④王周生:《性别: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年 9 月,8 页、26 页、53 页、73 页。 本身的愚昧看法,仍然不断有两性的悲剧发生。金子和林辉相爱,领了结婚证但 没有举行婚礼的两个年轻人,因为高度亢奋,性行为过程中产生了痉挛无法分开, 被包裹在一起送到了医院。在医院,两人经过医生的抢救恢复了正常,本应该继 续过他们幸福的日子。谁知组织上要因此惩罚两人。周围流言四布,已有结婚证 保障的合法婚姻的性行为变成了“婚前性行为”,金子和林辉被看成作风不正派 的人,遭到打击报复。这里面潜藏着追求金子而不得的小人的仇恨,最终金子不 得不采取上吊自杀的过激行为,以挽救爱人的政治前途。这种来自习惯势力的性 别杀戮,仅仅靠流言就能大获全胜,因此,在年轻的女性身上,并非来自生育的 打击使女性命运再次陷入危机。来自政治体制的性别歧视以及权力的滥用,在新 中国成立后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对女性开的另一大玩笑发生在去新疆当女兵的铁 子身上。只有 16 岁多一点的铁子报名去军政干校。到了才知道她们的革命任务 是给屯垦军官当老婆。这个可笑的政治任务逼死了同行的陈小兰。她参军前已有 了两情相悦的爱人,却不得不与团长被迫结婚。一个月中陈小兰手握一把剪子, “半夜里一剪子剪破了团长的肚脐眼”,①被团长一枪崩了。铁子伏在陈小兰尸 体上痛哭的场面,若干年后在铁子婚姻状态的自述里已化作一道历史尘埃,在铁 子的心上再也掀不起波澜。铁子真的与组织配给她的老屯垦军人结婚生子,并相 爱了。这段最初看上去并不人道的婚姻,却以铁子与丈夫的恩爱做结。面对“妇 女的基本人权为什么遭到如此严重践踏”的质疑,身在故事中的铁子却言之凿凿 地说“幸福不幸福不是谁说了算,那完全是自己的事,别人看不懂的”。②然而, 无论铁子如何解释她的幸福,陈小兰性别悲剧的批判意义已不言自明。 在这个家族女人的许多不幸故事中,被父亲称作个人主义恶性膨胀的小妹千 子是个自我超脱的另类女性。她对于性自有一套理论,在“性是我们自己”的这 个标题下,王周生给出了一个叛逆的女性形象。千子不仅超越了母辈性和婚姻的 观念而且对发生在姐姐身上关于性、爱情的悲剧感到不可思议。她不再像母亲那 样害怕生育而讨厌性,也不像姐姐那样盲目地承续了这个家族在性别问题上的被 动无奈,她要自己掌握命运。当她对着银子和镁子高谈阔论,“身体是我们自己 的,思想是我们自己的,性能力也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性欲和性 爱,怀孕和生孩子,就像饥饿和吃饭一样,是自然赋予我们的权利,没有人能使 我们对性和性有关的事感到羞耻”③时,千子已然是一个性启蒙主义者了。在这 里,女性的解放不仅限于从封建传统文化的圈囿中走出家庭,投身社会,为公共 事业做贡献,实现女性在政治社会等公共事物运转体制中的价值,而且要回归女 性自身,观照女性身体而使女性解放。千子为这个家族沦陷于悲剧命运中的女性 打开了一扇窗,无论千子呼吸了多少外面世界的空气,作为一个热衷于女权主义 理论与实践的女性,对于镁子的性心理的正常回归影响是巨大的。 《性别:女》通过一个女性家族对于“生育”和“性”的厌恶,到重新认识 女性身体,界定男女关系,跨越了漫长曲折的过程。这中间包含着由于历史和时 代的局限而造成的女性无谓的牺牲,更透视出人类前行的道路上女性与传统文化 互为制肘的关系。在人类进步的道路上,被放到祭坛上的付出惨痛代价的终归是 女性以及与性相关联的人与事。在新世纪开始的时候,女性主义在中国大陆引发 的波澜壮阔的思想文化风潮,正是基于女性家族史的追溯与批判。 110 —— ①②③王周生:《性别: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年 9 月,108 页、413 页、291 页。 第四章私人化选择与身体叙事 一、陈染:“私人化写作”的现实绝壁 陈染在当代文坛上是与“私人化写作”联系在一起的女作家。每谈到这种写 作倾向,人们都免不了提及发表后引起文坛强烈反响的长篇小说《私人生活》(创 作于 1995 年) ,以示陈染在“私人化写作”中的开山地位。其实,陈染在当代文 坛出道较早,在《诗刊》、 《人民文学》发表过诗歌,后转向小说创作。她的小说 处女作是《嘿,别那么丧气》 (《青年文学》1985 年 11 月),1989 年,第一部小 说集《纸片儿》由作家出版社纳入《新星丛书》出版。 作为陈染的代表作,《私人生活》是陈染挑战传统小说观念的一块路标,是 一个女人在残缺心灵之爱的世界里进行的痛苦挣扎,是对成长中与同性异性身体 接触引发的情爱与性爱的清算辨识。 陈染开辟了当代小说创作的另一个天地——孤独人生与女性性体验。清高孤 傲的艺术才情与严肃不苟的人生态度合谋,把她的小说推到了一个曲高合寡的境 地。正如戴锦华所说,“在一种别无选择的孤独与自我关注之中,陈染以对写作 自身的固恋和某种少女的青春自怜踏上文坛。 ”“作为一个无法、也拒绝认同任何 集团、群体的个人,她自己的生命体验无疑成了她最重要的写作思考对象。”① 陈染远离大众的写作却提供了文学史上独特的文本,真正地从我们所熟悉的 宏大主题叙事抽离出来,重新定义与传统相背离或被传统遗忘的事物和角落,寻 求那些远离集中制、大一统习俗的边缘化的生活状态。作家对于自身的创作能够 消解宏大主题叙事是早有准备的,对于缺乏真诚的随波逐流是拒斥的。“我始终 坚持在主流文学之外的边缘位置上一笔一划地写作。我并不以为文学中的‘个人’ 比较起‘群体’是一种大与小的关系,一百个人与一个人并不能说明什么,这只 是一个‘量’的问题,而不是‘质’的问题。……在人性的层面上,恰恰是这种 公共的人才是被抑制了个人特性的人,因而她才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局限性 的。 ”②因而, “私人化写作”在陈染而言是有足够的理论铺垫的。 《私人生活》讲述的是关于女人的故事。在女性成长的经验中,女主人公以 同班孩童曾经历过的同样事实然而选择的应对方式不同,来突出她的另类—— 幽闭症。作家用“黑雨中的脚尖舞”为题阐述了一个“皇帝新装”的中国版,来 揭开女孩“我”的儿时经验。这种不同于成人视角的成长经验往往在成人后是被 压抑起来的,但陈染的目的是打开它,让读者进入久已遗忘的儿童世界,一些童 真的故事浮现出来,虽然简单但却触目惊心。 这是一个第一人称口吻叙述的故事。T 老师让班上学生在教务处检查工作时 为 T 唱颂歌,而“我”由于紧张没有发言。被 T 批评后,在教务处再来检查时, 我抢着发言:上一次我没有发言,事后 T 老师严厉地批评了我。我知道我错了。 这一次我要改正缺点。T 老师的确是一个公而忘私的人,比如昨天,T 老师为了 配合今天的检查工作,一字一句辅导我们的发言,一直到很晚。这段童言无忌的 现场发挥毫无疑问葬送了女孩“我”与 T 老师的和谐关系。 在女孩进入 T 老师这个成人社会时,承受到真实与谎言的冲突,真实也即 真相在权威之下变得相当无助,使女孩憎恨权威,进而想象着用更大的权威来改 —— 111 ①戴锦华:《陈染:个人和女性的书写》载《凡墙都是门》,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 9 月, 369-370 页。 ②陈染:《陈染文集•4 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年 12 月,246-247 页。 变生存状态。她小小的孩童的内心盘算着用“嫁”解决问题,于是,她对付现实 生存带来的问题采取了适合孩子逻辑推论的发展方向。在她进入以 T 为代表的 成人世界时,面对压力她想到要依靠嫁个教育局长来战胜压迫自己的老师 T,依 靠嫁个会盖厨房的男人解决母亲的问题。此时,显然主人公还不够强大,她不断 地受到 T 的搔扰,T 告诉她什么叫私部。终于在一次放学后被 T 安排不许回家, 独自清扫雪地时,她爆发了。她怀着对 T 和她父亲代表的所有男人的满腔仇恨 冲进了 T 的办公室,就像 T 告诉她一样告诉 T 哪儿是私部。“我在他早年摸我的 地方,‘回敬’了他”。①遗撼的是,她的强烈的性报复只不过是在想像中完成的。 在这段叙述中,我们捕捉到作家对“菲勒斯中心”的反抗,这种与男人的冲 突却在日后的一次与 T 的进一步关系中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转化。T 在她离校准备 高考前手捧鲜花来向这个与他关系紧张的女学生求爱了。长期以来 T 对女学生 的敌意竟然是因为 T 爱她。面对 T 的赞美,她举手投降了。她对他没有更多的 恋情,只是为了欲望被唤醒而把自己抛到了“一片不纯静的汪洋”。因此,对于 T,她不必像儿时那样试图通过嫁个教育局长来战胜他了,她控制着两个人的关 系,她可以自上而下地怜悯 T,掌握着 T。相对于 T 所唤醒的性欲望,她与女人 的爱恋则是一面镜子,可以互相欣赏,映照到自身的完美。 在《私人生活》中,作家为了提供“我”与 T 和父亲的紧张关系之外的一 种前青春期的女性经验,引入了禾寡妇的同性恋体验。在禾寡妇温柔的女性性爱 照抚下,女孩获得了满足和喜悦。她一生都在追忆禾寡妇的美,她将此称为“审 美的体验” 。 在她与男孩尹楠的性爱中,成熟的她已经从 T 的压迫中摆脱了出来,由于 女性化特征的明显她变得更有力量,她引领着尹楠走向欲望,女人的欲望和感受 在这里占据了上风。“我俯下身,轻轻地解开他的衣扣和裤带,他像个甘心情愿 的俘虏,任我摆布。他半闭着眼睛,头颅僵紧地扭向一边,柔软的头发便向那一 边倒去。” ②禾寡妇、尹楠两个最亲密的人离她而去后,在浴缸里她独自重温了 两个亲密爱人给她的抚慰,她把两个人拼贴到了一起。“这一种奇妙的组合以及 性别模式的混乱,是分前后与上下两部分完成的。”这个自慰的过程促成了“审 美的体验和欲望的达成,完美地结合”。③毫无疑问,陈染正是通过身体成长过 程中女孩所感受的来自男女两种不同性别的“性”体验,而识别出两性在表达性 爱上的差别。一种是权威的虚伪的欲望的,另一种是民间的自然的也是温暖的。 两种体验经由想象结合在一起时,陈染的主人公抵达了超性别的欲望境界。 在《无处告别》 (1992 年创作)中,陈染集中描述了主人公黛二出国前后的 一段人生经历,在势利而俗不可耐的丑陋人生的包围中不得不香消玉殒。大学哲 学老师黛二有两个女性朋友缪一麦三,三个人曾好到不见面就想,发誓不嫁男人 的程度。但最终缪一还是为满足物欲嫁了一个文化流氓“谁谁的儿子”,麦三则 为性欲嫁了墨非。对女性友谊的失望让黛二意识到面对的是一个物质世界,精神 与心灵的力量不堪一击。为了逃避现实生活的失意,她接受了美国人琼斯的求爱。 现代社会的标杆美国并没有解除她的孤独感,琼斯强壮性感的激情性爱仍然不能 进入她的心灵世界。她又逃回到北京,找工作时遇到了麻烦。她求助于缪一的公 公“谁谁”,此时的缪一已变得极为势利,放弃了帮忙。黛二结识了一位流行的 气功师,希望借助气功摆脱心灵的困境,却被气功师当作气功诱发性爱的试验品, 112 心灵又受重创。在到处碰壁的情况下,她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死亡方式——吊在 一—— ①②③陈染:《私人生活》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年 12 月,118 页、221 页、262-263 页。 棵开着粉红色花朵的大榕树上。 《无处告别》提供给读者的是,一个有着丰富内心生活的文化人在一个物欲 当道的社会里到处碰壁的故事,是一首纯净的理想主义的挽歌。与陈染其他小说 相比,《无处告别》写实性强,而且每一个人生场景都有大时代做衬托,从人物 命运观察世态炎凉,丝丝入扣。对于黛二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知识分子,现实是 一块绝壁,没有她的归宿。陈染在谈到为什么书中处理黛二的死,要选择这样一 棵老榕树时,她说她与母亲曾经一同看到胡同里让雨水打落了一地的粉红色花朵 的老榕树,母亲告诉她,就在这样一棵老榕树上吊死过一个穿红袄的女人。粉红 色的榕树花很像女人的鲜血,黛二这个无法与现实协调的孤独的精神流浪者,有 这样的死亡之所正是作家精神上趋向唯美悲剧的一种选择。 陈染在《半个自己》里曾流露出个人与现实应有的调和,这种妥协在理论上 讲对于陈染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却是发生了的。我们可以联想到她曾经把自己的 短发弄成一半长一半短的象征意味。“你必须舍弃一半自己,把这半张脸孔化妆 成毫无个人特征的众人皆同的模样,半边身体的骨骼也必须是圆润的,以换取各 种各样的‘别人’在各种各样的路口的通行证”。①在现实面前,作家清醒每个 人都要妥协,但在艺术创作中她却不能阻止她笔下人物在没有爱情只有性爱的荒 漠中去殉理想。 可以说,陈染是当代中国极为少见的一位哲学式的思辩性作家,多年来人们 惊异于她将思辩奇异地转化成文学形象,并发明了各种陈染式的话语——私人 生活、与往事干杯、半个自己、呼喊的纸片等等,这些从未在主流文化中出现的 思维视角,如同上个世纪大量引入西方现代派等流行文化所引起的冲击波,对现 实中的女性文学发展走向提供了一个枝蔓和切口。从陈染话语中,人们了解到另 一种文学世界,与我们有关也无关,但却通向个性化、与众不同,带着强烈的个 人标识。 陈染作品之所以有种拔地而起、斜刺里杀出来的感觉,实在是她把握世界的 方法与众不同。她弃绝了轰轰烈烈的现实主义写作,而是将自己苦修般地拴在复 杂人性的探求上面。将生活寓意化,半含半露地剥离外壳,似真似假地直逼人性, 那份睿智深刻尤其夺人心魄。陈染作品是苦于“社会”先定压力而退回内心时奉 献出的静修之作,不是参禅悟道之作,而是入世之作,否则便不会语含机锋了。 也正是陈染作品的哲学批判精神才使得她成为当代文学中一个醒目的转折点。在 叛逆与批判性上,她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严肃作家。 正如陈染曾经的“绳索”之说,自况路之难行,后来的创作已生出一些变化。 陈染不再死死地抱住自己的思辩哲学了,她将自己从高处落了下来,尽量地显得 平和些大众些,简单些。但这种简单是经过处理了的简单,充满着商业运作的可 能性和色彩,远离了早年的单纯。在日记体散文集《声声断断》和访谈集《不可 言说》里,作者一再地强调时间的“力量”,从自己身上从周遭人物身上试图解 释生命中一些必将到来的变化,有时竟有一种被岁月磨得宽容如许的“放弃式口 吻”。怀疑而且反复地敲打自己在思想和具体现实的生活之间,自己是否选错了 路?“像草木一样没有(刻意的)思想的生活对我来说也许是一种达观而超然的 境界,从某一侧面讲这将是我未来的生活姿态。”显然这种试图与现实妥协而摆 脱矛盾苦境的生活姿态必将影响到作家未来的创作。 113 上述两部作品集则是作家不再拧劲超拔的尝试,趋向用最直白的话说出最深 —— ①陈染:《陈染文集•4 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年 12 月,167 页。 刻的哲理,由大雅转向大俗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但是且慢,在《我们能否和生 活和解》里,作家又夫子自道地说“真正‘与生活和解’的同时,作为一个写作 者的原动力,写作这一‘心灵过程’的快感也就在这里远离了我们”。看来, “半 个自己”的理论终究是难以一扫而光,不独陈染,大众亦如此。 二、林白:身体写作与民间叙事 很长一段时期,中国小说创作中崇尚采用宏大的叙事结构,作家努力地使作 品产生出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感,以反映时代风貌叙写家国与人民群众的故事。 因此叙事结构就成为许多作家极为看重的小说技法。围绕着小说结构的问题,就 是对萧红这位优秀的女作家,历史上男性同行对其作品的结构也曾经有过是否坚 实的质疑。对此,萧红曾表现出鲜明的叛逆姿态,她说过“有一种小说学,小说 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象巴尔扎克或契诃甫的作品那 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① 新时期以来,女性写作力量异军突起,而时代又发生了巨大变化,文学创作 中的自由气氛使作家有机会充分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因此有些作家一反常规, 抛弃了以往创作传统,独辟蹊径,为我们提供了一类既陌生又充满意味的文本, 以对身体、自然、环境等载体和空间的纯感觉进行写作的林白便是其中一位。 林白的写作是与“个人化写作”连在一起的,人们往往在提到陈染时,将林 白带出,以示“私人化写作” 、“个人化写作”的两个代表人物。表面上,林白的 这种写作与公众历史中重大事件没有直接的瓜葛。历史只不过是个人记忆中的一 个场景,可以退隐在背后,也可以拉到近前。但是,在林白式的色彩、气味、声 音、空气的流动等足以使个人回忆充盈起来的东西真正出现时,可以发现,个人 在历史中的许多选择——理想、愿望、情感都带有时代的印记。林白小说实际上 表达出了一种独特的叙述姿态,“对我来说,个人化写作建立在个人体验与个人 记忆的基础上,通过个人化的写作,将包括被集体叙事视为禁忌的个人性经历从 受到压抑的记忆中释放出来,我看到它们来回飞翔,它们的身影在民族、国家、 政治的集体话语中显得边缘而陌生”。② 这很有些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与疏导的意味,写作对于某些作家来说确是一种 不得不说、有话要说、必须要说的状态下产生的精神活动。那么,相对于宏篇巨 制结构完整的小说,林白的小说采用了自由散点式结构,趋向于追随着生活流而 流动出来的原生态创作。在她的回望型“似水流年”式的小说中,极其讲究在记 忆的封存之上建筑小说,又由于她的诗性创作循着一种内在章法,小说就不时地 散发着一股存酒的自然味道,流淌着让人迷醉的芳香。 在《一个人的战争》(《花城》1994 年 2 期发表,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7 年 出版修订版)中,林白讲述了一个女人从儿时到中年成长过程中,鲜为人知的心 理生理上的隐秘故事,以及不为世俗认可的行为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发生的。主 人公多米是个作家,从小失去父亲又缺乏母亲的照顾,母亲再婚时险些让多米失 学。她养成一种自闭自恋的倾向,独往独来想靠上学改变命运。她仰慕美丽女人, 有同性恋倾向,但不与同性恋者发生真正的性关系。她在十九岁时一举成为诗人 被电影厂选作编剧,又因抄袭一首诗而跌落下来。为摆脱沉重心理负担,大学毕 114 业 —— ① 聂绀弩:《萧红选集••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 5 月。 ② 林白:《记忆与个人化写作》载《林白文集•4 卷》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 5 月。 后她外出旅游,旅途上各种奇遇向她涌来。一个船员在她半推半就中诱奸了她, 登上峨眉山金顶后她才从生命的低谷走出来。她当上了电影编剧,很快发疯地爱 上了一个外表酷似高仓健的导演,她为他一生永不结婚的诺言去拿掉孩子时,他 正跪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求婚。多米在残酷的爱情打击下离开电影厂到北京谋生, 嫁给了一位老人,过着平静的写作生活。回忆往事时她说“我想我根本没有爱他, 我爱的其实是自己的爱情”。 《一个人的战争》从一个自恋者对世俗功名与同性异 性爱情体验中,道出了人生的作茧自缚,在对往事的重建中,小说中生命的脚印 变得清晰了。 《一个人的战争》使林白名噪文坛,那是沉浸在“过去”之中的创作,她的 另一部小说《说吧,房间》(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7 年)选择了下岗到深圳去闯世 界这样一些现实人的生存状态,拉近了与现实的距离。小说在整体风格包括选择 的语言媒介上又确实不是“现实的”,而是心理的。小说没有传统的表面上的人 际冲突,没有大嚷大叫极富戏剧性的“两军对垒”的描写,有的只是深陷困境中 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呈现的来自身体的感受。从生理到心理,再从心理 到生理,无论来自社会的还是家庭的动荡,每一次都在女人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作家从纯感觉出发,写了女编辑老黑的离婚、下岗到深圳找工作的痛苦经历,穿 插了女友南红闯荡深圳,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那里,满是激情又满是失望, 最后宫外孕死亡的不幸故事。这部完全从女性身体出发的小说,向读者提供了属 于完全个人化的资料,开掘出别具匠心的写作空间和审美范畴,与西方女性主义 “从讲述自己的故事开始”的女性立场遥相呼应。小说的题记“在说中沉默,在 沉默中说”构成了中国当代女性生存现状的典型文本,具有本土化的女性主义色 彩。 林白对女性身体感觉的描述是构成《说吧,房间》陈述基调的主要元素,小 说从老黑与丈夫闵文起性生活的滞涩连带着提出了疲惫的工作和家务对一个女 人的“性”伤害。她忍受着了无生趣的性生活,沉重的社会生活压力和心理负担 导致她对性生活的厌倦。但是,她对自己摆脱日复一日的性机器的日常生活无能 为力。直到有一天,她不能承受丈夫的重量,一脚将丈夫踢下了床,离婚成了她 厌倦性生活的了断。小说对于做掉、人工流产、堕胎、放环、怀孕、呕吐、乳胀 以及小孩生牙等只有女人才会经历体验的事情描摹得细致入微,这些只有女人才 有的生理现象,对女人生存的影响与现实中女人在单位的种种不公平待遇互为参 照,使女性的生存境遇的恶劣变得触目惊心。一些只有从 19 世纪西方批判现实 主义作品中才能够感受到的残酷的女性生存境遇,通过林白操持的女性身体话语 呈现出来,道出了中国女性生存面临的工作和家庭双重压力的困境。对于转型期 的一大批脱离体制而走向社会,进入社会流动择业的女性,生存的艰难已是一大 社会问题。 如果说上个世纪 80 年代,流行于知识女性写作中的心理情结是表现精英女 性无法与男性达到沟通和谅解的生存困境,女性生存的困境也仅限于女性追求平 等自由的权利,这一切都是从“寻找男子汉”、批判封建男权意识的精神需要开 始的,那么,在林白的小说中,平等和自由了的中国女性再度出发的起点却是源 于最基本的生存条件——经济独立。可以说,林白揭示的不是精神贵族即女性精 115 英不被社会承认的苦闷,而是一大批原本享受了经济独立待遇,却在职业的双向 选择中失业再就业进而失败的女性。她们要为女性的自尊守住最后的门面,为谋 生带着伤痕累累的身心再次出发再次奔波。在这部直接拮取女性现实困境的小说 中,失去工作对于一个需要养家的女人来说,构成的压力和威胁远比人们想象的 大得多。 作品对女主人公现实与过去的交叉描绘中,重在对女人的身体表达,来自私 密之处的细微身体感受,慢慢地勾勒出一个女人默默承受的苦难。只有身体才能 感知外界的压迫,而精神早已麻木。因此,在林白笔下,女性对外界压力的一切 无声反抗都是从自然赋予的身体开始的,离上升到精神层面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她描述的女性的身体感觉,足以击溃一个家庭的存在:“我躺在床上,在闵文起 的身体下面。有时候不太疼,这往往是工作不太累,家务也不太多的时候。这时 候我身体的各种感觉就会分离,肌肉承受着重量的冲撞和挤压,眼睛却在卧室的 四处漫游。”①“由汗我发现了闵文起的身体是一种异已的东西,无法与我融为 一体,在这个时刻我感到了他的重量,……我奇怪闵文起才一百四十多斤,怎么 像有两百斤。”②这场不和谐的性事直接导致了离婚事件,当女主人公回顾这段 经历时,发现两个人的婚姻带来的除了忙碌、琐碎、疲惫的日子外,别无他趣。 女性承受的不仅是社会压力,譬如失业,而且对于性事也无法招架,这来自社会 和男人的双重压迫,使女性最基本的休息权都得不到满足。在奔忙劳累中,女性 的身体和精神一起下沉,直到绝望。林白调查报告式的写作方式,为我们提供了 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小说创作经验,然而这样的口述实录式的叙述已使我很难再用 传统小说的标准来推敲了。 另一种女性的私人化经验也让人毛骨悚然。“那根细长坚硬冰冷的钢条(或 者叫宫刮)从下部的开口处进入我们的身体,它虽然只进入我们的子宫却像进入 了我们的五脏六腑,抑或是子宫在这个时候变作了我们的五脏六腑。它在我们身 体的深处运动,用它铁的质地强制我们的肉体,将紧贴在子宫内壁的胚胎剥离开。 那是一种比刀割的疼痛还要难受十倍的痛……这种痛使我们感到一秒钟就无比 漫长,五分钟就如同五十年。”③作家在这里用了复数“我们”,以状写女性群体 所必须承受的苦难。这个荡开去的笔法在一瞬间脱离了个人化体验而上升到一个 女性族群,洞穿了古往今来的女性命运。因此显得那样尖锐、沉重而无法释怀。 小说围绕着女人的身体感觉,把人生沉在喧哗下面的东西表现出来,那是一 些足以致人死地使人疯狂的生存境遇。下岗,对于整个运转着的社会体制只是一 个词汇,一种竞争重组中的体制现象而已。但是就个体而言,来自经济和心理上 的压力却在沉默中足以毁掉一个人。在以往写作中,个人命运和时代联系在一起, 很多人都会在某种时代赋予的悲剧事件中共同承担。现在一个生存竞争的时代出 现了,个人只有个人的力量,无人相互照拂取暖,在突发事件中个人显得孤立无 援。所以在有太阳的天气里,人会感到寒冷。这种写法突破了现实主义创作的使 命感,但是,更加个体化更加真实地切入生命的断层,从个体角度撕开了现实生 活的一个口子,其人文关怀与现实批判意味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同性事描写一 样,林白对女性刮宫的身体感受叙述仍然有着没有提炼的原生态的局限性,这种 放弃理性而忠实于感性的写作,由于过于随意而变得远离审美了。 在林白的回望式小说里,当记忆经过日久年深的发酵,潜伏着的情节就会一 一呈现出来,使她的小说有一种难以聚拢的碎感,但同时也具备了一些遍体通透 玲珑,洋溢着似真似幻的小感觉。小说《玻璃虫》(作家出版社 2000 年)以“我 的电影生涯:一部虚构的回忆录”为副标,把 20 世纪 80 年代在电影厂工作的我 116 的生活虚实相间地勾勒出来。这种把小说做成纪实半纪实的作法现今非常流行, 纪实比起虚构更令读者着迷。虚构小说中作者完全隐匿在幕后,使读者在阅读 —— ①②③林白:《说吧,房间》,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 10 月,51 页、55 页、71-72 页。 过程中完全沉浸在小说提供的故事中去,读者更多地为故事中的人物事件而动用 自己的感情和思考,而不必将书中的某一个人的名字或某一件似是而非的事情与 作家本人联系起来大加猜测。但是,无论标明虚构的回忆录或半自传体小说,都 将把读者引向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阅读经历——把作家和人物、事件重叠起来,在 不断猜度、回想、加工中打乱结构从而形成混合着真假元素的审美体验。 但既然是作家,无论怎样声称是纪实、自传都免不了虚构。经过若干年沉淀 形成的作品早已失去当初的真实,只是作家经过想象过滤后的真实而已。这样看 来, 《玻璃虫》仍是一部接近虚构境界的小说。林白在这部小说中对往日时光有 着重现时的快感,想象呈现在纸上的时候,20 世纪 80 年代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青春勃发的时代,有着无限的对文学艺术的狂热。追逐爱情而又玩弄爱 情于股掌、大肆谈玄而又有玄可谈、浪漫冲动而又一心向上的时代。尽管作家零 碎地牵涉出许多大大小小的爱情故事,并一一给以结局,像是一个 20 世纪 80 年 代文学界的人物风情画卷,终究是一种过去的文学现象。那个繁荣时代造就的盛 事——美丽风情的女人和才华横溢的男作家一拍即合,已然昔日风光。十年后, 一些沉迷此道的作家美女竟晚景凄凉,默默无闻地生存着。可是那个时代,一个 女作家竟然可以同时和四个男人谈恋爱!对文学艺术的狂热,使这个圈子里的男 女们有着某种不受道德束缚的特权。在这里,作家脱离了以往披露式的创作轨迹, 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过去美好日子”的盛宴。 林白小说的碎片化结构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上独一无二,有着她个人的诗性话 语表达欲望和跳跃性思维的痕迹。作为女性主义写作的一种观念形态,林白的小 说其意义在于将感觉、色彩、气味等女性敏感的身体地带纳入到小说创作中并由 其构成主要元素,同时以片断方式切入时代感,也使她的小说存在有了对历史写 实记录的价值。这两点交织起来才使小说在零碎的穿插中,连缀起相对宽广的空 间。 如果说 20 世纪 90 年代《一个人的战争》引起的轰动奠定了林白在当代文坛 “个人化写作”的地位,那么 21 世纪,林白的三部长篇小说《万物花开》(人民 文学出版社 2003 年)、《妇女闲聊录》 (《十月·长篇小说》2004 年寒露卷) 、 《北 去来辞》(北京出版社 2013 年)由于她主动与民间文化的有效沟通而使一向不接 农村地气的城市作家,开始了一场匍匐大地的行动。林白作为沉醉于书斋和个人 感觉趣味的作家,为什么大幅度地投靠“民间文学”,个中缘由颇为复杂,难以 一言以蔽之。但这一写作风向的转变和她所奉献出来的汁液四溅的果实,以其胆 大妄为自由飞翔的恣意形态洞穿世俗道德和理性的高墙,对读者来说,是一个不 小的精神震撼。从作家的自述中,也仅透露出这一切变化源于她和一个从湖北老 家来的农村亲戚木珍闲聊得到的启示,其他更为复杂的写作观念的变化,她并没 有涉猎更多。由闲聊开始知道,“中国大地上发生的事情”。“闲聊录和《万物花 开》的关系,大概就相当于泥土和植物的关系吧。 ”①她喜悦地说,“我听到的和 写下的,都是真人的声音,是口语,它们粗糙、拖沓、重复、单调,同时也生动 朴素,眉飞色舞,是人的声音和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没有受到文人更多的伤害。 我是喜欢的,我愿意多向民间语言学习。更愿意多向生活学习。”②这种放下身 段的态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知识分子“臭老九”的身份,这说明她并没有融入民 117 间生活尤其是农村生活,过于谦卑便流露出阻隔的存在。无论如何,林白的“个 —— ①林白:《万物花开》,中国工人出版社,2011 年 1 月,108 页。 ②林白:《妇女闲聊录》 ,新星出版社,2008 年 7 月,226 页。 人化写作”到此阶段已从“一个人的战争”转向“农民战争” 、“万物战争”的汪 洋大海,进入“民间文学”叙述阶段。 长篇小说《万物花开》(《花城》2003 年 1 期首发)与《妇女闲聊录》木珍 的“口述实录”对比而言,是一部纯文人小说。语言流畅,结构相对完整,首尾 衔接,表现出一种俯瞰大地的艺术家+神者风范,以及作家愉悦的创作心理。她 的片断式写作方式在此仍然管用,她并没有抛弃一向喜欢的连缀松散碎片的叙述 方式,对此她驾轻就熟。全书自始至终由大头一个人在叙述,有时会有第三人称 的直接介入,大部分内容是大头在讲。这部充满着感官刺激的性欲望不断跳跃冲 动的奇书,估且称之为林白的“超现实飞翔” 。 《万物花开》是林白“超现实飞翔”的一种尝试,一种把想像力完全打开的 发散式的敞开式的飞翔,她在精神世界里无拘束地飞来飞去,以全知全能的神祗 般的耳目,巡视着世间万物尤其是人、动物、植物的日常活动,寻找其规律并加 以揭示。她选择一个人——大头,一个点——王榨村,以便她的叙述更接近当下 人的思维,至少在逻辑上要说得过去。《万物花开》共分三部。作家卷首语,也 就是前言只有一句话:“无论如何,我就是大头”,申明作家与叙述人大头的一 体两面的关系,叙述人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作家立场。 当然,作家无论怎样都成不了大头,只要小说叙述终止,大头作为小说形象 就是自由的,就挣脱了作家的控制。作家这种表述,只是在立场上更接近人物而 已。相对于其他碎片化小说写作,林白这部小说在结构上进行了完整“流畅”的 努力。她试图通过一个患文明病的孩子,由于脑瘤压迫产生飞翔的意识或者幻觉, 从而打开另一个不属于正常人眼中的世界。大头成为具有洞悉生命真实能力的人, 是在人与动物、人与天地各种生命物种之间自由转化的跨界者。 小说的第一部是开头,第三部是结尾。第一部“墙壁”,字数仅 5 页半,交 待大头在看守所的经历。他不断地重复讲述犯罪过程,强奸“跳开放”的女孩小 梅。并身体力行地扮演小梅,将犯罪现场移植到号子里,一遍遍地进入现场情景, 以满足号子里老大和其他人的性窥欲望。实际上,脑子里长瘤子的大头只是目睹 同村的细胖对小梅实施性侵并杀害的全过程,他本人并未实施任何性犯罪行为。 由于他不满 16 岁,尚未成年,在量刑上可以钻法律的空子,在细胖的要求下他 答应替其顶罪,报酬是四千块钱。他在号子里表演的犯罪现场,应该由细胖来做, 作为顶罪者他不得不承担起这个角色。 瘤子使大头脑子里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感觉和记忆。在看守所里,闲来无事, 他会不断地回忆王榨村的事情,正如死亡的迫近导致临终前的“放开”一样,大 头的放开就是“飞奔” 。这个词汇与当下时代相当吻合,“所有的人和事都在飞奔。 万物都在飞奔。”① 第三部“七姐妹”是小说的结尾,还原细胖和大头与小梅等“跳开放”(脱 衣舞)演出团的关系往来,揭开大头被关进看守所的真正缘故,也使小梅“跳开 放”的脱衣舞女身份得以确认,这样一种迷迷糊糊的青少年犯罪经过的还原,让 人唏嘘不已。 第二部“游荡”是小说正文,作家和大头一起制造了天马行空的“超现实飞 翔”。飞翔过程中,大头看到了许多不堪入目的勾当,王榨村混乱的人生百态。 118 其中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日常生活“宣淫”,男女交往以一种猥亵语言方式交际, 不分公母不分雌雄地纵情声色,一种乡野社会性事的原生态表演。 《万物花开》 —— ①林白:《万物花开》,中国工人出版社,2011 年 1 月,6 页。 里,性骂作为一种生活常态,在任何一种场合都可以出现。母亲骂女儿最狠的话 莫过于,“你这个烂×!你烂到哪张床上去了!你这个臭×狗婆子×!你怎么不 去卖,怎么不到广州去卖!你趁早去吧,趁你狗×还嫩,老了就没有要了!”① 男女见面打招呼,似乎攀比着谁家性事多,有一种谁多谁厉害的价值尺度。“男: 昨晚你们搞了几回?女:你家几回我们家就几回。男:那我们玩会儿?女:行, 玩就玩。男:那我夜些就过来了?女:你来吧。男:真的来了?女:来了就困床 底下。男:去你妈的瘟!”对此谁也不当回事,女人见面打招呼不骂不开口,文 明世界的伦理或称之为修养文雅的事情在这里根本就不存在。“狗婆子×,吃过 了吗?你才是狗婆子×,吃过你的×了。你不是×你是什么,没×你能嫁到王榨 吗?你没×,没人日的货。”②队长治保主任是权势人物,“全村的女人都愿意 跟他睡觉,我奶奶说,天不收这条螺,活得真够本,什么香×臭×都日过了。”③ 这些日常生活中的性交际语言,赤裸裸地在婚外关系中进行,使王榨村的上空弥 漫着一股叫春的气息。这种乡野之风完全不受制于文明社会规范,没有任何道德 底线。似乎生命就是男女性事,此外别无其他。所以,林白的民间叙述,在很大 程度上是民间的性事叙述。另外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是打群架。性事活跃和 打群架都意味着王榨村的人精力过盛。在“不打架,毋宁死”, “不打架,活着没 劲”, “一个男人不打架,白长一根螺”的口号下,王榨村每逢过年必打架,从初 一打到十五,景象蔚为壮观。大眼和何冲的豪杰打架,被豪杰用九节鞭打败。豪 杰的口号是“操翻王榨”。在他得意之时却“看见轰隆隆一片黑脑袋,足有五六 十人,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手里也都不是空的,扁担锄头擀面杖,乱纷纷, 熙熙攘攘,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合了围。”在“打他个绝八代!打他个野鸟!”④ 的口号声中,团团将豪杰围住猛打。正月十四,王榨龙灯与张村龙灯相遇,展开 混战。谁占上风关系到“一年的收成、老人能不能长寿、出去打工能不能挣着钱、 能不能瞒过计划生育超生儿子”⑤等重大事项的成功与否。因此,王榨村男人打 输,女人支援。男女老少“一支锄头扁担的队伍浩浩荡荡,像春天水渠里的水, 半碗茶的工夫就到达了现场。”⑥王榨村发明的打大仗的土铳把张村人吓得不敢 露面,这场仗终于以王榨村获胜告终。依靠蛮勇强横“打出天下”以至于四周邻 村闻风丧胆,是强权社会的一种表现。在此,林白完全以一种超现实的笔法,直 抒胸臆,性事与打架都是一种宣泄,作家把一群疯子狂人集聚到王榨村,如同时 下社会躁动不安无来由产生的众多暴力事件的翻版。 在林白惊世骇俗的笔下,王榨村建立在性宣泄基调上的日常生活行为方式, 使得全村充溢着一股精力四射的突破道德底线的邪性,任何事物都能和雌雄公母 联系在一起,人们寻找机会发泄乃至爆发。可以说,混乱的无秩序的王榨村,充 斥着公共广场的“嗨”文化特征,也透视出紧张而乱象丛生的社会现实。按现代 社会正常思维逻辑,大头的瘤子已侵占他的脑袋,患者在精神上处于不正常状态, 不正常才可能语出惊人,感受到正常人看不到的世界,才顺理成章地担负起作家 隐喻叙述的责任,去抵达经过文明驯化的常人想都不敢想,看也不敢看的隐藏于 潜意识中的念头。大头目力所及的这些反反复复的性事,既是王榨村性本能的映 照,也是王榨通往社会的一座桥梁。 林白作为一个严肃作家,把小说写得像通俗读物一般充满感官刺激,是她转 119 向乡野的必经之途吗?实际上,王榨村是浮躁社会的缩影,一个混乱的充满暴力 —— ①②③④⑤⑥林白:《万物花开》,中国工人出版社,2011 年 1 月,14 页、16 页、17 页、 58 页、61 页、62 页。 的社会必然崇拜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权钱崇拜是王榨最明显的社会特征。林白 解剖王榨村,刀刀见血。实际上并不是歌颂王榨村,而是讽刺和调侃。在欲望无 边感官刺激飞溅的地方,并没有真正的性解放性自由的理想天地。虽然大头认为 发花痴是通往自由的路,女人发花痴,就获得了解放,但代价是极大的。根据付 出与回报的等量计算,与性相关的一切事都是有目的和价码的。性本能化性原生 态化描写并不意味着,王榨村真正做到万物花开,听凭自然界的安排。性事的社 会化功能,在这里占据非常高的需求度。农业社会道德标准是男权至上,女人等 而下之。男人有一根螺在王榨村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交配繁衍的目的是生育男孩, 反复超生的目的也是生育男孩。三躲父母打她,也是因为父母躲了三次超生还是 生了她这个女孩,全家被罚的精光,因此痛恨她。尽管王榨村被现代社会冲击得 七零八落,外出经商打工是王榨村普遍生存方式,但传宗接代老观念也还算数。 在传统与现代纠缠不清的王榨村,林白所言说的“万物花开”最终指向一种 现实中的特权——权色交易、权钱交易。林白列举两个代表人物村长兼治保主任 禾三叔和商人王大钱。禾三叔是王榨实权人物,“全村的女人都愿意跟他睡觉”, 他和女人权色交易,以“多日几个儿子出来,对王榨也是一个贡献”为目标。王 大钱发财后权色交易,和小姨子睡觉,把老婆气的生病直到喝农药身亡。女人的 价值在于和男人睡觉后得到男人给付的钱,这是件十分光彩的事情。在王榨村, 从男人那里得到钱是女人的本事。女人的这一套以身体赚钱的本领在走出王榨村 向外界扩张的时候,格外地如鱼得水。就连一向被母亲咒骂责打的三躲,在外当 洗头妹再回村就得到了母亲的赞扬,“挣了那么多钱,打两次(胎)算什么。 ”① 性是一种商品,向权势金钱倾斜成为一种定势,不仅王榨村的女人利用性赚 钱,河南的“七姐妹”歌舞团也到王榨村“跳开放”(脱衣舞) 。整个世界都在实 施性交易,没有谁思考一下,这个混乱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男人只是不停地 以占有女人为目标。因此,身处社会底层的杀猪匠二皮叔不能够得到更多的女人, 就移情到他的工作中,杀猪时声称母猪前世是女人。他把杀母猪,当作是日母猪 的过程,享受着“后宫三千,嫔妃七十二”的皇帝梦。“他做梦都梦到所有的猪 都半猪半人,所有的人又都半人半猪,所以人人都喜欢他,所有的女人都愿意跟 他睡,不愿意跟支书睡” 。② 作为弱势群体的二皮叔如同阿 Q 想占有小尼姑,把目标投放到更为弱势的 动物母猪身上。在此,林白借助大头展开了一次疯狂的二皮叔杀猪的想像,人的 尊严和道德价值则被解构得片甲不留。安排二皮叔在杀母猪时跟母猪做爱,以完 成他对向权势金钱倾斜的女人的渴望和报复,不仅是心理缺失的补偿,更是一种 人的动物性的呈现。 “好吃懒做,谁权大你就让谁日,你让村长日了又让支书日, 支书日完又让治保主任日,你怎么不给我日,你嫌我是个杀猪的。”③刀在他的 手中,他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报复母猪。在这里,杀猪不是杀猪,而是完成一种 公对母、雄对雌的性交仪式。在自然界里,无论人或者是猪基本上分为两性。在 杀猪仪式里,母猪作为公猪的猎物指代的是女人,二皮叔把日常生活中不能满足 的妻妾成群的皇帝梦,做到猪身上。通过杀猪日猪,达到对金钱权力渴望而不可 及的虚幻满足。林白在讲述二皮叔的杀猪过程时,进入一种超现实主义的反讽状 态,一派后现代的话语呈现。叙述者变身为猪,去体验被杀被日过程中的感受。 120 把作家对村干部的憎恶由猪的谄媚迎合表达出来。刮猪毛时,母猪想,“难道支 书的武器改变了?难道他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难道自己跟不上现在的时代 —— ①②③林白:《万物花开》,中国工人出版社,2011 年 1 月,53 页、21 页、20 页。 了?猪决定改变自己的习惯,努力跟上这种刀刮一样的节奏”。在整个杀猪过程 中,对母猪的似人化描写充满着调侃和讽刺,母猪本以为转世为胖娘们已经成功, 幻想着“这一世将要乳房高耸,屁股突出,它就有说不出的高兴。”①然而,很 快“一头空怀壮志的猪,一头发誓要用来生的姿色迷倒公社书记(现在叫乡长) 的猪,就这样变成了一堆猪肉和骨头”。②作家笔走至此,让人不寒而栗。性别 立场完全被颠覆,男权文化不仅取得了节节胜利,通过权势金钱占有更多的女人, 女人委身为性奴等同于任男人宰割。被亵渎之后杀掉正是男权文化的习惯作法。 当然,林白“万物花开”的最终指向并非赞美男人靠“一根螺”走天下,使男权 中心得以发扬光大,她所仇视的是女性对权势金钱的追逐,正如仇视妓女而宽容 嫖客一样,这种价值指向,以杀猪方式“除掉”而后快的还是产生了震撼作用, 也使我们不得不质疑作家的女性立场。 对于男权文化的直白表现,还在于伤害了女性自尊,不能说是反女权,但某 种程度上也是对女性主义的一种反拨。林白在《万物花开》里强调的是两性关系 中男性作为主导一方,选择女性不必挑剔,而女性则不然,她更趋向于能够带来 利益的男人。林白的性政治立场之所以能够成立,因为权钱与肉体的交换是以自 然界万物花开的方式得到张扬,动物植物在她手下都变成女性属性,都由男性来 进入,包括叙述人大头。虽然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对更加弱势的小牛“妞 儿”、对植物南瓜的“进入”仿佛成了一种公对母获取胜利的代名词,是男性至 上的还原。小说中随处可见的性冲动、性攻击、性杀戮无一不在提醒人们男性 “进入”的权力。女人在这里不仅是欲望化象征,而且成为亵渎、被操作的对象。 1996 年,法国女作家玛丽·达里厄塞克的小说《母猪女郎》以自渎的方式 描写了一个女孩为生存不断接客终于变成母猪,哄嘴食腐来者不拒的性欲,在粪 便里打滚嚎叫等习性,夹杂着人类某些正常思维,以及人性与兽性的交融。作者 采取了将“肮脏”合理化的姿态和承受一切现有制度的力量,展示女性身体的自 渎,进而批判一个使女孩变成妓女的非人化社会。这种通过身体无数次接客而由 人形变为猪形,变猪后仍被男性政客作为竞选吉祥物所利用的悲惨遭遇,达到的 暴露和批判力度,摧毁了文明世界的一切现存秩序。可是,林白对女人变猪的想 象,仅仅停留在你情我愿的权色权钱交易上,对复杂的社会背景和具体细节的省 略,使小说成为一场展示性事的盛宴。女人肉体在男人的操作中,欢天喜地的被 送上了天。 《妇女闲聊录》在小说形式上是“口述实录”体。李小江在《让女人自己说 话》系列口述史研究中指出,“让女人自已说话”口述生命历程,是“找回和重 建女人的历史,不仅是史学的需要,更是女人找回自我,确立自主、自信的人生 的必要基石”,女性口述史,旨在用女性的声音表述女人的历史记忆和感受,对 我们已经熟知的历史事件和一些文化现象做出女性的解释。③ 口述史在口述上有准确的时间地点、访录者、被访者,提问、回答、插话等 一系列在场纪录。林白《妇女闲聊录》是以农村亲戚为原型,两人聊天的结果整 理成书,实际上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更像是民间文学的整理文本。形式上是 木珍(隐去真姓名)的口述,作家记录。与李小江所做的口述史相比,林白笔下 的文字还是文人化的,木珍是写作的素材,闲聊录则体现的是林白的选择,尽管 121 是一种原生态的整理方式。对于这种切入方法,评论家给予肯定,与以往农村题 —— ①②林白:《万物花开》,中国工人出版社,2011 年 1 月,23 页、24 页。 ③李小江主编:《让女人自己说话:文化寻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年 1 月,7 页。 材相比,“像木珍这样一个女性所言说的,她内心的隐痛也好,她周围大多数人 的日子,甚至农村中凋敝的日子,怎么打牌,怎么做二奶,农村中很多真正的东 西”得到言说,展示了一个“像刺破了一个包装膜的更真实的农村,这个影响、 意义是非同一般的。”①而且,《妇女闲聊录》“给我们小说创作提供了一个新的 生长点、新的元素。小说写作,或者不说小说也可以,这是一个文学文本,也可 以这样的。 ”②谈到这部作品,林白情不自禁地说,“是我所有作品中最朴素、最 具现实感、最口语、与人世的痛痒最有关联,并且也最有趣味的一部作品” , “多 年来我把自已隔绝在世界之外,内心黑暗阴冷,充满焦虑和不安,对他人强烈不 信任。我和世界之间的通道就这样被我关闭了。许多年来,我只热爱纸上的生活, 对许多东西视而不见。”③《妇女闲聊录》对林白打开视野,寻求新的创作资源 无疑起到拐点作用,对于习惯文人化阅读规范的读者而言,阅读这个文本,产生 的重复、拖沓、滞着等不流畅感相当明显,比之《万物花开》阅读速度,《妇女 闲聊录》相当费时费劲。不过,这个文本记录的中国农村当下生活的丰富性、纪 实性,恐怕会在若干年后仍然起到风俗志的作用。 《北去来辞》是 42 万字的长篇小说,把它和上述两部书连起来阅读时,发 现这三部书在素材上有某些重叠部分。 《万物花开》《北去来辞》是在《妇女闲聊 录》基础上寻着各自的行动轨迹,各成一脉的小说。正如林白对《妇女闲聊录》 的看重,可以说,这两部小说都没有走出“木珍”对她写作素材上的影响。《北 去来辞》是一部相对厚重的小说,木珍在这里化身为湖北农村的村妇“银禾”, 撑起小说的半壁江山。两条线索并不复杂,一条是海红、道良、春泱,这是一条 城市文化的根脉,另一条是银禾、王三顺、喜雨,是农村生活的现实写照,这两 个家庭相互比照着,交叉着叙述,使故事复杂多面,正像是当下生活的千变化万 互相纠缠一般无二。这里的两个家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 海红是个外省青年,为了北京梦和年过半百的道良组成家庭,但她对道良是 否影响自己前途是有过顾虑的,“在这里政治气氛浓厚的城市,左的右的阵营分 明,海红于左右没有兴趣,非左也非右。有时暗自揣摩,她的那些玩意儿,超现 实啦先锋啦自由啦,大概是右边比较包容。但是道良显见得属于左边阵营,在文 化界,那是让人咬牙切齿的呢。与他结婚,会被屏蔽,被误解,被孤立”。④让 海红终于下定决心结婚的是,结婚也可以离婚。正是这种算计让海红日后不断寻 找机会添补缺失的爱情。女儿春泱的降生暂时稳定了这段年龄悬殊的婚姻,随之 而来的是道良迟暮之年焦躁不安,终日以淘弄古钱币为业,尽管他包容着海红, 但对她参加文艺界聚会很晚回家还是语出不逊。在北京除生孩子遭遇的计划外生 育麻烦外,海红经历了人生最大的困境下岗,她追求自我自由爱情等等,生存压 力让她透不过气, “她必须经历一次人生的震荡,这对她的精神提升很有意义。” ⑤她和道良离婚不离家,瞒着女儿。她去武汉某杂志当编辑。离婚改变她和道良 的关系,尽管不离家,但她可以随时走开,她有了自由。但四十八岁那年她再次 失业,遗传上讲她的父亲弟弟都曾是精神病患者,她认为自己也是潜在的精神病 患者。“精神病患者没必要吃那么好住那么好,因为他吃了什么和住在哪里其实 自己并不知道,他们完全沉浸在精神之中。”⑥失眠的海红决定去道良农村家去, —— 122 ①雷达:《林白的作品打通了一堵墙》 ,载《新浪读书》 ,2005 年 7 月 21 日。 ②陈骏涛:《这部作品对当前的文学是一个冲击》,载《新浪读书》,2005 年 7 月 21 日。 ③林白:《妇女闲聊录》 ,新星出版社,2008 年 7 月,226 页。 ④⑤⑥林白:《北去来辞》,北京出版社,2013 年 1 月,19 页、237 页、308 页。 体验坚实的生活。干农活治愈失眠。道良希望她不再离开,但海红自己也不知道, 她跟道良混着。 春泱是城里孩子,喜欢撒娇,“越长越小了不成?孩子气壮壮脆声声地答道: 是,我刚满月呢!”夫妻两个对孩子整天担惊受怕,报纸上整天报道失踪儿童拐 卖孩子,对社会不满的人持刀去学校专门杀小孩。城里的春泱在父母的担心中长 不大,她是在动漫中长大的孩子,不上学就喜欢睡觉,看报纸直接看娱乐版,看 报屁股上的漫画和笑话笑点低,脑袋里装满了成语典故古诗词,吃晚饭后看一会 儿动画相声,离文字越来越远只是喜欢看画面。一心把希望寄托在春泱身上的道 良,总是难与女儿沟通。“她说这个家——沉闷、封闭、边缘,跟社会脱节,没 有朋友,没有同事,连电话都没有,也不去玩,天天看书写字,生活得很无趣。 ”① 同学们的将来都被父母安排好了,而她的父母年老体衰,早已被时代淘汰。“她 委屈得一抽一抽的。”②道良在孩子身上花费无数心血,可却朝着理想的方向走 去,老病的道良选择了离家出走。“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他的世界。”海红经历过生 活粗糙的打磨,终于在五十岁即将来临的时候,褪掉了文艺青年的伤感、矫情、 自恋与轻逸,而走向成熟。 这群人中,来自农村的银禾、雨喜更适于生存竞争。虽然林白以戏噱笔调写 下银禾的种种毛病,不干净、相信鬼神、突然昏倒、喜欢算命、仇富、民族主义、 逞能、爱玩、爱打架,无论如何,她都不像海红和道良有着知识分子的软弱和纠 结。她处理起生活琐事,干净利落自有一套。她喜欢夸奖女儿雨喜,“一个人走 南闯北,太有本事了”。她有自己的问题,在北京打工,丈夫却有个相好一直过 了好几年,她整理丈夫录音,执着地学习法律知识,终于离婚拿到了王榨的房子。 雨喜外出打工挣钱,吃苦受累钱不多但足够她上网聊天,在网上竟然也聚集 起自己的网迷。她雄心勃勃,幻想有朝一日开工厂盖大楼。她被拐到新疆,也在 地里险些被强奸,苦果她都独自吞下。从深圳打工的雨喜到北京闯荡,很瞧不起 北京。她在网站以“逆风飞扬”的网名,让人相信她是考取北京一所大学的大学 生,除了人在北京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到中关村当上网管后,男朋友则一去无 回,怀孕的雨喜在网上聊天谈到不想要孩子的苦恼,便有阿姨想花四万块买她的 孩子。孩子生下后她把孩子卖了四万,抽身而退,再次做了网管。微博有一千多 粉丝,抨击时弊,以笔做刀,自从有人称她“当代鲁迅”,她就决定要写一本书。 《北去来辞》是一部到处充满着矛盾纠结的小说。作为极度敏感的作家,林 白在这个到处都是问题的社会上显得特别地无能为力。她所提供的上述文本没有 带给读者多少快乐,有的甚至是痛苦和烦恼。书中人物艰难的生存状态,尤如 《说吧,房间》一样令人喘不过气来。人物之间彼此的冷漠、不信任处处显现着 生命的孤独无告,人际关系在这部小说中仍然没有多大程度上的改善。在小说后 记中林白写到,海红成为小说的女主角,“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我竭 尽所能,要让海红突破她与现实的疏离感,同时希望自己也能找到与世界的真切 联系,若非如此,人的存在怎么能够真确?我越来越意识到,一个人是不能孤立 存在的,必与他者,与世界共存。真希望一直走在一条辽远的漫漫长途上,做一 个与天地万物风雨同行的人。”③林白的自述低沉而迷茫,孤独与隔离是人与生 俱来的,对于作家来说,这种孤独与隔离由于性情的超拔显得更为刺目。而小说 123 中人物的生活,都是那样风雨飘摇,前途无着,从中可以看到林白对人类前途的 灰心,和一种身处边缘远离中心的弱势群体的无力感无望感。尽管林白一而再再 而三地声 —— ①②③林白:《北去来辞》,北京出版社,2013 年 1 月,323-324 页、325 页、419 页。 称,与天地万物风雨同行,然而现实生活的重压仍然解决不了形而下的问题。 因此,无论作家形而上是如何地精进,世俗社会利益的争夺战中,作家仍然 会败下阵来。从事纯艺术纯文化的人的穷困潦倒,终究还是小说挥之不去的阴影。 三、宣儿:诗性小说的灵魂舞蹈 宣儿是一位坚持诗性小说写作的女作家,由于她在媒体方面的低调又由于她 的写作往往采用了第一人称,更由于她的小说中常常出现一个未婚妈妈的主角, 在一个喜欢窥探并通过公共屏幕享受隐私的当下社会更有了几分神秘。对于她的 评价主要集中在小说的感受力和内在思考。有评论认为“读她的作品使我发现人 类爱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我们的内心世界拥有那样大的能量。”①也有人认为 她始终“守着一份清幽,潜心于自己的艺术追求。于是她的创作便有了一种源于 独自感悟与思考的个性” 。② 是的,宣儿的小说独具的感悟和思考很难让人相信她与现今这个喧嚣实利的 社会有什么直接的瓜葛。就像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参禅悟道的修行者,她在一个熙 熙攘攘的世界里不经意地闪过,留给人们的是惊鸿一瞥。读者难以从形式上捕捉 到她,但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 她的小说中弥漫着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中的凄美,铺陈着她 那过于炽热而燃烧起来的稍纵即逝的爱。由于这种爱在她的心中装得太满她不得 不让她小说中的人物不停地流泪,流泪使人物柔软而疯狂的特质宣泄出来,把爱 倒出去一些,好让读者能够倾听到她内心真正的声音。在当代女性写作中,宣儿 以飞蛾扑火的绝决态度将男女两性的爱与悲欢离合写得催人泪下,哀婉凄美,直 抵生命无奈、孤独与死亡的本质。 《盛开的裙子》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1 年)是一部关于爱情与死亡的颂歌, 充满着神秘而奇妙的情感机缘。在许多偶然中,叙述者“我”沉迷于命运的安排, 狂热地想往着去爱“义雄”,就在这想像和推测中,小说铺展开来。每一个日子 和时间都仿佛被赋予了魔力,思念的力量使两人冥冥中穿越了时空,甚至跨越了 国界,互相感应着对方,陷入一种爱情的迷狂之中。“我错过了那个夜晚。错过 了义雄的怀抱”。为了寻求没有与“义雄”达成身体的默契,填补北京归来的遗 憾, “我”接受了一个男孩的邀请,打开了自己。作为义雄的替代, “他做的特别 好,特别好。超出我的想象。” 宣儿以一种坦诚的态度坦露着性心理,在她的写作中,爱包括情爱、性爱都 是美好的,几乎看不到小说中对性的抵触以至将性与肮脏的字眼联系在一起,也 看不到两性间借助性爱而展开的角逐和争斗。在她的笔下不存在床上的男女征战 的描述,一切都是美好的顺理成章的合谐统一的,就像中国的太极,阴中有阳, 阳中有阴,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顺乎天意的。她的写作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 告诉人们,她与相爱的男人的那些美好的感觉,虽然是那样的短暂,却浓得化不 开,达到了极致。如果抽离了男女主人公的感应和作家为表述这种心灵相通而建 造起的强大气场,用写实手法去调配这个故事,情景会大不相同。这不过是写实 派小说中的一些人生艳遇,是生活的点缀而已。 124 在宣儿这里,被一些小说家当作边角料的出轨事件或偶然的爱情火花,恰恰 被她的文字点化成满天飞舞的精灵,炫目而又激动,带着划过夜空的神性降临于 大地上。因此,宣儿的小说写性爱写的美到了极至,自然到了极至。显然,性爱 —— ① ②宣儿:《盛开的裙子》,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 年 4 月,封底转载《大家》、《小说评论》的观点。 与精神的飞翔在她那里是一体的,否则,便不会达到提升小说的目的。 宣儿推动小说前行的动力是很值得探索的。她看上去写得并不很从容,是激 情式的写作,创作中她会停下,平复自己。我们可以感受到她在写作过程中激情 的燃烧。在《盛开的裙子》中,一步步推动小说行进的力量主要集中在悬念上, 义雄说来看“我” 。然而,由于这个千里迢迢的“来”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 才会引出许多枝叉来,包括最终他真的不能来了,而是去了意大利。所以,悬念 仍然存在,包裹在这个悬念周围的是作者营造的气韵,和危险时时都在的意境。 这是杀伤力极强的语言和句子建构而成的,是宣儿独有的。比如,她把小说写作 的现场性与小说主人公义雄联系起来,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使读者分不清 书中人物与作家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她塑造的。“要是义雄来了。我就不会再写 了。也许义雄不来,是冥冥中有什么人在暗中捣鬼,也许是让我安心写完它们。 ”① “或许因为失去,才有了此刻的这些文字。是的,正是为了等待义雄,为了不难 过,为了不寂寞,为了不心疼,为了不伤痛。我才又坐在了这里。这些文字,这 些语感,它们与我以前的东西不一样。我找到了我一直在找的,小说里需要的。 可是我找到了它,我失去了义雄。”②这些句子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因此,读 起来是不能够漠视的,是要被带进去的。宣儿在语言运用上的这种内在逻辑性, 构成了小说太极推手式的风格,看似无形实则有形,章法自如。 关于写作,小说时常也有交待,宣儿痛恨文字,但她无能为力,她已被小说 牢牢地抓在手里。她在小说中流露过要用义雄来截断过去的回忆,使其不再陷于 往事中。因此,这里面的义雄既可以看成作者摆脱过去爱情生活的一次巨大机会, 也可以解释为独立于以往小说的虚构的主人公,有着独特的生命特质的人。因此, 当故事的结尾,我们看到了一个必然的结局:作家与故事的主人公有一段诀别的 独白。“不是与你诀别,义雄,我是在和自己诀别。与往事诀别,与那个小说诀 别,与那个小说里的人诀别。我诀别了过去,我才会拥有现在,现在的时光,现 在的爱与爱情。”③一切不言自明,宣儿的小说带着开始和埋葬的意义,每一次 写作都是一段爱情的开始,与小说做爱,与小说中的人物做爱。当故事结束时, 她又亲手杀死了小说的人物。两个相爱的人宿命般地在同一时间死去了。爱情抵 达了一种同生共死的唯美境界,这爱情与危险紧密地扭结在一起,使她的小说呈 现出临界之美。“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到了拉萨。八月十三日,在她去往阿里的途 中,她乘坐的军用吉普车突然坠落山崖,女主人公当场死亡。/八月十三日,同 一时间,同一时刻,义雄独自一人开车,在从北京去往天津的高速公路上,遇车 祸身亡。”④这个共赴生死的故事是宣儿在一个喧闹嘈杂的此岸世界借语言和文 字、借男人和女人的血肉之躯留下的一个传说,多年后,人们仍然有可能从这个 故事里找到生命的一种源头。 对于宣儿来说,她的思维很可能定格在上个世纪 80 年代。这里所说的定格, 是指她的开蒙,她打开自己的时候,世界呈现给她的与她内心渴望的形成了对接。 因此,在她的《太阳落山》(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2 年)里所看到是对 20 世纪 80 年代的青春与爱情缠绵悱恻的追忆,对 90 年代扶摇直上的暴利发达带来的远离 精神思考的世态的逃避。当然,我还可以说,她是借助了十年的人事变迁沉浮做 125 背景,将人性中至美至善至情至性,浓缩起来,展示给世人。宣儿的小说美得令 人惊心动魄,哀婉得令人不忍卒读,这些秉赋是天生的艺术的,也是经了后天的 磨难涅槃而成的。她把青春时光与艺术、纯真、爱情、自由等等意识形态联 —— ①②③④宣儿:《盛开的裙子》,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 年 4 月,39 页、27 页、244 页、248-249 页。 接了起来, 似乎生命中的时刻只有在青春绽放的那一段是真实可感可以捕捉到的, 其他的时日都隐退其后,只能让位于此。宣儿由此提供了一组浪漫温情难以割舍 却又不得不放弃的爱情图画。最璀璨的花开过,必然是落红满地,极目凄凉。 而人,宁愿看着那一瞬间的灿烂,飞蛾扑火般地一头栽下,也不愿拖着疲惫之躯 等待着老之将至。所以,本来就没有成形的婚姻定然不会束缚着一对海誓山盟的 人。相爱的人由于走了不同的路,再也回不去最初的故事了。那故事本来是两个 人一起讲述的。 长篇小说《太阳落山》以回忆的口吻追述了“我”与伟东从相爱到举行没有 结婚证的婚礼,直到背叛、分居以至于伟东的发达、再婚的经历。整个过程虽然 跳跃地进行,却纤细得可以触摸到人物的每一寸表情。由于作者用了一种过来人 “我”的身份来叙述,无形中拉开了与现实的距离。历史在记忆式的叙述中变得 遥远起来,只有短短的十年已恍若隔世。作者选择的故事背景恰是中国当代史上 个人生活最具变化的十年。伟东再也不画画了,开起了公司。他把“照片全部改 换人头,照片上的女人,她其实谁也不是,她是张三的鼻子,李四的嘴,王五的 眼睛,徐六的脸。真实的是女人的肉体,那些器官,他跟那些提供肉体与器官的 人签订了合同书,一次性付清她们全部的费用。……他现在策划要做的事情还有 很多,他把自己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女人在他眼里就像那些照片上分裂的肉体 一样,是破碎的,他看不见她们,他看见的是那些照片所带来的经济效益。”① 与“我”有过恋情的诗人蓝川最终也选择了做制片人。男人们都在做一种非常实 际的挣钱的事情而背弃了最初热爱的“艺术”。作为女人的“我”却苦苦地走在 一条痴迷文学的路上,而不得不与象征着物质与现实魅力的男人伟东和蓝川分手。 小说写得是“为文者”的史诗与悲剧。说是史诗,盖缘于选择了把写作当作 生命和崇高的女人,必须悲壮地面对文学与艺术的没落,孤独地前行。文学与艺 术在中国这个泱泱大国从主流意识形态落到边缘位置上,仅仅是引进了一个在西 方最普通不过的“市场”概念,这些以经济效益为生存动力的作家艺术家们,必 须背叛先前的理论和观念,才能获得生存的本钱。宣儿,恰恰是不想背弃热爱艺 术的初衷。在通过写作抵达精神上自由的同时,丧失了世俗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 爱情。两个曾经给予过“我”无限爱意的男人,除了唤起“我”回忆 80 年代那 段美好的精神生活外,在现实根本无法进入“我”的精神世界——那个自由而 孤独的世界。“我”的悲剧在于明明知道不可为而为之,明明知道是苦难却偏要 去尝试。丧失,在小说中呈现为一种因袭的主题,由于丧失了俗世的爱情,小说 就成为一种爱情的替代,支撑着一种理想不至于倒塌。 诗性小说一般来说都缺乏情节连贯以及矛盾冲突的设置,缺乏讲故事者的抖 包袱、且听下回分解和“拍案惊奇”。可以说,这类缺陷对当代人的审美情绪有 一种负面影响,很难将被大信息量包围着的读者注意力集中到作品上来。但是, 利弊多半是相携而生的,诗性小说在情节以及冲突上的弱势换来语言上的自由飘 逸意蕴奇崛,故事发展的现实脉络以及人物内心的矛盾挣扎由纯诗意纯哲学的想 象和象征所取代,使作品产生了似梦非梦亦真亦幻的色彩,模糊了现实与幻觉以 及梦境的界限。这种审美体验最终达到的效果不是震撼和直击人心,而是制造一 126 种悠远绵长的气氛,长久地包裹着读者。 《城市记忆》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0 年)是一部纯粹的诗性小说,小说没有 —— ①宣儿:《太阳落山》,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 年 1 月,192 页。 任何传统意义上的情节设计,你甚至找不到人物性格以及故事发展的现实脉络。 在某种意义上,它可以说展示了人类的一种疯狂的臆想,一种长久压抑的受迫害 心理。由主人公焚尼死亡而生出的副产品怀念的叙述中,世界是一个因充满着不 理解而生的迫害狂。在各种秩序与道德的幌子之下,人被迫自杀自戮,了结 自己。这些自杀自戮者又无一例外地怀有理想的奢望。他们在自己的理想与现实 遭遇中,面对肮脏的世事陷入对人类的困惑中,与其为伍是否值得。作者以世俗 疯子的狂热语言和无边无际的想像,将生命中体验到的真理与实在透露出来,其 中对于生命价值以及理想的诘问和伤感都呈现出一种莫名的理性精神,宣儿由此 而对肉身进行拷问的形式,严肃得近乎于宗教和不言宽恕的鲁迅。 对于叙述者来说,与其像《红樱桃》中那个被纳粹纹身的女孩那样,承受着 永远无法消失的苦难,不如让焚尼“在猫眼男人的屠刀举起的时刻,从他眼前飞 走了。她以自己美丽而年轻的生命宣告了他们的灭亡。”①两相比较,焚尼选择 了牺牲也选择了胜利。那些迫害焚尼的人自然会得到处罚,尽管焚尼会回来,但 焚尼并不会报复。真正的惩罚来自正义的呼唤。小说就是在这样一种精神病患者 的呓语中不断地展开、中断、再展开、再中断,靠着发生在一个尚且讲究理想与 秩序的年代的线索,我们可以辩认故事离我们并不遥远。作为自然的人,人所拥 有的自然的身体,去展示性爱、身体以及人性中种种自然形态而获罪的事情,让 今天活着的人齿冷心寒。为了理想去殉葬更几乎是天方夜谭,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将生命去殉情理想和主义,只会是一种虚妄。在人们对于性、爱、自尊的理解日 渐消瘦而物欲日渐膨胀的时候, 回过头去追溯那些已逝年代轰轰烈烈的道德文章, 忍不住为一些殉情了时代的生命而鸣不平。 小说中另一个重要的年代线索是改革开放以后,中国进入市场经济体制使得 男女两性关系进入一种重构状态。在这种激荡的两性关系矛盾冲突中,作者通过 焚尼与许志的交谈展示了男性在实利、买卖交易遍地开花的现世,所拥有的丑陋 内心和正常的面孔。焚尼无法容忍许志对伊群那种女孩的利用和摧残的作法, “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美丽女孩,他终于找到施展自己本领的最佳战场。”②而 许志认为,伊群对他什么也不是。“我是个男人,我面对的是整个社会,世界及 人群,我知道来自于别处的声音是如何向我沉沉地压过来的,是的,那些事物格 外肮脏,就像我的身体一样,我懂得了为什么我会沉在水里,为什么我会把那些 女人当作一件件衣服随意地收拢与放弃,焚尼,是因为我脚下已经没有了土地” 。 ③ 许志的沉沦是市场经济大潮挤压下中国男人的沉沦,他们扛不起这个历史的 担子,不得不寻找更弱者诸如伊群等人来转嫁压力,宣泄肮脏和丑陋。主人公在 分析许志时,并非不理解所谓风流事,而是无法忍受他对伊群等生活在底层的女 性的践踏。 小说结尾处,以婴儿的出生宣告了凤凰涅槃的理想。批判和分析人类的行为 是为了使人类活得更好,因为肉身的存在不仅是活在当下,那些记忆可以沉积在 血液里逐渐成为基因。宣儿正是试图通过对过去的悲悼和批判,寻找一条人类更 好的生存之路。 127 四、艾云:纵横家的思辩与两性自省 艾云是当代女性由散文随笔而进入小说创作的思辩式作家,《欲望之年》 (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9 年)后记《女性主义写作的冒险性》中,艾云很坦诚地 交待, —— ①②③宣儿:《城市记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 年 49 页、58 页、81 页。 一直以来她习惯于“由常识进入公共空间的认识”,“在隐喻性中尝试私人空间的 描述”两套笔墨写作,前者是理性思辩的,后者是感情穿透的。毫无疑问,在女 作家写作中,前者的尝试因不多见而更显难能可贵。当下中国社会所经历的转型 深刻地影响着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价值尺度多半已转移到丈量时间与金钱 的效益方面。阅读艾云作品,禁不住讶然,已经过了很久,仍然有人在思辩的道 路上一脸痴迷地独行,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物质丰富起来的忙碌而写实的社 会,激烈震荡的社会变革使越来越多的人为生计而疲于奔命,思想的神经因远离 实用而变得不那么灵敏了。世俗趣味占据着生命的整个扑满,品尝到物质佳肴的 器皿知道了妙处便忙着收获,拥挤着倒都倒不出来。这时,不仅作家喜欢沉浸在 世俗生活的描写中,而且学者也忙于诠释着和引导着大众如何在这复杂而忙碌的 人生左右逢源获取更大的利益,而懒于终极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变革问题的 思考。 艾云是个例外,她陷入精神与物质冲撞而思绪万千时,哲学意义上的自由追 问、文化气韵上的感受琢磨都使她出落得才思敏捷,大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的气度。她执拗地思考着、观察着、比对着,没有把这些思考还原成小说元素隐 在文字背后,而是像一个启蒙时代的思想家,直截了当地站了出来,直言北方政 治权术之源远流长、超稳定社会结构之弊端,宏论南方非政治化社会理性精神、 市民社会之世俗文化。《男人与政治》《漫议市民社会的合理性》《简单与复杂》 《我们为什么更容易在北方谈论海德格尔》①,篇篇都是思辩性极强、有着美伦 美奂文字质感、带着春秋战国时期纵横家气势的激荡之作。作为思想者,她更甚 于一个作家。 当然,根在北方河南而移居广州的艾云,在情感上与北方最为接近。北方大 开大阖的精神气韵正适合产生作家艺术家思想家,她沉醉于此梦耽于此。在《小 说的阅读》中,她带着深深的遗憾详述广州缺乏阅读小说的“情调和意境”,由 此又转向了对北方的“务虚”取向的理解。艾云笔下有着各种形色的男人和女人。 然而又大都是抽象而非具体的。于是,他们成为作家的一种文化观照的视角,充 当她倾诉南北两地风情的一种媒介。在《在南方,自己掌灯照亮自身》《北方女 人路过南方》 《女性在南方》 《女性在南方写作更游刃有余些》②等作品中,地域 差异构成了迥然不同的气质和风貌,以及对现实世界不同的体贴入微的选择,都 映照出南北两地在心理机制上的落差。这些都是作家平日里认真思考的种种问题 的探讨,她不太愿意在宏篇巨制的框架内展开思考论证,而是选择小的点切入, 层层剥离,又峰回路转,曲径通幽,生活中的琐事以及人际交往,都可能循着心 理轨迹而达到狂风巨浪般的巅顶。虽是抽象的大写意描述,作家采取了具象的主 观心理投射方式,便使作品呈现出气象万千之势之余,流露出可以触摸的质感, 意韵与写实均在其中了。 人类在什么时候开始了写作,为什么写作能够一直延续到今天,恐怕没有谁 能够给出一个完整答案。生命、自然界对人类包含着太多神秘,写作是一种认识 自身认识世界的方法,一定说得过去。人类又不是纯粹自然法则的产物,人类在 128 历史推进中为自己构造了严密复杂的社会关系,人还得生活在道德法则之中,这 时写作就成为一种对社会关系的阐释。 文字本身具有传递功能,写作一开始就不是一种自说自话,是为他人阅读提 供文本。作为艺术活动的写作往往来自个体自身的一种需求,是情感的宣泄,是 —— ①②艾云:《南方与北方》,广州出版社,1999 年 9 月。 精神的飞扬。《欲望之年》作为通往情感向度的随笔集,没有作家内心深处的噪 动不安,没有作家对现实世界的困惑以及为解开困惑而进行的追问,写作是不存 在的。在这里,艾云以大量的篇幅展开了对女性欲望的系列思考,欲望是罪或非 罪?她坦言“在我们尚是火红葱茏的日子,是无法回避那肉身欲望如烈焰般的燃 烧以及僭越”。生命依照自己的规律行走,纵然道德力量也无法挽回。逃离秩序 在无爱婚姻之外寻求激情,越界,再一次越界都合乎人性。作者写下了哈拉与一 个有妇之夫的爱情故事。在爱的过程中,哈拉没有相信爱情神话。为了重逢时的 相爱和葆有这种爱情,哈拉不断地在精神和肉体上提升自己。《还会嫉妒吗?》 《其实心理总有惧怕》《一点儿也不敢懈怠》都闪回着哈拉对自己每一丝感情的 分析。在书中,女人身上发生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以女人的身体感知为基点向外 漫延的。在以男性为参照以女性为同党的叙述中,这种来自身体的灵魂提升过程 呈现的如此细密,以至于追问过程本身的意义显得都不那么重要了,人们只需要 感受着来自女性对日常生活庸碌的反省,以及超越这种平庸的努力。 《心硬》①是对婚姻形式内男女两性长期厮守的存在的叩问。其实没有谁 能够说自己学会了爱,有了爱的能力。思考爱的能力,成为超越日常生活的一个 命题。婚姻本义是“如沃野一般质朴而熨贴,人踩上去,感到的该是暖心暖肺的 舒展”。这种朴素的感受却由于日久的折磨而变得失去了触须。作者选择了生病 这个最普通的人生片段去讲述男女之间的沟壑。这个片段的选择是十分危险的, 这是生活中太难以的生出华彩篇章的琐屑联缀了。吃喝拉撒塞满了日常的分秒时 刻,作者不愿意放弃人生片段的抽离带给她的叙述挑战。以传统的阅读兴趣,写 一般的生病难度非常大,不过她转换视角,以客观的手法表现主观感受,跳脱出 第一人称的围囿。她笔下的女性太过敏感自尊,且渴望着对生病的男人细致如微 的照顾能够得到些温情的回馈,事实上是不可能的。“这个人即使在病中也是怨 气冲天,他常常拿自己对别人的不满意和抱怨来折磨自己。”终于,在她不知道 究竟怎样做才能让他满意时,争吵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女人“用来发泄内心因提 心吊胆而来的恐惧”。女人的生病同样面临着争吵。女人在生病时不能够把家收 拾干净,“病中的人已无能为力把自己管好,更何况管家。 ”男人并不知道女人会 生病,也不知道病中的女人需要呵护。由于女人意志坚强,对于幸福甜蜜的感受 是心存戒备的,以为会妨碍思考能力。这个知道自己不适合家庭生活的女人又不 情愿离开婚姻,因为婚姻可以为女人提供一个体面的身份,让她在社会上过一种 正常的生活而远离怪诞和异类。她在把家庭事务承担起来的时候,却在内心深处 游走,“没有什么能停止她灵魂的飞翔”,她为此而对男人内疚。很显然,男人清 楚地知道一个写作的女人心里揣的不是自己,为了写作而忽略了身边的男人,这 让女人的生存产生了哲学意味。 艾云的写作操持的是知识女性书斋式话语,她所驾驭的是生命沧桑过后的 人生,读懂艾云的确需要有些阅历的储备。她所提供的是纯文学圈子里的“小众 文学”。在艾云充满矛盾的绳索式的缠绕反省中,中产家庭的女性知识分子形象 出现了。她置身于不愁吃穿用度的环境,在日常生活的日复一日中,她努力地 129 依靠提问和思考来让自己远离平庸,这个过程多么地艰难和可贵。一个写作的女 人是否能够在思考着的与灵魂问答的世界里完成另一种生命存在形式呢?显然 是可以的,艾云就在做这种尝试。 艾云在作品中明显地表现出自恋倾向,对女性葱笼的身体,对其精神气质传 —— ①艾云:《欲望之年》,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年 4 月,178 页。 达出的意蕴,对其通达的智慧的极度地自恋。这使得她的写作在精神上、在自我 剖析上、在哲学思辩上都有一种启蒙主义作家古典美的优越。贯穿于作品的唯美 唯快乐唯生命的欢悦,便是以人为本思想的延伸。她的作品极尽华美之词和思辩 色彩,偶尔有幽深的意境,也是神采奕奕,让人爱不释手。可以说,艾云把写作 女性放在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自我认知位置,在她以自我为中心展开的游戏中,她 所要做的便是更坦率地切入欲望这个话题。 内省式的艾云其文字一向闪动着思想者的深邃和女性兰慧芳香的灵动韵致, 她把最高远的思考与第三人称的描述对接起来,以一种旁观者的冷静叙述女性形 而上的追求,又以一种直接切入生活细节的犀利剖白女性形而下的体验。小说 《哈拉在叙事的风中回顾》(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2002 年)讲述了一个又一个对世 俗道德而言,饱含着深深僭越与伤害的故事。在灵与肉的敲打、剖析、辩识中直 接地浮出水面,如奇峰陡峭中突泄的一汪瀑布,令人触目惊心而又叹息膜拜。 在当代女性写作者中,有如此勇气和力量把女性自身推向前台,以至于为不 识精神活动的闲人留出猜忌的空间的人少之又少。陈染在精神世界里独自爬行, 绳索般地走路,已经遭受到了某些虚构与真实世界混同的拟想和猜测。艾云的言 说冒着自身实践和世俗道德的风险。道德在中国一向是杀人的利剑尤其是杀向女 人的利剑,有谁愿意将自身投到道德范畴里演示,她与众不同的见识与对宇宙及 男女两性的认知呢?直言人性的复杂、生命中的每一种触及以及冲击道德与秩序 的形态,对着那些寻常的但凡俗的人们没有勇气刺破的生命现象,艾云发出了大 胆的追问。然而把自己明晃晃地放在写作中,实在不是件讨好的事情。不把自己 放在写作中,世人尚且议论纷纷,在作品中寻找作家的影子。写了妓女的作家一 定是体验了妓女的生活、写了泡吧一定是常光顾夜店。生活和创作对于作家是两 回事,想像力的来源未必是一定要经历过的事情。 在对于写作者纷乱的猜测风行的时候,艾云以一种忏悔录的形式让一个男人 和两个女人的故事展开,并以极近的距离审视事件的发展。作家对关系链中的三 个人物的每一种行为进行了分析,她站在每一个人的立场上去忏悔宽宥理解,寻 找最初始那个缘由。生活对于每个人都是残酷的,这种残酷不是以一种传统的叙 述方式展开,而是自省式的描述式的散文式的,那她对自己的文字该有多大的信 心。当哈拉在别墅里发现了女孩的信和私物,在家中地板上又发现了两人做爱的 痕迹,传统的小说会有动作出现,以烘托人物情感的翻涌。但是艾云不,经过对 事实的联想进而展开实证分析,“他没有想到事后把它擦掉,女孩更不去擦,这 样就干了,脚上的污迹踩来踩去,就成了现在看到的黑兮兮一片。”在一系列分 析以后,哈拉才悲从中来,为自己“在两套房子里找不到一点藏身之处”①而放 声痛哭。哈拉开始了追问,她不解的是自己也有外遇但都不在家中,她视家中的 床为神圣而其他只是偶然性。丈夫不止一次地把女人领到家中床上做爱完全是她 不能够理解的。他做得很绝,说明他并不看重自己。这种对形式的象征意义的追 问或许真的与事实相反,然而哈拉的追问恰好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男女两性的 性心理和对婚姻的看法是不同的,女性更倾向于事情的象征意味。在一个注定 130 的无眠之夜,哈拉在嚎啕大哭的同时开始准备处理此事的策略,显示出她有一颗 理性的头脑和坚定的控制局面的能力。在非理性和理性的潮水来往之间,在哈拉 身上我们看到了动人心魂的人生一幕,人类想像思考的能力真是能够掀起翻天巨 浪,又能够在瞬间平息下来。捱过暗夜将近黎明的时刻,哈拉决定自己舔自己的 —— ①艾云:《哈拉在叙事的风中回顾》,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年 1 月,62-63 页。 伤口。“倘不给他时间,而将这伤害捅了出去,他就永远不会再有愧疚,而只有 恼怒与仇恨。”①然而哈拉终于还是把责任推给了对方,平静地讲述了发生在别 人身上的“这个故事”。男人却通过表示爱意的动作,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化 解了。越轨的和解在一对中年夫妇间是如此地容易,似乎应了民间的“床头吵架 床尾和”俗套。 小说中,作家反复地把哈拉隐忍行为的动机提出来,把女孩试图激怒哈拉以 图事情有个明了结果的算计表现出来,把男人视婚姻为畏途的心理揭示出来。艾 云之所以咬定青山不放松地分析论证包括联想以及转换立场,让故事按思辩的逻 辑而非情节的发展下去, “我这样做,是在看一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 艾云沉醉于男女两性关系的观察与琢磨中,推敲事件的真相,如同一位长于 推理的侦探小说家,在男女两性关系中寻找案犯或犯罪的蛛丝蚂迹。她所做的是 关于灵与肉的分析,索解。正如作者自己所质疑的“灵与肉能断然分开吗?” 《哈 拉在风中的叙事》,夹杂着中年男女两性间的排斥、决战、窥触以及和解,包含 着普遍而深刻的生活哲理,那种直抵人生道路上情感重创的大胆激情与盘旋其运 行过程中的理性,跳荡着醉人的智者的光辉。 131 —— ①艾云:《哈拉在叙事的风中回顾》,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年 1 月,66 页。 第五章寓言与神秘主义写作 一、残雪:抽象的臆想和梦魇世界 若说残雪的小说是当代中国女性文学中最难懂的小说怕是没有什么疑义的。 她的小说是一种精神臆想的产物,尽管她借助于现实生活的人物场景构筑故事, 但实质上她的大多数人物身上都有一种梦境般的飘忽感、莫明其妙的不确定性, 丝毫没有纯现实小说创作中铺排的那种可以触摸的物质感可言。由于缺乏日常生 活中常见的物质感的附着,小说中的人物就变成了被抽象到极至的符号,经常处 在一种诡异的精神和物质世界交叉的位置,临界点模糊,象征意味十分地浓烈。 其中对于人被无端地陷入各种关系中而不能自拔的宿命,身在迷局无力挣扎却必 须顺应不自知的环境(当然这种环境可以是任何一种异已事物)的存在困境,更 发出了人类生存关系普遍意义上的诘问。 由于现存关系的不可把握以及由这种不确定性而生发的恐惧、厌恶、遗忘、 丑陋、孤独、陷害、围攻等人类情绪和现象,构成了残雪小说始终趋向危险意境 制造的边界写作。她的小说可称作永远都没有句号、永远都没有结尾的侦探故事。 对于人的精神世界加以臆想,以及选择人的怪诞行为举止作为推动故事的发 展的动力,是大胆的尝试,但并非不可理喻。艺术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不可多得 的一个自由宣泄的领地,艺术创新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然而,残雪小说着力要 做的事情是,抽掉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为读者抵达正常逻辑思维的理解和推论 设置种种障碍,从而形成一种语言、现象的反复堆积,堵塞读者的理解力。她很 清晰自己的创作是反正常思维逻辑的,“我信仰的是一种神秘之物,我用有点神 秘的方式来实践我的信念。”①对于人们提出的残雪小说没有结构的问题,她也 给出了明确的解释,“表面上没有结构,不合逻辑,内部却有隐藏得很深的结构 与逻辑,读者必须运用创造力去‘闯入’它” 。② 对于读者的创造力,很难忽略的事实是,一部艺术作品被搁置意味着艺术活 动的不完整,也就是说,当读者无法继续沿着文本提供的语言进行自我创造的时 候,艺术审美的活动就终止了。残雪显然十分清晰这个艺术创作与接受的规律, 因此,她对自己有意难为读者的做法给出了上面的解释,毕竟“闯入”需要的不 仅是勇气。对于她所从事的反正常逻辑的创作,作家认为失去了遮蔽和身份的艺 术化生活,可以洞悉大千世界的无穷魅力。她将创作比喻为一个错综复杂的侦探 故事,“人站在故事的中心,每时每刻面临着突围。也许这个阴森暧昧的故事就 是灵魂的崭露。”③ 在精神臆想层面,残雪所做的卡夫卡式的努力提供了以往创作难以企及的文 学经验,在她之前没有谁可以沉浸在这种类似于精神分裂式的疯子似的呓语中而 依然能够在现世活得妥贴安稳。残雪的存在是一个奇迹,她能够自如地奔走在精 神臆想的世界里而不必以极端的方式伤及自身和周围,保持那份世俗生活的正常。 她以灵魂出窍的方式跳着触目惊心的舞蹈,“这样一种舞蹈只能属于可以分裂自 身的那种个体”。她从语言的角度切入人类神秘的永无探讨止境的内部活动—— 132 精神臆想,提供了人类精神心理研究领域远未达到的深度,没有她借助文字所做 的尝试和努力,我们至今仍然不会将梦游、强迫症等传统意义上的精神疾患 —— ①残雪:《艺术与交流》载《蚊子与山歌》,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 9 月,332 页。 ②残雪:《黑色灵魂的舞蹈》载《蚊子与山歌》 ,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 9 月,338 页。 ③残雪:《黑色的舞蹈•自序》,民族出版社,2000 年 2 月。 纳入人性的思考范畴。 中篇小说《鱼人》的主人公句了是一个不希望别人介入自己生活的退休老人。 但事实是,像是陷入一个圈套,他每走一步都离别人硬强加给他的关系更近一些。 直到句了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对街上和渔场的人的了解远远少于他们对自己 的洞悉。每天都见面的小贩灰元有一天狮子大开口,向句了借三千元钱,让句了 非常愤怒。自己是个退休老头,哪里会一下子拿出三千元钱。灰元以残雪小说中 善于强迫他人给他人制造恐慌的人物一贯的口吻告诉他,“我们之间的事我早想 过了,你好好想一想吧” 。① 威胁的语言和口吻象征着“外界”对待无辜的手段。在灰元对句了实施了具 有敲诈性的威胁之后,邻居蛾子继续演绎着灰元的行为,使句了在这条路上越陷 越深,不能招架。蛾子把灰元看成是贼,而贼惦记着句了,显然句了有什么可以 让贼惦记的理由。“他为什么不上我们家里来,为什么偏偏选定了你,你想过没 有?我妈妈说,他以后还要常来的,你就等着好了”。② 蛾子的推理属于正常思维逻辑,她的加入使小说呈现出预设“陷井”,也使 故事的讲述有了一定的埋伏。灰元、蛾子的层层压迫让句了喘不过气来,也使事 件变得神秘起来。正是在小贩灰元的强迫下,明明没有三千元钱的句了,不得不 被情势逼着考虑这件事如何解决。他究竟与灰元有没有更深的关系,如果没有任 何关系他为什么要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问对方“借多少?”如果有关系,那么是 否存在于句了以往的埋藏于记忆深处的事件中。 残雪创作《鱼人》并不是要给出一个明晰的解决问题的答案,以满足读者的 告一段落的心理期待。她所要做的是,以极冷酷的手法揭示人际关系的强迫性, 以及这种遍布于生活任何一个角落的防不胜防的社会性暴力。 对于具有自然和社会双重属性的人来说,句了的身份是退休人员,人到此时 肩上的担子都已卸下,正是可以选择为自己活着的人生最自由的阶段。句了的本 意恰是要回避社会属性,躲开社会关系,独立于麻烦之外。残雪笔下主人公具有 这种回避社会属性的秉赋,他们一般都想成为独立于社会关系之外的人。然而, 这种独立往往是他们陷入被动生存的导火索。他们就是在这种陷入中挣扎,再陷 入,再挣扎,直至面目变得混沌起来。在这里,语言的交际功能被放大了,正是 借助语言,人被迫地陷入外在关系的欺负和压迫中,人没有躲藏的机会,只能顺 应不能反抗。抛弃语言,生存又无法实现。因此,阅读句了,无异于阅读现代人 自身。残雪纯直觉的鬼魅写法,将人置于荒诞无奈的观念形态中,通过这种怪诞 的艺术把握,我们可以体会到现代人普遍存在的焦虑和无所适从。 残雪作品弥漫着纯精神气质的东西,她所制造的梦魇境地常常将她的人物无 端地拖入未知世界。 在一片看似混乱无序的存在中又传递出某种似是而非的道理。 中篇小说《新生活》中的述遗为了躲避旧邻居,独自搬入有着电梯的高楼之中。 本想新生活(高楼)可以把她与旧生活(平房)截断。却不曾想新生活都是旧生 活的一种沿续,彭姨、修理工、老卫、电子游戏室老板、刘妈等人个个都像是知 道了她的什么底细,对她都是一幅煞有介事的面孔。她自己不得不在他们的包围 133 中弄清像是事实却又不像事实的东西。 故事讲述了述遗在一个到处扩张的城市里无处藏身的疑惑。由于人物突然间 置身于陌生的空间带来了不适和不安,这也刚好适合于“人被抛入这个世界上” 的存在主义理念。人的存在在述遗搬家的事情上突然变得尖锐起来,矛盾冲突的 —— ①②残雪:《黑色的舞蹈》,民族出版社,2000 年 2 月,127 页、128-129 页。 生发仿佛使人重新确立社会性人格一样,刚搬到大楼里住的述遗,必须重新熟悉 这里陌生的一切,“在这个城市出生,从未离开过,可以说她对这里基本上是很 熟悉的,可是刚才向下一看,看见蛛网一般的马路,她确实产生了一种担忧。呆 在这么高的楼上,她讲不出每条马路的名称了,费力地在记忆中搜索了好久,才 想起一条主干道的名称‘光荣路’。可怀疑随之而来:刚才向下那一看,的确看 见了几条主干道,可它们都不是光荣路,那光荣路上有几座建筑物是她熟悉的, 其中之一是‘荷花大厦’ 。那么光荣路到什么地方去了呢?”① 述遗的这个问题对于考量人类的记忆有着直接的意义。高速运转的社会尤其 是城市化进程使人的记忆面临着巨大挑战。消失和陌生化的故事每天都发生,都 需要人有能力迅速融入新体制新环境。平房与楼房虽然只是形式上的差异,然而 对人现实存在的虚无感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在尚未走远的农业社会,我们所熟 悉的调子是舒缓的、千年不变的。时间和空间通过地理标志物为人提供着存在的 可靠性,由于对象化的视觉存在,人的心理产生了实在感,存在就显得可以触摸 了。在一个 30 层的城市楼房里,主人公熟悉的光荣路上的标志物“荷花大厦” 不见了,那么光荣路是否存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是物非”取代了“物是人 非”。于是,人还原到真实的空间,依据经验往往会选择标志物作为辩识个人存 在方位的符号。如果人处于一个四通八达的空间,却无法选择自己的来路和去路, 脑中一片空白,“失忆”就不可避免。在正常思维状态下,发现可证明自己身份 的地理标志物已不存在的话,人自身的存在也变得十分可疑。 述遗在搬家事件中得到了一个重新认识周围环境的机会,她需要尽快地熟悉 环境,确立自己在新的生存空间中的方位感。然而对稀少的住户的疑惑使她再次 感到大楼内存在着销售商对她隐瞒的问题。“市中心这样一栋高楼,怎么会只住 了她和那汉子两个人?她又回忆以前来看房子的那几次,确实是冷冷清清,除了 领她来的那个职员外,每次都没看到另有住户。莫非这栋楼里有什么隐患?”② 电梯修理工经常会过来把线弄断,假装干活。在内在的压力下,她以这座三十层 的楼房为中心向外划圈,述遗拓展了她的都市旅程。在一个到处扩建的城市里, 搬家而后熟悉环境是来自正常思维的举动。按着这个逻辑推论,述遗的举动并不 反常。然而,正是在这样一种正常思维逻辑支配下,述遗出于对自己的居住地大 楼的恐惧出走,希望借助外界视角来观察这座大楼的真正内幕。然而每一次出走 都是“迷路” ,都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有一条路通向你的住宅……可以随时跑 到我们这边来,用不了十分钟。……你住在那么高的地方,又那么冷,天天夜里 有不速之客敲门,不会生活得很容易的。你应该和我们建立起这种直线联系” 。③ 每个人如彭姨、老卫、电子游戏厅的老板等都给她指了不同的道路,而且都为自 己的说法的正确性提供依据。她不断地遇上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和事,述遗的恐惧 心理已到了近乎强迫症的地步。 正是通过述遗的不断被他人指引,作家制造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和猜忌,周 围人的煞有介事和述遗的不安构成了残雪特有的“被包围”、“被注视”、 “被刺探” 的人物生存困境。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突围(寻找出路)中,述遗战胜了对大楼 134 的恐惧,而这时她已感到“死亡已经从她的脚趾头那里开始向上蔓延了” 。④ 中篇小说《变通》中,述遗还是主角,退休在家的述遗习惯于每天记录天气 变化,总是有一个病态的青年远远地朝她的房里张望。街上盛传一个政府要人要 —— ①②③④残雪:《新生活》载《黑色的舞蹈》,民族出版社,2000 年 2 月,4 页、5 页、30 页、65 页。 来此地,于是她“出走”到郊区,遇见梅花,谈论着她的哥哥即那位青年。在经 历了幻觉与白日梦之后,她明白了“大自然里有着别外一种不同的气候和风景, 同她本人看到的表面现象完全不一样,那种风景是属于另外一种人的。”①一些 述遗并不理解的人同她一样住在这个城市里,那个沉默的世界与述遗的世界是并 行的。 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幻觉和白日梦是作家赋予述遗潜入另一个世界的媒 介,述遗与众不同的眼力可以照顾到沉默的声音和形象。拆除的大黑门(老房子 的象征)和几栋耸起的高楼的框架,都暗示着老房子里的鬼魂故事借拆除和重建 而还魂于世了,述遗以她那跨越时空的透视能力连结了作家与另一个世界沟通的 愿望。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一种可怕的现实摆在了她面前。不是已经死亡的老房 子,而是正在扩建的新房子让人心生恐惧。在这些楼房里,人被绞成肉泥填充到 建筑物中。工地上搅拌水泥和卵石的工人告诉她,“差不多每天早上平台上都有 一具尸体。……那些尸体,我们将他们全放进了搅拌机。 ”② 作家心怀神秘地让述遗走进城市建筑过程中的迷宫,发现每一栋扩建的楼前 都有搅拌机。这种遍布各个角落的搅拌机变成搅肉机的同时,人的渺小无助,悄 无声息再次衬托了都市文明这座与机器联盟的怪兽,对人的冷漠和不动声色的吞 噬。文明的高级反倒让人消失得越发干净,甚至不见滴血就无影无踪了。在快速 扩张的城市文明中,楼房象征着物质的庞然大物,抽空了人的血肉。 述遗的再次迷路是面对着大片的工地,而无法理解。原来的院子并没有这样 大,如何工地就大了?唯一能够解释的是,她眼前的工地正在往西边不断扩张, 因为西边原来是一片农田。她不再去工地而是去了黑洞洞的地道,但是总也走不 到她想去的山那边的社会,“述遗一下子感到了脚下的土地在移动,那便是她为 什么走不到目的地的原因”。③于是,夜游、白日梦与记忆中的事实,虚幻情景 与现实存在之间的界限没有了。残雪充分利用了地球运转的科学原理将事情进一 步深化,使人产生了逻辑混乱,从而抵达了人类思维的另一个境地。在述遗被人 说着“你终于也发光了”的时候,她不再焦虑了,明白了“不可捉摸的大自然, 她追寻了一辈子的,同她若即若离的大自然,原来就在她身体里,这就是事情的 真相。”④明白了大自然就在她身体里,因为她意识到从山那边看,自已也是对 方望过来的那颗星。 述遗的故事可以称为人物由外界的压力作用于内心而产生的突围的努力,作 家借助了经济高速增长而导致的城市扩张这一突出而醒目的现实背景,将背景拉 近,对细部进行放大,细微到一幢公寓和旧时的平房居处,在生存环境由熟悉 (人类往往憎恶这种熟悉,因为熟悉往往打扰了自己的自由)转换到陌生的一系 列动作过程中,主人公在空间感觉上“失真了”,她需要重新追踪旧时的来路以 确立自己的生存空间。作家赋予主人公一种存在的陌生感,在她追寻记忆与丈量 脚下的路时,与其说是城市扩张给人们带来的身心焦虑,莫不如说人在精神世界 里游荡,无处藏身而不得不回归自身的故事。 长篇小说《五香街》 (海峡文艺出版社 2002 年)与上述小说提供的心理强迫 135 症式的人际关系不同处在于,残雪将叙事话题移到了通俗读物关注的男女关系上, 就此她可以将故事从幽深的讲述口吻引到光天化日之下。通过扫描的手法使故事 变得浩浩荡荡,气势磅礴。这个既敏感又市井的切入点,是以一个名为 X—— ①残雪:《变通》载《黑色的舞蹈》,民族出版社,2000 年 2 月,112 页。 ②③④残雪:《变通》载《黑色的舞蹈》,民族出版社,2000 年 2 月,114 页、124 页、125 页。 女士的年龄为线索开始的。在五香街上,闲来无事、坐着乘凉的街坊邻居,对 X 女士的年龄议论纷纷,并为此大打出手,而这位靠卖炒货为生的外来户,却无动 于衷,一付世界与我无关的样子。就在主角尚未出动时,通过对她的年龄定位披 露了人人各怀心腹事。一位 22 岁煤厂的小伙子,认为 X 女士绝不会超过 22 岁, 显然他对 X 女士的青春最感兴趣也最为兴奋。 X 女士丈夫的好友则认定她 35 岁, 他的抱打不平使他看上去非常可疑。对 X 女士充满嫉妒的寡妇则认为她的年龄 超过了 45 岁。在年龄事件不断发酵过程中,被当作 X 女士奸夫的 Q 男士是这样 描述 X 女士如何对他产生了重大影响。“脸上仅存一只巨大的,不停颤动的桔黄 色眼球,当时他就头一昏,什么也看不见了。 ”①X 女士也承认自己的眼珠特殊, 因为,“我时刻都用镜子观察它们,哪怕是上街,我也随身带着小圆镜,不时拿 出来照一下。 ”②事实上,我们把这个动作还原到现实生活中时,发现 X 女士的 这个动作是再普通不过的了,作家由此带出了一个时代的风貌,女人随身携带小 镜子多半是为了补妆,而放在 X 女士身上竟成为特异功能了。如果这种特异功 能就只对 Q 起作用尚不在话下,她的镜子功夫深刻地影响了整个五香街。 毫无疑问,故事的主角是 X 女士,能够推动事件向纵深发展的则是五香街 居民对 X 女士永无止境的好奇。残雪在设置和解开这些环扣时,为我们提供了 一幅窥视、刺探隐私的市井风俗画。然而,由于习惯的定势,外来户 X 女士关 起门来观察自己的身体,往往被五香街居民看作是关起门来制造炸药、伺养蝎子、 苦练功夫。调查证实,X 女士和她丈夫两人来五香街干炒货生意前是“机关干 部”,那么从国家的人沦落到卖蚕豆的小贩,肯定有被隐瞒的“惊心动魄的情 节”,因此街上的居民就不安起来。X 女士利用镜子来消愁解闷的活动聚集了一 些少男少女,也让五香街的人对她的迷信活动充满不安。五香街所有的目光都聚 焦于 X 女士时,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女人都想成为 X 女士,以吸引男人的 注意,男人也都想与 X 女士搭上关系,以证明自己没有落伍。在经历过一系列 混乱和纷扰的故事后,五香街在“谁先发起攻势”上争论起来,A 博士的出场将 男女之事理论化了,“女人,由于她本身的身体结构所决定,是决不可能有什么 主动性的,更谈不上什么首先发起攻势了。X 女士这个因素尽管表面上看去如此 的咄咄逼人,有杀气,有能量,但她绝不可能违背自然规律。”③B 女士则认为 女人大都是主动的,性欲远比男人强盛,男人不过是需要女人来捂的石头罢了。 男人成功的原因是掌握了舆论,建议办黑板报把男人夜间劣行报道出来。C 博士 认为,男人和女人都想展示自己的活泼和勇敢,争夺主动权的结果是各得其所。 他对男女之事的高级阶段大有心得。 五香街的政客 A 博士为标新立异大捞政治资本,坚持让 X 女士成为人民代 表。A 博士表示这个头衔是他给的。原来在五香街民众眼中“一个天外来客,一 个被排斥于群众团体之外的异已分子, 一个怀着谋杀阴谋处处与众人作对的家伙, 一个诱使青少年犯罪的教唆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流氓,一下子成了人民代 表!”④由五香街居民的“对抗者”到人民代表这个巨大的跳跃的完成,被贴上 了合理的标签,“将她这一套搬到未来的社会里去,我们就会发现,她所做的, 其实是我们早就想到了的,只不过我们没有勇气释放我们的原始本能,没有勇气 136 藐视陈规罢了”。⑤尽管 X 女士一再拒绝这个头衔,民众对这件事的兴趣还是迫 使 X 女士翻了两个筋斗,以代替演说。但是,事情并未完结,将 X 女士定位为 —— ①②③④⑤残雪:《五香街》 ,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 年 8 月,8 页、9 页、227 页、322 页、 323 页。 未来派并以自已的权威给予她人民代表头衔的 A 博士,发现群众借 X 女士搞起 的“创新运动”,游离于他的领导之下。A 博士又露出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 客嘴脸,告戒民众,X 女士的行为目前与五香街的目标并不一致,推崇她只是为 了几百年后的子孙服务的。结局是显而易见的,在政客的操纵下,X 女士靠向组 织写申请书,达到让人遗忘的目的。她靠桃色事件引发的轰动,慢慢退出了人们 的视线。五香街居民在创造 X 女士和使其无声无息方面,具有一种天才的能力。 《五香街》使残雪小说中增添了嘻笑怒骂的成份,相对于其他小说更多了几 抹亮色。原因在于通俗读物的选材,在人类的全部经验中,性的经验恐怕最能够 引发人的兴趣。在残雪面对人性与灵魂的诸多考察中,隐密、神秘的迷局的设计 一直充塞着写作过程,常常使故事人物面目全非。与残雪一同构建故事,使读者 的创造力通过审美得到释放,有相当难度。《五香街》却大门洞开,给出了一个 似乎合理的结局。这种头尾的呼应,很可能就是残雪写作趋于开放和正常思维逻 辑的开端。 残雪是注定要搞神秘主义写作的,她一直很推崇具有哲学素养的作家,2012 年 11 月 8 日,接受卓今采访时,曾谈到近年来她阅读康德、黑格尔、尼采和古 希腊哲学家,受益匪浅。“这两年半,我的文学创作也跟着迸发,算是高产了, 两个长篇,十五六个中短篇。”“越搞哲学,文学灵感越多。”对于文学与哲学的 联姻,残雪有十足的兴趣和把握,而且确信两者是相通的。“搞了几十年文学现 在又回到哲学了。两个东西它们的底蕴原来就是一个,一模一样,而且发现千年 来的文学的那个底蕴一直被埋没。”至于如何把文学与哲学结合起来,搞出一个 大理论,则是残雪 70 岁以前所要做的。①看样子,残雪神秘主义理论创作,在 未来仍然是一个令读者值得期待的捉迷藏游戏。 二、徐小斌:意象色彩与象征隐喻 在中国社会体制向市场经济转型时,写作从支撑着主流意识形态的主体地位 回归到本来的边缘地位,对许多人来说剔除了政治文化话语之后,写作就成了一 件相对容易的事情。女性写作也赶上了这个潮头,参与的人异乎寻常地多,创作 理念,创作观点也就百花齐放起来。因此女性写作体系也越来越庞大复杂,难以 一言以蔽之。 在女性写作中,徐小斌在很多时候表现出了神秘主义倾向,她向内在世界伸 展的能力往往超越了她对现实生活的感悟,甚至可以说,她的写作建立在漠视此 岸世界的种种俗事俗语俗物,寻找着一种能够表达她内心世界的媒介,而不言其 他的基础上。她在小说集《如影随形》 (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5 年)代跋《呼唤与 回答》里,把写作当成一种对神祗呼唤的回答。儿童时,由于对成人世界的恐惧, 她很早就有了内心秘密,并学会了掩饰这种秘密。她的记忆永远注视着封闭着的 内心世界,对外部世界的记忆则“支离破碎”,像“没活过”一样。选择写作, 137 就是对内心呼唤的一种回答。“写作是置身于地狱却梦寐以求着天国的一种行当。 它同我从小选择的生存方式是一致的:它是人类进行着分割天空式的美好想象和 对于现实现世的弃绝。……它观照着生命也预约着死亡,覆盖着生者也覆盖着死 ———— ①卓今:《关于“新努斯的大自然”——残雪访谈录》 ,载《创作与评论》,2013 年 3 期。 者,它是时空消失之后的永恒存在,它是人类从远古走到今天的宿命和母题。 ”① 徐小斌对写作的理解再清晰不过地传达出她具有着强烈的主观色彩的主体意识, 由于与生俱来的秉赋的作用,她的小说对意象、色彩和象征以及由此而来的神秘 构造,倾注了大量笔墨。 在《蓝毗尼城》②里,作家营造了一种红色基调以象征贫瘠狂野的自然,砖 红色的泥土来自于刚刚发生的一次历史罕见的泥石流,而主人公“我”假如不是 乘坐的飞机晚点了,假如乘坐的长途汽车又很顺利的话,早已葬身于红土之中了。 中国南方版图上著名的逻迦山在这次泥石流灾难中已不复存在了,化作了一堆红 色泥土。传说中逻迦山藏着一个类似于释迦牟尼诞生地蓝毗尼花园的地方。大难 不死的“我”为了寻找吃的,随着一个女人到了鳄鱼嘴,乘上了由骨殖刻成的小 船。船上除了船夫,还有一群身穿灰衣的木乃伊。船抵达蓝毗尼城时,“我”才 知道这个蓝毗尼城早已是一个破败的花园。到这里的人目的只有一个,大吃大喝。 在这里,掌握着权力金钱的大头灰衣人可以随意摧残美女,而美女为了钱心甘情 愿地任由摆弄。忍无可忍的“我”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举动,换来的却是美女 的撕咬。在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里,主人公接受了把“蓝毗尼城”纹在背上的惩 罚。痛苦的纹身过程使“我”看到了一幅“关于酒池肉林的图象,那许多的灰衣 人恢复了他们原先木乃伊式的形态。而那些珠玉般美丽的小姐忽然变成了一身皱 皮的老妪。”③这个故事所隐喻的物欲世界的丑陋和精神世界的颓败,在我看来 是作家在拿小说之建构浇心中之块垒,在主人公对领路女人的质问与对话中,作 家探讨了物质(非自然)与精神(自然)的问题。这是一个人类关于活着还是死 亡、肉身和灵魂的生存价值的永久性话题。领路女人凭借着美貌和性感这块通行 证,征服了蓝毗尼城的首领,由是可以随意出入堕落了但可以提供使生命延续的 食物的蓝毗尼城。而后再回到她所钟情的无法提供食物保障却洁净而自然的红土 地上,在自然本身提供给人类的精神家园获得身心的自由。故事的结尾是一个考 古学家的话:蓝毗尼城早在公元三百年前就消失了。这个早已消失的物质世界与 现实生活的叠加,再次印证了作家的对物欲横流的现世社会的讽喻和警示。 长篇小说《羽蛇》(花城出版社 1998 年)在想像力上比之短篇《蓝毗尼城》 走得更远。作家所提供的是一个色彩斑斓构造复杂的隐喻世界,人物故事的展开 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跳跃,时间跨度也超越了正常叙述的轨道。随着天马行空的人 物调配,作家对于人类自身的精神世界的复杂多变进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不 停地追问与拷打。在五代母系家族的繁衍过程中,那些面目全非的人物在偶然的 机会相遇,她们几乎都有着不同的命运,在不自知的命运安排下,各自顺应着血 液的秉赋选择了惊心动魄的故事。小说以主人公羽倔强而又孤独的精神漂零穿插 了上下五代的女性人生,以羽的悲剧结局结束了关于“母亲”与叛逆女儿的隐喻 象征。 《羽蛇》中的意象太过繁杂,故事的交织也有些牵强。但在人物性格、特质 和人物关系上,表现出作家一种博古通今的本领。为使小说人物更具有女性家族 色彩,或者说更系统地讲述一个关于母系家族的故事,进而达到作家对土地和母 亲的隐喻。作家先是画了一棵家族树。在这个树形结构中,来自远古时代的女性 138 神话产生了,金乌、若木、玄溟等人在称谓上代表着远古的太阳,海洋,与生俱 来地与这块土地共存。她们与圆广(即烛龙,代表着古代的火神祝融,其使命是 给黑暗带来火)、丹朱等共同构成了与主人公羽的复杂关系。远古的人物与当下 —— ①②③徐小斌:《如影随形》,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年 4 月,343 页、1-13 页、10 页。 人物在称谓上重合以后,现实人生跌宕起伏的故事就有了血脉相传的味道,而追 忆一种已经逝去的人类精神就成为可能。 羽从儿时起就承受了一种罪孽。她曾捂住出生不久的弟弟鼻子而让母亲发现。 这个发现使日后弟弟的死自然而然地归罪于羽,羽也承认这是她干的只是不知道 为什么。在一个阴盛阳衰的家族里,对男孩的需要更甚。母亲失去了传递香火的 儿子,越发地憎恨羽。羽在稍稍大些的时候自杀过,并离家到另外城市读书,住 在了父亲的学生女演员金乌家,在金乌的爱和启蒙下羽被唤醒,但羽无法接爱金 乌爱着迈克。羽在得不到父母外婆和金乌的爱以后,为了赎罪也为了得到母爱, 让法严为她纹身。在纹身中为缓和紧张,法严让青年圆广也就是后来在羽生活中 起着致命作用的烛龙与羽交合,完成了法严一生中最美的杰作——羽蛇。这个流 血的过程,足以赎羽杀死弟弟的罪过了。 以后,历经了“文革”、 “上山下乡”等各种政治风云和改革开放,人的思想 空前活跃起来。一直陷于学运政治风潮中的烛龙,认定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完成 某桩使命而不能享受世俗幸福。尽管羽为了救烛龙(当时她认定烛光就是与她交 合共同完成了羽蛇纹身的圆广)曾经跳楼,摔得肝破裂九死一生地活下来。他仍 然无法了解羽,羽只不过是当年他在梦中见过的女孩罢了。他与羽大谈现代人没 有理想没有民族没有国籍是脱离了翅膀的羽毛终生流浪时,他已然成为一种精神 领袖的象征符号。由于烛龙而牵涉出这个家族的其他女性成员亚丹、安小桃,她 们围绕着烛龙展开了女性的争夺。金乌在美国对朋说羽很小就通巫时,金乌甚至 不知道她一直接济和保护的羽与她还有着家族血缘关系。当这个家族最老的一个 人玄溟去世的那一刻,羽和烛龙在精神追忆中达成了理解。 多年后羽在异国的一个车站见到了烛龙,意识到违反自然的生活都会受到处 罚无论这信念是多么崇高,“崇高其实与禁锢一样违反人性” 。不久,烛龙死在异 国,而羽由于在父亲的葬礼上行为怪异,在母亲的坚持下做了脑胚叶切除术,从 此在正常人看来她的出格和古怪行为消失了,她变得十分听话和孝顺。这时她得 到了向往以久的母爱,并因只知付出不计索取听上级的话在同事中人缘很好。后 来在母亲的怂恿下,羽又为舅舅的外孙羊羊输血,直至枯竭而死。 《羽蛇》关于这些相互纠缠的人物关系的排兵布阵,充满了迷局和解开迷局 的奇诡神秘。作家似乎是要通过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梳理出一种母系家族漫 长而惊心动魄的历史,而这些历史由于一些超乎寻常的命运和选择而与神谕、梦 境等精神元素扭结一起,与血缘、体态、形象、动作等欲望生发的肉身联系在一 起,但即使有血缘关系,人物的性格却千差万别,难以复制。在这些复杂的人物 关系中,还是可以看到,羽和母亲若木的关系是主线,恰恰因为从小失去母爱, 羽实践着一生的悲剧命运。对于“母亲”的怀疑,让羽有了洞穿世事的本领,看 到了过去和将来,也看到了本来不该她看到的场面。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命运之 后,尤其是寻找爱而不得之后,羽明白了,“彼岸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引渡 的过程”。 《羽蛇》以大量的人物关系构建起一棵家族树,以证明作家的观念,人是无 法超越血缘的,人在血缘关系中实践着自己的悲剧命运。更加具有悲剧意味的是, 139 人陷于自相残杀的血缘悲剧中还不自知,就如书中安小桃不知伤在她车下的羊羊 是与她同一血脉的亲人一样,失去了源头的人类活得分外可怜。在血缘四散的命 定背景下,伤感与悲悼,寻找已经逝去的爱与真情,已成为一则神话,遥不可及。 除了人物关系,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是迷幻色彩。由无数的意象串联起遥远 的年代的故事,充满血腥和恐怖也鼓荡着传奇。作家充分地展现了她在现实与历 史之间突然搭桥,制造一段奇遇的丰富想像力,这个女性家族和相关人物的递次 出现,不仅带着《百年孤独》落英满地的颓败和没落味道,还生产着令人眩目的 迷阵。在飘浮、跳跃、游走的文字世界里,她所设置的一个个悬念、迷宫最终都 一一走了出来。以至于她的故事使人产生了一种梦幻感觉——奇花异草天地感 应曲径通幽,直到对她使用的语言产生了兴趣。徐小斌小说的迷幻色彩与作家的 创造性思维一直遵循着个体生命体验有直接关系。在中国女作家中,沉浸在个体 生命经验世界中的大有人在,但能够在小说中制造迷幻现象的恐怕并不多见。 徐小斌曾很遗憾自己没有成为画家,这恐怕是她在小说中制造色彩的缘故之 一。她的作品中多次出现绘画场面,她也不断地在小说人物身上设计纹身,将绘 画秉赋转移到主人公身上。她的剪纸艺术刻纸艺术为她提供了绘画的体验,因此 她在作品中力求把文字码出颜色来,挥洒她的绘画创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在这 里,色彩本身并不是圆、方、三角形那类精确的线画概念,色彩在她的手中运作 的更接近中国画里的写意,泼墨出去或留白下来。在《世纪回眸:生命中的色彩》 中,她写到美国印象,竟是蔚蓝色的,这与大多数去过美国的人的感觉都不一样。 人们多半是讲述建筑、景观、风俗、事件,但几乎没人谈及色彩。徐小斌的美国 印象来自她在湖上遇见了一个美国男孩。这个男孩带她在风中玩帆船,在一阵阵 的惊心动魄的冲浪中,男孩说出的“诺亚方舟”触动了作家少时的梦想,因此蔚 蓝色就永久地印在她的记忆中了。①色彩作为一种元素,并不是人类文化传递中 必然出现的集体无意识沉积,它只是作者一种独特的人生经验。与色彩使用相匹 配的是梦境的大量出现,使作家制造天马行空的文本结构成为可能。在文学创作 中,梦境有时会把人们带到另一个神秘偶然的世界。作家一般都不拒绝在书中写 梦,有梦是人的灵性在作怪。这在《羽蛇》中已成为一种定势。 在《往事琐记》中,作者又七拐八拐,讲了几个自己和别人所做的奇异的梦, 又联想到荣格小时的梦,不觉叹到,聪明人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如果一个人不 想做骗子或疯子,就得掩饰或转化自己所看到所听到所感到的,使自己成为一个 凡人。相信宇宙万物存在着神秘不可解的灵界现象,是作者制造迷幻的一个心理 积淀前提。在《关于心灵的秘密通道及其它》中,作者坦言自己更喜欢内省式的 作家如卡夫卡。他们是不幸走入自己秘密世界的人,有着不幸的童年,天生与尘 世无缘,只好逃避在艺术的象牙塔里。因此,无论幸与不幸,在文学艺术实践中, 能够留下神秘密码的作家,是有机会倾听另一个世界的人。 徐小斌的作品从语言、置景、情节构造上更多地表现出一种来自中外文化 的交融,但其中的神秘主义色彩更接近西方文化源流。在她使用的上帝、基督、 挽歌、天空、花园、大海这样的词汇里,在她或隐或现的梦境或梦境一般的描 述中,在她艺术灵感产生的潜意识中,还保持着一整套浪漫自由的人文精神, 这些很可能来自西方文化的熏染。 三、斯妤:寓言与世俗批判的突围 斯妤在文坛上的名气来自于她的散文创作,但作为一位作家,想像力极其丰 富的斯妤不可能放弃小说这种可以天马行空的艺术形式。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小 140 说可以“跳出自己”,“有大得多的自由,广阔得多的疆域”。这实际上也昭示出 散文创作由于器重真实写照,与小说相比更多了一种“求真”的束缚。斯妤由散 —— ①作家对这段体验如此重视,以至于她在《羽蛇》中毫不犹豫地把体验赋予了羽。使羽在男 孩的引渡中抵达彼岸,彼岸是什么对羽已不重要,她所要的是通往彼岸的过程。 文转入小说创作,最初喜欢用第一人称,“在下意识里,我们或许愿意变成‘另 一种存在’,‘另一个自我’,以此来挑战‘被规定’,‘被限制’的事实?”①但 运用第一人称创作小说常常被看成是作家的“自叙”,在作家与读者之间制造起 误读的屏障。于是,被称作“客观叙述”的第三人称视角又成为作家喜欢的一种 叙述方式。当她附着在第三人称之后, “用凝视他人的目光凝聚自己”,她探究的 是整个人类。斯妤的作品是一种奇思幻想到胆大妄为的产物,在许多情况下,写 作是为了将抽象的理念化作形象,因此看上去更具有寓言小说的质地。 《红粉》②的关键词是“鬼一样”的女人玩失踪的传奇故事。一个特立独行、 聪明绝顶的美丽女人在文坛和影坛上兴风作浪后,冷眼旁观、悄然遁世。在旁观 者“我”的叙述中,主人公陆雨凝看着文坛的热闹风光,开始用红粉为名写小说, 文坛男士们为她的美貌与天才发狂,授予她小说奖。她把奖金捐给了尼姑和妓女 就没影了。以至于很久文坛都在对她的猜测和怀念中度日。再出现时,她在电影 《红粉》中演小萼,取艺名小芹则天,演技高超,拍完最后一个镜头又失踪了, 留下的仍是世俗眼中的谜。《红粉》是作家充分利用了小说的虚构建制,来搅乱 世俗名利场的一个“淘气”的玩笑,当然这种玩笑是借助了主人公陆雨凝的两次 出场,又两次失踪而完成的。这个“拿得起放得下”的陆雨凝,两次改头换面两 次引发轰动,不仅说明名利场中——在才华的基础上制造点儿传奇,既可荣登榜 首的潜规则,也为读者留下了无穷的想像空间。如果陆雨凝真的去了北方给收玻 璃瓶的男人当老婆, 如果她是与制片人做扣以制造失踪引起大众关注使电影畅销, 如果她在影片拍摄结束时遇到了意外或被人谋杀,等等许多可能性摆在了读者面 前。因此,斯妤实际上是在开着名利场的玩笑的同时,以《红粉》给出了作家关 于人生有一种无限可能性的观念。尤其是她将自己置身于作品中,将《红粉》的 原作者苏童拉入小说,混淆了小说与现实的界限,给读者造成巨大的心理反差, 使一个现实中很难发生的故事在艺术天地里顺理成章地完成了,并使该小说变成 了一面镜子,人在映照自己的过程中,变得心神不宁起来。 《梗概》③主人公“我” ,一天买了本杂志《幽默大师》,这本普通的杂志却 改变了“我”的生活。幽默大师突然变成了隐身人介入了“我”的日常生活中, 每逢家里出现重大事情的时候,“他总会适时地从他那长方形的躯壳里坐起来, 乐呵呵地或嘲笑或调侃,或津津有味地炮制馊主意、歪点子,让我们在哭笑不得 之后不得不佩服他那可爱的想象力”。譬如,他解决两口子吵架的办法是极端刺 激的,“要不要我把他杀了,替你出气” ,以至于“我”在震惊中回过神来不再与 丈夫吵架。大师还为表妹支招,让其振作精神在离婚中狠敲了负心的丈夫一笔, “她不但拿了五十万,她还让她的丈夫‘良心发现’,把房子给了她。那套高级 公寓据说价值在一百万以上。”在单位遭人暗算的哥哥差点自杀,人们充分地利 用了他的厚道欺负他,也是幽默大师的激将法使其摆脱了懦弱不再琢磨自杀。最 终,当“我”想借助大师的力量惩治恶人,他却无能为力了。“我的力量只能作 用于好人,对于恶人,我无能为力。”斯妤以这样一种“向善”的寓言方式来解 读和摆布“幽默”这个长期出现在我们身边的词汇,既说明作家对“恶人”的看 法——人类在漫长的历史前行中无法摆脱的一个社会化的阴影,也包含着作家独 141 到的建构童话的想像力以及借助寻常事物拓展小说题材的创造性思维向度。 —— ①斯妤:《写在前面》载《斯妤文集·出售哈欠的女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 年 1 月,1-2 页。 ②斯妤:《红粉》载《斯妤文集·出售哈欠的女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 年 1 月,1-12 页。 ③斯妤:《梗概》载《斯妤文集·出售哈欠的女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 年 1 月,29-46 页。 另一个故事《段落》①选择了意外性事件——谋杀为内容来构筑小说,解释 一个最终患了严重失语症的“我”对人类恐惧的来由。开篇以两个可以展开历史 联想进而形成感觉记忆落差的人物武三思、汪精卫来串联现实故事。在这里,武 三思不再与武则天有任何瓜葛,只是一个做事优柔寡断喜欢三思而后行的人物标 签。汪精卫更与历史无缘,不过是汪纪微的谐音而已。 故事的中心是讲述一桩外表上与两人有着密切关系的谋杀案,实际上揭示的 是发生在我们周围的让人避之而不及的“人性恶”。人性的罪恶和丑陋往往是斯 妤着力抨击的。一位女性死者,当她的脸被弄成爆米花状的时候,引发人们关注 的不仅是案件本身,而是一系列就案件破获审理过程中,而生发出来的人性百态 包括生理的心理的变化等等,斯妤有足够的想像力和探究能力来展示这个对人类 具有杀伤力的心理过程。“不幸目睹过那幕惨状的人据说再也无法亲近女士。每 一张女人的面孔都使他联想到那幕惨状。”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死者的前男友 武三思、和现任男友汪精卫与这件事有瓜葛再正常不过了。 流言作为故事的推进动力,一直起着在表面架构故事的作用,但对叙述者 “我”来说,则交待出另一条更为重要的心理变化的线索。两条线索交替进行, 互为对立、补充、质疑,使小故事出现了跌宕起伏的艺术效果。对于“我”,这 桩都认为正常的事件,显得一切都“古怪透顶”。原因是,“我”本身是一个另类, 是与正常人不同的异数。“我”游离于社会交往,害怕人。当与人、不仅是陌生 人打交道常常会产生紧张的感觉,拒绝熟人或陌生人的来访就成为“我”每日的 功课。为此,“我”不断地谎称事务缠身或身体不适等,撒谎往往救了“我” 。但 就在这种与世隔绝的生存策略中,我却唯独信任一个女友温厉。“即使她嫉妒起 来下狠劲给我使绊子,我也知道她是真心实意的朋友。”在分析两个是谁是真正 的谋杀犯时,温厉认为是武三思,因为汪精卫与温厉是有些性事瓜葛的,他对温 厉来说一直就是个阳痿患者,而阳痿患者是软弱的人,软弱的人是不敢杀人的。 即使杀了人也不敢让她满脸开花。于是,在这种逻辑推理中,“我”变得更紧张 了,生活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心力憔悴近乎神经分裂了。终于有一天,案 情真相大白的时候,“我”已被事实击垮了。死者是自杀,并留下了嫁祸于温厉 的线索,温厉觉察出她的这种意图时就拿起剪刀在死者的脸上“戳”了个遍。 斯妤让她的主人公“我”最终在这个理直气壮心狠手辣的温厉面前彻底丧失 了话语能力。“我”失语了,而且听力也出了问题。斯妤以这个简单的故事昭示 出恶就在我们身边,会在你最信任的人身上发生的理念,她颠覆了人们对“朋友” 这个词汇美好内涵的向往,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人际关系中的基本信任。你所熟悉 的人和熟悉你的人在做一种连你都蒙在鼓里的事情,而且是最可怕的事情。尽管 看上去这个故事叙述的有些漫不经心,有些不可理喻,却渗透着一股真实可感的 内在质地。 《出售哈欠的女人》是一个关于从外部世界进入内部世界,进而审视嘲弄丑陋 的世俗人生的寓言,讲述一个天性爱打哈欠的乡下女人过着东游西荡的生活,误 入城市被一个贪婪的男人利用,包装成生命科学气功师出售哈欠谋生发财的一段 传奇。这个本来没有姓名的女人,在回答姓甚名谁的时候用了“没有” ,就被城 142 市男人按城里的思维逻辑顺理成章地称作“美友”,城市男人在她身上发现了城 里人没有的资质,做了她的经纪人,大胆创意出售哈欠,为购买哈欠的人上门服 务。买到哈欠后,为讨上司欢心的暴躁女人变得温柔了,害怕晚上被校长召去聊 —— ①②斯妤:《段落》载《斯妤文集·出售哈欠的女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 年 1 月,47-61 页、48 页。 天的女教师安全了,见了男人就呕吐的妓女重获了大量的嫖客,为升正职的副局 长在上级考察干部时让局长变成个哈欠连天的病人。美友的名气越来越大,引起 了全城的注意。“这个平民化的哈欠大师在平民百姓的嘴里,越来越神奇,也越 来越亲切。人们几乎一有难题,一有心事就会想到她。她所住的那所小旅馆日益 熙熙攘攘起来。人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至此,为的是留下两百元,带走一串排忧解 难的神奇哈欠。”① 最终,一家大公司准备购买专利,开发这个神奇的女人。经纪人以 50 万元 把她卖给了这家公司,而美友则在出售哈欠的过程中,阅尽了城市人生,学会了 把人踩在脚下的生存本领。她利用特异功能把经纪人也卖了 50 万元,使其代替 自己出售哈欠,自己则稳坐了“奇招部”经理的宝座,按城市白领阶层的生活水 准享受了时装、鲜花和男人的追求。在她风光无限、志得意满的日子不久,她突 然觉得厌倦了这种生活,便决定收回哈欠离开城市,留给贪婪的人一堆财宝,任 他们去撕咬。 斯妤用一个“美友”(没有)来设计虚枉的人生故事,目的是打破正在进行 的生活流,从人生的存在价值角度突围一下,进而去触碰现实生活的种种痼疾, 尽管这些已纳入正常轨道的生存运转方式已存在了许久,甚至有可能比出售哈欠 的女人年代更久远。斯妤通过出售哈欠的女人所要打破的不仅是芸芸众生的可笑 可怜和可鄙之处,促使人们思考究竟选择何种活法是有价值的,还有人们尽力回 避不敢去考虑的终极问题。 作家显然遵循了古老的民间讲故事传统,在开篇她采用了口头叙述的方式 “从前有个女人”一语定音,使虚构的小说变成了民间传说。为她天马行空地架 构文本提供了先决条件。 这个来自乡间的女人有着一些城里人没有的先天的秉赋, 比如她没有时间概念,活了大约一百年或二三百年。不知道女人的生存本领如煮 饭缝衣之类的,没有忧愁和快乐等等,且很瘦骨感身体很长,唯一喜欢的是四处 游走看新风景新面孔,她像水一样在“乡村滚动流淌,无声无息,无臭无味。” 由于她具有水的性质,她有可能从长期流动的乡村误入一个叫城市的地方,她还 可能对某个地方具有渗透清洗的作用,以她独特的方式去施加影响。 当作家把她塑形成为一个擅长和习惯于打哈欠的女人时,已经对现实的可以 利用的各种奇思妙想或称之为创意的流行风尚进行了有力的一击。任何一种正常 但又可以说成是不正常的东西或行为,都有可能被包装成为可利用获利的资源, 这个世界骗术大行其道,多半靠得是制造传奇。关键在于任何一种骗术都打着 “需要”的幌子,以提供排忧解难的神话,打哈欠也如此。在经历过一系列城市 人精彩而紧张忙碌和竞争的生活工作之后,“美友”突然有一天回忆起她以往像 水一样“流淌滚动”的日子。对于城市生活,美友给出的并不是一味的批判,她 对这种“春风得意、踌躇志满”的状态还是充分给予肯定的,只是这种生活隐藏 着什么令她厌倦的东西。 通过文本分析可以看到,斯妤之所以能够将虚构进行到底,完全基于她寻找 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寓言表述方式。《出售哈欠的女人》看上去似乎简单又大有 深意,作家以外在力量切断了一下正在进行时的生活流,让我们看到了在已经规 143 范了习惯了的生活流之外,尚存在着另一种状态。当“美友”回归到自己的领地 时,不只是“快与慢”两种生存状态较量之后的一种选择,而是作家的一种阅尽 人间风光(入世)进而退隐乡村(出世)的两种哲学观念的最终体现。 —— ①斯妤:《斯妤文集·出售哈欠的女人》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 年 1 月,170 页。 第六章 70 后“另类青春”与风格化写作 一、棉棉卫慧:“另类青春”喧哗登场 在“另类青春”出场之前,当代女性文学创作多半是在理性的旗帜下寻找 突破口,进行具有独特风格的实验性创作。这包括女性作家对性、对身体倾注思 考的“私人化写作”。“私人化写作”将一向状写重大社会主题的当代女性文学 回落到私人空间,提供了一种非主流文化的边缘写作。但这种“私人化写作”并 没有失去严肃的面孔,作家并没有用一种纯粹娱乐或哗众取宠的态度进行文本试 验,作品的内涵并未因没有选择重大社会主题而逊色多少。相反,“私人化写作” 使人们看到了曾经掩映在男权文化之下的女性独特的生命感受过程。 文化领域的商业化进程使得写作脱离了体制内,而冲向各个角落,变得更 加自由不羁。在这个“高尚的生活值得追求,庸俗的生活也同样值得尊敬”的时 代,宽容和接纳使得一切样式的写作被一波又一波的“后浪”迅速淹没。我们的 时代胃口大开,以市场导向为旨归迎合大众口味创造一种畅销的“实绩”成为一 种必须趋势。对于写作者,读者已不是仅仅默默无闻地阅读者,而成为期望写作 者表演的观众。大众文化泡沫式的流行规律,使读者迅速移情别恋,然而被其遗 忘对写作者来说是真正可怕的事情。带着一种对“遗忘”和“漠视”的恐惧以及 对传统写作内容挑战出新的姿态,贴着“另类”,“新新人类”标签的作品出现 了。这标签就如流行词汇“酷”“秀”一样,一经使用,便在媒体的鼓噪声中流 传开来,在读者心中掀起一窥为快的波澜,遂成为时尚。甚至被包括评论家、作 家在内的人群接受下来。这种异端、边缘式的称谓,既能将某些“70 后”出生 的作家提供的创作主题——成长中的问题——性乱、酗酒、吸毒、娼妓、凶杀、 犯罪等纳入进来,又可将其作为无根无传统理念的一拨写手与主流文化传统区别 对待。 “另类”或称之为“新新人类”的女性写作在创作中已将立场说得很分明, 一些人在作品中声称自己是“问题少女”,是先“问题少女”而后因“问题少女” 的经历而写成作家的。或者是一心写作而放弃世俗规范化的生活而自认为是“问 题少女”的。将女作家身分与“问题少女”联系起来是不争的事实。在第一人称 的叙述策略下,以往主要依靠虚构搭建起来的小说已成昨日黄花。“另类”的招 牌式写作特点是,作者不甘心隐匿在作品中,不情愿以小说叙述者的身份建构作 品。她们在小说二字提供的巨大空间里忍不住地不时跳出来,告诉读者自己是一 个作家,自己正在写小说,不停地跳到前台来亮相。如同棉棉所言,她的小说是 “在整理我自己的同时创造着我自己”。 在文学作品中,描写青春叛逆并非新鲜事物,是小说成长主题的必经之途。 但能够将其纳入小说并制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残酷青春”却是由“70 后”完 成的。年轻人在时尚玩艺中渴望飞翔而又不得不沉沦的无奈,和主人公们一次又 一次的重复得让人绝望的精神和肉体迷误,强烈地散发着走向死亡的气息。这类 写作均来自于一批享受着物质丰富时代带来的一切优渥生活,没有承受过任何 “战争”和“饥饿”摧残的饱食终日的年轻人。对于“另类”出现的大惊小怪, 144 以及毫不留情的抨击,说明写作在一些人眼中仍然被奉若神明。事实上,时下的 写作在许多人中间已不再神圣。写作从“文以载道”回归到作品自身,“从单一 的政治空间里解放出来”,需要一个过程。 时至今日,经过新时期文学的漫长准备,重大主题叙事的素材渐渐远去尽 管有些作家仍然沿用着这种素材写作,一些新生代作家狂热的自渎情绪使其用自 己的身体作为祭品,换取作家梦的实现。她们是一群都市先锋,有着年轻人生涩 粗嘎的声音和直抵本质的行动。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大都没有责任感,生存得很简 单,没什么信仰,为自己活着,为冲动和性冲动活着,是一些物欲的人。一些作 品中的女人公极易冲动,尤其是在和男人相处过程中,动不动就自杀、发疯。先 前王朔在小说中写过满是狠劲的“异端”生活,动物凶猛般的人物还未褪色,便 在棉棉作品《糖》(中国戏剧出版社 2000 年)中出现了。棉棉制造出比王朔时 代更加凶狠残酷的青春生活。在王朔时代,成长中的大男孩为女人可以动刀动枪, 而棉棉时代的女主人公则自己挺身而出,与男孩真刀真枪地干起来,“当他抬头 看我,我手中的刀朝他的小腹直刺了过去。”① 棉棉作品将都市摇滚、酗酒、性乱、吸毒、娼妓、鸡头、凶杀等从未在女 作家作品中完整出现过的转型时代的孪生事物全盘端了出来,作品中充满了无爱 的性冲动、犯罪、死亡的气息。有些关于青年人生存状态的描写与西方电影中黑 社会镜头重叠起来,其艺术效果是让读者不寒而栗。比如白脸的凶狠、苹果住宿 学校时长期受到男同学鸡奸产生的恐怖与激情以至于长大后变成了一个同性恋 者、“我”与赛宁吸毒酗酒做爱分分合合的惯性、作为客房妓女的小上海被鸡头 严格地控制着直到身染重症等等。棉棉的聪明之处也许是她的真诚之处,在于把 每一个故事都写成了“无知而又炽热”的年轻人性冲动的悲剧,渲染着“年轻人” 在成长过程中的恐惧、痛苦、不能自拔,“我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海洛因,我 通过它和赛宁约会,我对自己说你去死吧你完了”,“生活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黑 暗滑去,拦也拦不住……曾经坚信自己绝不会成为瘾君子,而最后却全部都上了 道”。②在这部题记为“给我所有失踪的朋友”的小说里,她写了伴着恐怖和躁 动不安情绪的青春故事,想飞想 high 的身体欲望对人物的引领,飞了 high 了之 后对父母的罪恶感以及金钱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作用。 棉棉以极其鲜明的破坏性倾向解构和颠覆了女作家成长故事中的浪漫与幻 想,以一种残酷黑暗的力量击碎了青春女性神话最后的精神防线。这些只有在监 狱中可以找到的,一向以边缘性和劳动改造等特殊人群而获得作家实录性创作的 素材,往往由作家选择与主人公保持一定距离的第三人称的视角来完成创作。在 口述与文字之间横亘着作家的思想倾向和素材的裁剪等技术问题,体现的是作家 而非口述者的主体意识。棉棉以第一人称方式讲述了都市最阴暗的角落故事,由 于她将自已置身于这个文本创作的中心地带,强大的自传性的冲击力把包括写作 女性在内的传统女性形象击得粉碎。她的出现,使女性文学界无法再画地为牢, 沉浸在对女性精英写作的阐释与探讨中。研究者不再能坐得住板凳而一言不发, 尽管对于棉棉的写作,一度有些女性评论家愤怒之极,意欲将其逐出批评视野。 棉棉的小说可以看成是西方女性主义称之为“身体写作”的文本。“身体 写作”尽管与本土化有相当的距离,也非中国前辈女作家所愿意操作的,对于 “新新人类”来说,这种写作似乎有与她们熟悉的生活和表现手段打通的便利。 女性通过身体可以“把自己的思想物质化,她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 在棉棉的小说里,我们无时无刻不感受着身体叙述带来的震撼力量。 145 叙述人第一次与有过很多性经验的男孩赛宁做爱后十分气恼,却说“我要 去洗手间,我被你弄得乱七八糟的”,这一次让她非常失望,因为这违背了她多 年的性幻想。于是她主动找到赛宁决定再做一次,“我没搞清楚我和你之间是什 么感觉,或者是我忘了”。有一次,她在赛宁家门口听到他和别的女人做爱的声 —— ①②棉棉:《糖》,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 年 1 月,11 页、76-77 页。 音时,疯狂地要成为那种什么都知道的女人。棉棉在这里写了一个女孩渴望变成 女人的心理,这里不再有男女之爱的浪漫主义情感描述,更不可能有更高级的古 典的男女情爱和悲剧情怀,她只有一个“破开”的原始愿望。爱情回落到一个原 始而朴素的愿望——做爱意味着通过与之做爱的男孩来认识成人生活。她下笔真 实有力直抵生命,没有任何虚伪造做,目的性如此地强烈使得过程变得不再重要 不再被渲染。 在浪漫主义作家笔下的爱情或称之为做爱需要一个大段的景物描写或情感 预热,烘托以便使这件事变得更加美好,做爱成为一种肉体与精神合二为一的象 征,或值得回味绵长的故事。这种仪式化铺垫棉棉全部省略了,而身体首当其冲。 她写到,“当我的衣服还没有完全被脱去,他的器官就一下子冲进了我的身 体”,“我无助的身体,我搞不清楚我所谓的高潮是身体上的还是脑子里的”。 有问题的时候,“这个男人善于不断地打开我的身体,他让我的身体不断地走向 极限,但是却无法让我确定到底什么才是‘高潮’”。①上述一系列动作、行为、 思想的简单突兀,语言和氛围制造的强劲有力,对身体细微感觉的坦率直陈,都 使棉棉的写作出现了凭借身体表现精神的一种向度,她在努力地提升身体在写作 中的位置,而且这种努力达到了预期效果。 棉棉写赛宁吸毒,下笔简捷,没有伤感,是一种身在悲剧其中而不得不面 对的理性选择。她用仅存的一点儿常识来压住重大事件来临时的绝望。“我”想 把赛宁看管起来帮助他,“我想我的感受并是不痛苦,我只是慌乱”。失恋后她 同样选择了海洛因,“我通过它和赛宁约会,我对自己说你去死吧你完了”。清 醒的目标语言的表达,意味着生命向黑暗的投降,无助而绝望,让人无比的痛惜。 赛宁的死讯让她的一切“失真”,而自杀又使她意识到死是那么不容易,生命力 的不可思议。对于身体,她是这样总结的:我用身体检阅男人,用皮肤思考,我 曾经对自己说什么叫飞?就是飞到最飞的时候继续飞,试过了才知道这些统统不 能令我得以解放。而最终,写作却可以照亮她生命的废墟。 《糖》是一件黑暗青春的祭物,也是中国社会经济高速运转暴发户频现的物 质时代的副产品。作者以自渎的方式揭开了那些没有魂魄的、飘荡在都市黑暗角 落、在夜晚出动的都市先锋们青涩粗嘎的声音面孔。这些令人痛惜的年轻生命由 于偶然的邂逅和不必为金钱奔波的家境但却破碎的亲情,被推上了命定的岔道, 历经了放纵的人生沉沦甚至死亡,最终回归还是依托了亲情。 在 70 后“另类”、“新新人类”的写作中,女作家的身份常常与自由职业 者、地下艺术家、DJ、网迷、大款情人、与朋友共用男友的女人、大学毕业求职 者等联系在一起。从这种排列组合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她们身上正实现着与当代 传统文学身份的分离,她们视文学为命同时又将文学变成一种自我感觉宣泄的一 个通道。除了与棉棉同时出场的卫慧将自己的作品公开地标为半自传小说之外, 其他一些女性写作,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向读者传达着这样一个信息——这就是 我的生活,至少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这种伏笔使得大众的口味被其中的赤裸裸纯 粹生理冲动,以及一切和性、危险事件相关的描写调动起来。在这种与正统文化 146 相左的王朔式的“坏孩子”理论和作秀出场等技术手段轰炸中,对小说缺乏虔诚 和敬意的事情必然会出现。 与棉棉同时出场的卫慧在作品中不断地模糊观众视线,如“像卫慧那样疯狂” 等,在行文上略施小计就吊足读者胃口。由于她的半自传体小说《上海宝贝》 (春 —— ①棉棉:《糖》,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 年 1 月,36 页。 风文艺出版社 1999 年)的畅销,卫慧名声大噪。又由于该书被政府列为“禁 书”而成为国外媒体追逐报道的被中国主流意识形态打压的新生代作家。如此的 “中国新闻”不断地刺激着市场化的读者,《上海宝贝》的一再盗版互为印证了 中国与西方世界意识形态差异的顽强对抗依然存在。细读《上海宝贝》,与其带 来的巨大新闻冲击力相比,小说的内涵显得空洞无物,很难名副其实。小说恍惚 造成一种行为写作的印象,与行为艺术的某些创作理念相通。主人公以半自传的 方式写作,她将身体涂上五颜六色的油彩,然后在人们面前做出一些姿态,不加 掩饰地展示自己对制造泡沫式辉煌的热衷。以复旦式才女、拥有一个肉欲的德国 情人和一个精神恋爱的中国情人而招摇过市。这是一部辞采华丽铺张,比其他同 期出现的“另类”、“新新人类”女性写作更讲究篇章结构的小说。对结构的形 式化讲究,使她与其他“支离破碎”的“新新人类”写作明显地区别开来,形式 上更接近传统的写作方式。由于作者在作品中以“作家生活”为主线,就出现了 两个作家叠加一处的混沌性质,因而作者将其称之为半自传体小说。卫慧的小说 又极其艳情地把女作家与德国情人不分时间地点的性欲宣泄——在厕所里、在给 中国情人打电话时、在汽车里等场合直白地渲染出来,纯粹的生理冲动描写使作 品有了好莱坞三级片的味道。 性在中国式写作中一直是个禁区,新时期以来中国作家为了突破这个禁区做 了种种努力。许多优秀女作家无一例外地涉及了这个领域,并创作出一些可圈可 点的作品。在文学作品中表现性爱、性冲动早已不是引发轰动效应的手段了,更 不可能由此进入“新潮”行列。 然而,性描写的大量出现还是让我们意识到性在中国文化里太过神秘太过道 学化了,被压抑得太久的性还原为生命本色并使人们更深入地认识曾经被漠视的 身体,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过,面对卫慧的文本,却很难认同她的性描写。 无论出于什么表现目的,终究可以窥视出写作者是在什么层次上引入性描写。卫 慧以一种“雅皮式”的观念先行的手法制造她的人物,由于她的生活经历的欠缺 真实,而进行小说虚构的行家又必须具有强大的哲学或宗教背景,二者的贫乏导 致把人物彻底地写飘了。她笔下的人物可可只是个性物件,被德国人像拎小鸡一 样拿来性爱一把就完事了。惊世骇俗的目的达到了,但人物形象却像个影子,失 了魂魄。可可在为自己寻找移情马克的理由,天天的不举才使得她去找马克发泄 性欲。这情节有些像法国作家杜拉斯的某部小说。杜拉斯的叙事里面潜有很深的 痛,源于人的哲学存在。卫慧的小说没有痛没有思考更不可能有微笑的流泪。她 的作品轻松灿烂,尽管天天死了,死于可可的软刀子,她还可以去找马克这个情 人,她没心没肺招摇过市依然会活得很好。 小说对于可可在马克和天天之间踩钢丝有过假冒女权主义的解释,可可“曾 经让自己相信一个女人的身与心可以分开,男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女人为什么不 可以?事实上,我发现自己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在想马克,想那欲仙欲死的片 刻。”①在这里,身与心的分开是指男人的身体欲望与精神恋爱是分开的,可可 147 如法炮制,以女性的身分操作她与天天(精神恋爱)和马克(肉体恋爱)的关系, 似乎在表面上抵达了女权主义意境,实际上她骨子里正不断地寻找机会献媚于男 权文化。这在可可把亨利•米勒当作精神父亲的时候已经定调了。 《上海宝贝》所弥漫的享乐主义氛围,与作者希望大家与她一起快乐起来疯 狂起来的题旨有关,创作一部小说娱乐大众并非不好,但让大众倒胃口的娱乐小 说还是不写为妙。在一个有着殖民地历史的中国上海,女性与男性之间的关系, 有着无法挥去的历史恶梦,性在这里成为一种民族象征。正如日伪时期李香兰扮 演的满洲姑娘、中国姑娘、台湾姑娘无一例外地受到日本男人的性操纵,对于女 性的占领具有对于土地占领的意义。毫无疑问,存在的合理性使得我们必须抛开 个别“另类”写作引发的恶感——那些恶感源于先定的道德原则立场,根据文本 自身来客观地研读她们在创作上提供了哪些经验,这个现实出发点提醒阅读和评 价过程中,必须跨越某些心理障碍。卫慧与棉棉的不同之处在于,棉棉是沉重的 而卫慧是轻松的。因此,同时段出现的两个“新新人类”,提供了两个似乎相互 关联的“另类”文本,卫慧的小说可以坐在马桶上看过就扔,棉棉的则需要再翻 翻,琢磨一下。 二、山飒:“跨界文化”中国式书写 山飒,是这个时代自由穿越于不同艺术门类、不同国别语言,创造“跨界文 化”的 70 后作家。在艺术门类上,跨文学与绘画之界;在语言应用上,跨汉语 法语之界;而具体在小说结构上,又跨时空交错之界。山飒本名阎妮,1972 年 生于北京。1990 年赴法留学。1997 年至今,已发表 7 部法语小说。其中《围棋 少女》2001 年获法国青少年龚古尔奖,由赵英男译成中文,春风文艺出版社 2002 年 7 月出版。《柳的四生》1999 年获法国卡兹文学奖,中文版由上海书店出版 社 2011 年 6 月出版。《裸琴》中文版在《中国作家》2013 年 11 期发表。 山飒是中国改革开放大潮中最年轻的出国留学者,旅居法国 20 多年来,她 以文会友,游历欧美、亚非很多国家,她的国际化视野和多元文化碰撞的精神历 练,使她有足够的底气和功力为世界提供诸多富于创新元素的“中国文化”范本。 《围棋少女》、《柳的四生》、《女皇》、《亚洲王》、《裸琴》等一系列法语 小说,均取自有浓厚象征意味的中国题材,制造出“跨界文化”的唯美特点。而 《飞仙》、《裸琴》、《旅》、《西方岁月·东方智慧》等西式抽象风格的个人 画展,无一不透露出作者传统中国哲学的修为以及植根于灵魂深处的传统中国文 人“诗书画”同构的理念。山飒被评论界列为与程抱一、戴思洁相提并论的华裔 法语作家,与赵无极等绘画大师同台竞技的书画家。她的小说,每部都被译成多 种文字,其中《围棋少女》被译成 30 余种文字,改编的话剧在德国成功上演, 长篇小说《女皇》被译成 20 多种文字,在日本、韩国、美国畅销。 由于山飒在国内外的广泛影响力,她的小说和画册也开始在国内翻译流行, 在全球化语境中,山飒创造的“跨界文化”向母语国家中国读者的回归,如清风 扑面,吹开了一扇传统中国文化审美再造的视窗,传递出一种山飒式的新潮古韵 艺术。进入中国读者视野的三部小说都具有超时空叙述的特点。大跨度的时空切 换,凝炼的语言,深远的意蕴,清晰的逻辑,高度概括的人物和故事背景,都使 她的小说取得了不同凡响的自由穿越时空的奇幻艺术效果。 小说《围棋少女》的叙述背景是 20 世纪 30 年代东北沦陷区。国破家败情势 中的东北人时刻处于日军的监视中,千风广场的棋手们,不声不响地沉浸于棋盘 天地,以忘却现实的痛苦。迷恋于对弈的 16 岁少女棋手“我”的周围却聚集着 148 抗日青年的精英敏辉和晶琦。前者手中握有大片土地却和神出鬼没的抗联一样献 身于抗日,后者是附逆的伪满市长的儿子,两人都深爱着围棋少女。靠着棋盘和 敏辉的爱情,她逃避着现实中家国的沦陷。然而,她与一个日军间谍的对弈,却 使国与国之间的竞技照样在棋盘上而不是在战争中得以展开。围棋对抗的象征意 —— ①卫慧:《上海宝贝》,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 年 9 月,225 页。 义在于,这是中日关系由战争到文化的隐形书写。故事结尾处,日军间谍面对围 棋少女必被众日军轮奸的结局,枪杀了她而后自杀。小说中不仅写了日军对国人 的血腥镇压,揭示了国难当头青年学生抛头洒血的不屈精神,更以少女和日军间 谍在棋盘上的相遇,以及最终一同赴死的情节,演绎了爱情超越了种族,超越了 死亡,也超越了战争。“为了您,我甘愿放弃这场战争,背叛自己的祖国。” “我知道我们会在天国里继续我们未完的棋局。”①突出了那场侵略战争的丑陋 和灭绝人性,终因有了一个肯以死亡的方式保存中国少女尊严的军官,显示了作 家对人类心灵深处的爱抱有的信念。 山飒说,“命中注定我要来到法国实现我在中国渴望的自我价值。”法国对 小说的青睐可以说是小说的一种宿命。巴尔扎克、司汤达、梅里美、萨特、波伏 瓦、马格丽特·杜拉斯,无数为世界睹目的小说家都出自法国。法国是一个喜爱 读小说的浪漫国家,时至今日仍可在地铁车厢里看到许多埋头于小说阅读的人。 山飒把中国故事用法语推向世界时,她所具有的风格化写作,无疑成为 70 后作 家中与世界对话的一位先行者。法兰西院士皮埃尔·让·雷米曾这样评论到, “山飒不再为我们讲述水墨山水里的中国,而是如同老舍、巴金一样,她讲述了 一个战争年代的中国。令人心痛的女围棋手同时也在演绎着自己的人生,在最后 一秒,这盘棋便成为爱情与死亡的象征。”②在法国评论家帕里斯·德勒布尔的 眼中,她的“书中那弥漫在爱情迷宫中的羞涩情感,有着茶一般的苦涩和踏雪无 痕般的温柔”,③这无疑是山飒小说最唯美的评价。 山飒小说传递出中国式的唯美气息,一种小说中少见的韵律感。在结构上, 她采取了时空跳跃的交叉叙述,故事发生在战时,以围棋少女与日军间谍视角交 替展开。两人彼此叙述各自的成长经历与家世背景,从不同的侧面揭示了人物性 格心理,为最终两人的相遇作了铺垫。从东北千风广场上围棋迷们下棋的场景, 到赴满洲战场的日本青年与母亲的离别场景,中间没有任何逻辑关系,但时空切 换如同电影蒙太奇为小说叙述奠定了跳跃性的基调,一种超时空的叙述风格随之 而来。小说每每以少女下棋的“抑”的方式,来控制家国沦落的激荡情绪和绝望, 把最终那恐怖的一页尽量地拖后。 小说语言有急促的韵律感,是《围棋少女》最独特之处。如风刮过,留下满 地飘零,如战鼓敲响,传递出紧张不安的气氛。作家有把平凡细节化为史诗性叙 述的能力。在描写日军间谍时,用了行军式的语言,“火车猛地停了下来,把我 从睡梦中摇醒,上面传令下火车步行。连滚带爬,出车之后,迎接我的是冰冷的 黎明。灰蒙蒙的天空下是火烧后的一望无垠的焦土,举目四望,皆是一片荒芜, 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棵庄稼。”④而对围棋少女的叙述,也同样紧张到令人呼吸 急促的地步。“血腥气渗入了我的身体,弥漫在我的口腔之中,又在鼻中随呼吸 出入。它一直跟我回到房间。/我疯狂地在木盆中清洗自己:脸、脖子,沾满了 死亡秽气的双手。”⑤这种语言风格包裹在作家史诗性叙述的构想中,这里与古 代希腊的荷马史诗达到了某种精神上的契合。在她有节奏的故事讲述中,既能听 到远古印第安人、非洲人的鼓点,又能触摸到两希文化源头古希腊荷马史诗行吟 149 者的灵魂,更能体味到中国传统诗歌中意象的“对弈”、 “棋逢对手”布局所暗 —— ①山飒:《围棋少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年 7 月,246-247 页。 ②皮埃尔·让·雷米:《少女与死亡》载《围棋少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年 7 月,262 页。 ③帕里斯·德勒布尔:《“围棋少女”》载《围棋少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年 7 月,252 页。 ④⑤山飒:《围棋少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年 7 月,73 页、171 页。 含的“两国对抗”的象征意义。这盘棋的结局,是中日两国青年用爱情的巨大光 照,推毁了残酷黑暗的战争。 《柳的四生》是一部奇异的超时空小说。作者用柳、鬼、琴、仙人、贵人、 剑、俗人、月亮八个章节来结构故事。小说从明末清初开始入笔,写明朝皇室家 族在清兵入关之际逃往西南高原隐姓埋名栖身繁衍生息,清末诞生了双胞胎兄妹 春毅春宁的故事。“鬼”写蜀中六岁男孩重阳随父亲去洞庭湖富商家,折一枝柳 枝带回家中种养成大树。家道中落逃债时又从树上折一柳枝,在西南落脚。两柳 为报答“垂青之恩”,化作青衣和绿衣做了他的朋友和妻子。“琴”续写春宁回 到现实生活,裹着小脚和哥哥吵架。“仙人”的故事穿越到当代,化妆品公司老 总“剩女”静儿忙于职场,母亲在公园里举着牌子给她找对象。飞机上静儿梦见 在天上与王母的儿子结为夫妻活了一世,邻座《柳》的导演认为静儿就是春宁那 般年纪。“贵人”讲述重阳得中状元娶皇妹,就此留在京中,偶然念及绿衣,但 身负重任身不由已。后来政坛大变,他想起对绿衣的许愿,来日做兄妹。“剑” 续写春宁和春毅兄妹故事,春毅逃往京城。“俗人”又回到当代,续写静儿和演 员森田结婚,和骗子谱写“美男富女”的财富佳话。“月亮”续写逃亡在外的春 毅回爱,春宁已为人妇,带着丈夫儿子,则拾起东西想和春毅一起到外面闯世界。 春宁推醒春毅,森田与春毅重合,静儿与春宁重合。这种超时空结构十年后在中 国大陆以网络小说流行于世,称之为“穿越小说”。对于山飒来说,她的创作初 衷是,“我用了一种空间错位的写作手法,希望让读者感受到‘立体’的效果, 就像画画一样,多种颜色,会带来多种层次感。”① 山飒用相对短小的篇幅,凝炼了她的故事。两柳一生,重阳和绿衣一生,春 宁和春毅一生,静儿和森田一生。两两兄妹,两两夫妻。交叉穿越,再现三个朝 代的生命轮回。精美的语言,上天入地的奇妙幻想,为读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 任何一个人物,都可以再扩展成一部长篇小说。但是,作家用高度概括的语言和 故事情节,最少的人物,展开了男女爱情与兄妹之情的轮回想象,这种轮回优美 凄婉而绝世,带着对生命终极的思考。 法语与汉语相比较而言,是一种很特别的语言,“一句话写出来一目了 然”,汉语则“具有高弹性和自由性,重意合、气韵和具象。”用逻辑严格的法 语进行小说创作,对山飒无异于一种束缚。她经历过法语规范对小说表达的节制, 但也终于赢得法语国家读者的青睐。她说,“法国人觉得我是用古典的法语,觉 得我的语言有一种古典的美,又有一种东方的美”,尤其是一些错误的词汇用法, 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往往我用的这些词汇表现出中国的艺术意蕴,能够让 他们的法语焕然一新”。由于山飒是外来的法语作家,她的法语创作新颖别致, 引起法国社会的赞誉,称其为法语注入了新鲜活力。 作为一个创造“跨界文化”的作家,山飒不仅具有国际化思维,多种艺术才 能,同时不拒绝任何一种可以使她的创作思想自由表达的管道和舞台。她不仅写 诗、创作小说,热衷于书法和绘画,还对小说改编电影电视剧舞台剧充满热情和 期待。在《柳的四生》译成汉语时,为应对中国图书市场,她加进了静儿的故事, 150 一下子使这部小说与当下生活结缘,读者因此熟悉了山飒的世界与中国现实生活 的关系。 山飒的小说在谋篇布局和法语的运用上会有相当的节制,在小说中没有表达 出来的情感她可以用画作来实现。绘画上,山飒完全陷入一种自由的状态,时而 —— ①楼乘震、山飒:《对话山飒“我爱蝴蝶的沉重和轻盈”》,深圳商报,2011 年 9 月 16 日。 表现一派狂野之气,气势磅礴,汪洋恣肆,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时而如同一 条舒展的彩绸,在纯白色的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之不 去。《金殿棕榈》题画诗“嫣红翩翩,衣影清淡,/野雁惊飞,踪迹杳然。”制 造了月夜清凉如水,仙女下凡“惊鸿一瞥”的古典意境。在这空旷清蓝的夜界里, 嫣红的出场,惊动了寂静。透露出唐诗宋词心绪高雅的文人意趣。人与周遭自然 环境强烈的反差,亦动亦静,二者互为映衬。 山飒的“跨界文化”,内涵极为丰富。尽管内核是中国传统文化,仍然可以 看出多元文化自由冲撞后在作品留下的痕迹。她热衷于表现蝴蝶,她认为“蝴 蝶就是爱情的象征,蝴蝶的翅膀是沉重和轻盈的交织,所以美丽,这就是爱情。 蝴蝶永远孜孜不倦地追求自由,这也是我所追求的艺术境界。”①小说《围棋少 女》、《柳的四生》、《女皇》的女主人公,都会有一种冲破束缚,渴望外面世 界的愿望。《围棋少女》开篇就写了她与一个陌生人对弈到夜色降临,“对面的 男人反复清点着,一共输了十八子”,而在小时候,她替生病的表哥参加棋赛, 最终的获胜使她成为场上“惟一的女人”。她希望走出家庭这张网,“通过下围 棋把所有的男人打败”。“柳”在中国古典意象中是指女人,比附女人的摇曳生 姿,“杨柳细腰”、“柳叶眉”,而“有心栽花不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说 明柳的生命力极其顽强,这也与女性生命体征有直接关联。绿衣生活的时代是明 朝,她只能是重阳的附属品,是他折的一根柳条,精心呵护而成人形,为了报恩 担当侍候他的义务。清末春宁,已渴望着去看外面的世界,她不仅把哥哥推向京 城,还告诉哥哥,“快上路吧!带我走得远远的!走出我自己,走向绚烂。”静 儿生在当下,是个独立生存不依赖任何人的女性。《女皇》中的武则天,更是靠 个人能力登上皇权宝座君临天下的女人。作家的女性观与“走出”重围,自由飞 翔有关,她写武则天准备了很多年,写作中有时感到就早年的飘泊而言,两人很 像,“还没有真正的根就长大了。事实上,我们拔掉了自己的根,但是我们仍然 能够开花,因为真正的根在我们的灵魂里。”靠着灵魂的力量,作家不断地在艺 术世界里飞翔。 山飒是把她的创作理念高度概括,融会于艺术创作的一个自由自在的精灵。 你时时感到她在大地上随心所欲地起舞着,然而她又似乎离你很遥远,你分明看 得见她“凌空高蹈”的惊险镜头,却又无法伸手触摸,只能疑为天人。在王红旗 主持的一次与网友互动中,山飒回答了笔名的来历, “取这个笔名,因为我特别 喜欢大山,从小就是看着北京的西山长大的,所以对山特别依恋,我写第一本小 说的时候,住在瑞士的山里给画家巴尔蒂斯做助手,所以我就用这个山做了笔名。 飒因为是风,飒是一个小龙卷风,这个字很有趣,在甲骨文中,是一个人在风里 行走,但是这个风,在最古最古的甲骨文里又是凤,飒是从凤字演化来的,是一 个鸟,人和鸟,鸟又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象征性的符号,因为鸟张开双臂就可以 在空中翱翔,是自由的象征,我觉得这个飒字很代表我的性格,就是说,像风一 样,庄子的《逍遥游》那种逍遥鸟是借着风在空翱翔,张开双臂,这是我的理想, 扶摇直上。要追求这样的艺术感觉。”② 151 正如她热衷于表现蝴蝶,盖因为蝴蝶是可以自由飞翔的,飞来飞去的动感生 活毫无疑问地促成了她小说中的高蹈气质和韵律感。 —— ①楼乘震、山飒:《对话山飒“我爱蝴蝶的沉重和轻盈”》,深圳商报,2011 年 9 月 16 日。 ②王红旗、山飒:《山飒:用法语写作构筑自己的文学理想国——与法国华裔女作家山飒 坐客人民网<情感时空>》,载中国女性文化 No.9,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年 5 月。 三、朱文颖:现实生活与文化韵味儿 作为 70 后作家,朱文颖行事风格低调,不张扬炒作,透着一股古典女人的 温婉味道。1996 年开始小说创作,一直保持着稳步推进的势头。她的第一部长 篇小说《高跟鞋》(春风文艺出版社 2001 年)一经出版就销量大增,以至洛阳 纸贵,“行销七八万册”。朱文颖清醒地在小格局中铺张大气象的写作风格,那 种以历史眼光把握现实纷繁的独特秉赋,都使她的小说,以简单干净而又饱满的 笔调,犀利地洞开意犹未尽的大千世界。 朱文颖生在上海,居于苏州。她对历史文化资源的调动,有一种天生的能力, 她会忍不住地表述着对已逝历史的怀旧,由落魄而自由而超越世俗的遗风读来令 人触目。曾经被宏大主题叙事阻隔着的家族故事,到了主动地摆脱政治话语束缚 而回归文学本身时,对作家充满着无穷的诱惑,陈年过往总是能够为叙事的展开 和想象打开巨大的空场,为作家艺术家提供和补给创作源泉。在《无可替代的故 事》里,她叙述了家族中奇异玄妙的遗传和死亡。这一切都与一个浪荡败家的外 公有关。他是那么模糊又清晰地毁灭了一个家庭过好日子的梦。把自己的风流建 立在侵蚀家人的财产上,“他生来是要享福的”,作家用充满怜爱的笔调写着, 仿佛外公的浪荡是有道理的。旧式故事确实像一件华美精致的旗袍,再三地看亦 只是旧时的繁华。于是,回过头来看她的其他“今人今事”,如《老饭店》、 《艺人》,期望从中找到一些清朗向上的气息,却发现一样的伤感和无着。这两 篇作品在感受上都陷入怀旧之中。《老饭店》写一名喜爱光顾老饭店的女记者在 电影节上与一华裔老绅士相见如故,而后再三地往来,渐生出些怀旧情感来,并 由此而感动“有什么东西回来了”。《艺人》在结构上显得老道许多,又颇具象 征意义,如瘸子和猴子既是旁观者又是偶然出场的主角,象征着人生如戏。穿插 期间的阿美和蓝眼睛难以沟通的来自文化背景的尴尬,以及王伟一生疲惫而无波 澜却偶然横生联想的小人物生活场景,都是其他作品试图揭示却没能恰当描述出 来的。或许由于怀旧题材的缘故,作品尽管有时通透,却掩不住满目沧桑之感。 对于朱文颖,其作品一出手就带有“海派作家”张爱玲、王安忆的智慧质地, 细腻通透而又离本质很近,当然朱文颖的写作还要再看。未必一定要说文坛上升 起一颗新星,已经风格化了的朱文颖小说,确让人对“南方”——上海、苏杭这 样的地方产生“文化韵味儿”的联想。一些深深地浸入小说中的南方意象包裹着 人们的思维,使其难以走出南方故事。温婉的流水,茶馆,亭阁,米园,太湖上 藏着阴谋的小船,小跑堂和旧式人物吃花宴的传说……,与穿行其间一招一式都 带着细致冷静表情的人物,是别个城市小说里难于寻到的。相对于某些城市小说 中人物的燥动不安,跃马横刀,直刺现实,和故事格调的“黄钟大吕”以及对现 实的观念化提炼,试图要制造某种潮流的存念等等,朱文颖的小说则实在真切地 用了白描的笔法,用了最简单的语言编排出了一些意味深长的故事,充满着不着 痕迹的玄念,复杂而又急促,直抵本质的力量,使小说的人物关系满是张力,人 物的性格以及结局不是真正意义的终结,蛰伏着的危险的关系依然在暗中进行着, 带给读者二度创作的空间非常大。 152 《高跟鞋》在棉棉《糖》、卫慧《上海宝贝》之后问世,对 70 后“美女作 家”一片咒骂失望声中,其登场恰如其分地给了舆论一拳重击。写作永远是个人 的事情,70 后作为一个代际仅仅是方便评论家对作品的研究,也有利于出版界 商业运作,但就个体而言,和创作是完全不搭界的。《高跟鞋》带给读者的惊艳 在于,作家有足够的能力和自信随意调动现实生活中任何一个物品,去生发演绎 一个时代的故事。这一切是前此女作家都没有尝试过的事情,套用时髦的话语, 朱文颖是在“创新”。小说的切入是由小资产阶级的女人穿着高跟鞋,背着丈夫 去街头贴传单闹革命,她必须到这个城市的心脏十宝街去。在此,高跟鞋是为某 种信仰而必备的象征,它是历史的摆设,又是勾连十宝街女人现实生存的物件。 作家真正要讲的是安弟、王小蕊两个女大学生从最初由十宝街见识社会,从而进 入成人世界的过程。十宝街多是“文物古玩店与酒吧咖啡馆。这是由十宝街特定 的性质决定的,这两种商店都有着某种虚幻的本质,都已经脱离了柴米油盐的基 本阶段,迈升到更高的层面。当然这迈升至更高层面的基础是极为实际的:金 钱。”①安弟、王小蕊为赚钱去十宝街打工,为光顾此地的欧美、东南亚客人提 供服务,“到了黄昏,女学生们就在十宝街的各个店里出现了。她们是售货员, 是珠宝鉴定商,是翻译,是漂亮的陪同。到了后来,有了些其他的说法,说她们 是妓女。”②从安弟的角度,尽管她脖子上戴着外婆给的品质极好的玉,她分析 下来这个时代与外婆、父母的时代都不同,“与金钱有关”,她目标明确“她要 有钱,强大,具有力量。”③但是,她毕竟是带着玉的,所以,她希望物质中带 着精神的东西。但是,她喜欢上老板王建军并愿意与他开房时,才发现老板把她 作为礼物转交给生意伙伴老魏,以挽救生意破产。安弟选择了离开。而后她遇到 青年企业家大卫,希望能够抓住最后机会。大卫是个绝望的人,安弟坚守着原则、 爱情而大卫对此则全盘否定。在老魏找安弟借钱,用情感打动她,王建军偶然出 现变得狠辣的时候,安弟看到了一篇赞美妓女的文章,“更靠近生存血淋淋的本 质。她们比很多女人都更清楚这个繁华世界的诸种丑陋本相。鸡是最恐怖的一种 美女。因为她们能随时笑着,认可这个世界的侵害和摧残。”④安弟多年的努力 和等待,如同渴望王子顾盼并宁愿为之行走在刀峰上的那个忧伤的美人鱼。 故事的另一个主角王小蕊,她穿着高跟鞋走在和平顶头去酒店的路上,高跟 鞋在此已失去了小资产阶级为爱情为革命而穿的目的了,演变成了为钱而穿。平 顶头尽管最终没有得手,“作为一个彻底现实主义者的开端”,王小蕊主动选择 了“鸡”的职业。平顶头被她弄疼了之后,不禁动怒,“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 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的话让她迅速地逃离现场,对保安的问询,她的一句“我 没有到房间去”笃定了她赴死的信念。于是,王小蕊的经历可想而知。风尘过后, 她选择了赴丹麦,和一位华裔假结婚,前途未卜。 小说完整地呈现出作家把握事物本质的功力,在一种平稳的叙述中展开故事 的内核,这个关于时代风尚的内核作家并没有向读者明示。只是一而再,再而三 地分析评价聚集在两个女孩身边的人物和事件,让人际关系的发展遵循着自身的 逻辑,与人物智慧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表面上的无动于衷不等于内里不暗流汹 涌,如果那些经历不必隐去的话,必将是一本又一本血泪史。作家略去的目的, 无疑是在制造新的审美境界,每个有过历练的人物,都成仙得道,身手不凡。因 此,小说中的人物都很鲜明又很神秘,大有高手过招刀起头落的气势。作家从物 质切入,抽离掉周围的琐碎花边饰物,直抵本质的力量,使得在有限的篇幅内留 白非常之多。这就是简约。简约是一种自信,是一种对自己驾驭语言、人物、事 件发展去向的自信。作家没有任何修饰的语言,显示出良好的本色创作。而她通 153 过安弟知白守黑的人生原则,在为物质化的现实社会画像的同时,成就了一种平 实的人生态度,这是作家真正的意图。 朱文颖的《水姻缘》(春风文艺出版社 2002 年)十分耐读。这种小长篇, —— ①②③④朱文颖:《高跟鞋》,春风文艺出版社,2001 年 8 月,16 页、17 页、20 页、176 页。 比起厚重的大部头,可读性更强。对于惜字如金善于拿捏分寸的朱文颖,操作 小长篇会留出很大的空间给读者去自由发挥。《水姻缘》从风格上讲,深得中国 古典戏剧的真髓,一波三折,一唱三叹,值得琢磨玩味。人物的中间介入都有些 自己的由头,交待简单,又个个独立成篇,似乎没有太大瓜葛却又必得聚集一处, 全部的交叉都在于不即不离地完成一桩婚事。这人生大事,搁在当下某些热衷于 时髦新奇事物的“另类”人身上已无所谓之,可是作家写的是一个普通的江南女 孩,她一生中的梦想是成就一桩婚姻。“对于人生,这类的女人没有过多其他的 奢望。婚姻就成了无望之望。在一片荒芜中突显了出来。”对于女人的人生共有 两次投胎,女主角沈小红坚信不疑,第一次是投父母第二次是投丈夫,因此她像 其他的负心女孩一样,放弃了初恋那个为她买糕的男孩,转而追求另一桩实际得 多的婚姻。沈小红对于婚姻的想像,正如许多女孩一样来自电视广告拍摄的大房 子,雪白的窗帘被风吹起来,穿白裙的主妇和楼下传来丈夫的汽车喇叭声的虚拟 影像。这些虚构的现实生活场景,足以迫使沈小红坚定地抓住生意人康远明。 “等到遇见康远明以后,沈小红就把自己的小心眼、任性、一些自尊,一些小小 的幻想,诸如此类,全都当做了那条被病菌感染的胳膊。为了保住康明远,沈小 红愿意把它们斩草除根”。① 在这个江南女孩改变人生命运的道路上,一心想做康远明影子的沈小红最终 得到了一桩“潜力股”婚姻,而如此目标明确的女人真正可以成就某种愿望。最 初,在形式上比沈小红要强得多的康远明,像哄小孩样把她叫到沧浪亭边,说是 有个叫芸娘的女人如何把丈夫侍候的周到,还要为丈夫找个小老婆。他对沈小红 的调教显示出他不靠谱的大男人心态,他对女孩的过于轻视。最终,他经历过沈 小红的跟踪、流产以及捏着他的把柄但却拿出了一致对外的态度,这一系列极有 心计和力量的做法,不仅使得康远明无法离开沈小红,更不得不心惊肉跳地跟她 结婚,沈小红“虽然不张扬,但其实是精刮的。倒有着某种吕氏的风范。”②因 此,康远明不得不束手就擒。 《水姻缘》写的是现实故事,如同《高跟鞋》一样,聚焦于城市男女身上。 这些男女,像猎头与猎物一样,彼此盯住对方,希冀着有朝一日收伏于帐下。 《高跟鞋》是作家于小处着眼,向外推开演绎出一个大时代的风尚,男男女女都 在此得到了提升,尽管需要失去更多的东西,也许那些东西失去了更有利于堆砌 起现实的资本。但是《水姻缘》则退回到一对都市男女身上,当然会有其他人参 与进来,终究起不到什么作用,只是给主要人物达到目的提供一些麻烦的障碍而 已。在此,作家要表现人物的一种方寸间的挣扎与算计,不着痕迹落地有力。与 《高跟鞋》不同的是,作者着重描写一种旧式精致生活的情绪与今天的物质化张 扬的串连,这种将过去古典情结与今天物质心理神韵般地咬合的天赋,大约只有 江南才女能做得到。 四、魏微:普遍人生的日常光泽 154 魏微,江苏南京人,现居广州。1994 年开始写作,1997 年起在纯文学期刊 《小说界》、《花城》、《人民文学》、《收获》、《作家》等发表作品,其短 篇小说《大老郑的女人》(《人民文学》2003 年 4 期《小说选刊》2003 年 5 期 转载)荣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是 70 后女作家首摘该奖项。魏微的成名作是发 表在《小说界》(1997 年 5 期)的短篇小说《一个年龄的性意识》。谈到当时 —— ①②朱文颖:《水姻缘》,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年 1 月,114 页、179 页。 在《小说界》看到卫慧棉棉的小说发表在“七十年代以后”栏目,魏微产生了一 种投稿冲动,“我闻到了一种气息,一种我相当熟悉的、女孩子的气息。我想我 能够明了她们的作品。我和她们的生活背景、阅历、对世界的表达方式、审美都 不相同,然而就是那种气息,我太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① 《一个年龄的性意识》约 4000 字,却有一种夺人的气质。魏微开篇便很直 率地说,“我本来想说的是性意识和时代的关系。我喜欢把一切东西与时代挂钩, 找个体后面那博大精深的背景和底子。个人是渺小单薄的,时代是气壮山河的, 我们得有点依靠。/后来又想到了性意识与年龄的关系,觉得稍稍冲缓了一些, 虽然也不甚满意,然而较之时代,毕竟老实了许多。”②这篇小说是探讨年轻的 初习写作者,将性激情转化为小说资源,遇到不能发表的困扰。在小说中,“我 们在自己的笔下和异性谈恋爱,窃窃私语。我们在自己的笔尖下跳摇摆舞,尖叫, 做各种怪异动作,活蹦乱跳又快乐不已。后来,我们知道,一切都本末倒置 了。”有时候,“越写越放纵,竟到了一种不渲染不痛快的地步。”魏微实际上 是写 70 后女作家的性意识表现倾向是否可以作为一种出场,“性意识的觉醒和 记录应该在我们最初的文字里。”③从写性觉醒出发去建构小说世界,文学期刊 并不接受。但陈染和林白写“同性恋、手淫、自恋,带有强烈的女权主义倾向” 的作品,文坛也是认同的。她们是激情的一辈,虽然疲惫、绝望,仍在抗争。 “先锋死了,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老实地走路。”④魏微的成名作在“写自已” 方面与许多青春故事一样,带着慌乱粗嘎的声音和紧张的神态出场,虽然与前辈 女作家的笃定相去甚远,却留下了不服气、不认输的个性昭彰的形象。 与《一个年龄的性意识》相对应的是一些短篇写作,很值得一提。魏微的 小说不是后天习得的作家能制造出来的,她的天性中有制造危险故事的秉赋。奇 特的叙述方式和强有力推进的爆发力,运用成形的理论去概括魏微,都显得可笑 而不讨巧。在小说中,她提供了一些不同传统的审美元素——危险而左右摇摆 的情感关系。她为小说设计了莫名其妙暧昧异常的矛盾关系,她深陷其中并通过 这种沉溺无所顾忌地触及人类潜意识中的一些未曾开发的领域。一些令人瞠目困 惑、陌生惊讶的违背传统家庭伦理的情感关系滞留阻塞了畅通的渠道,作家似乎 在小说中要理清这些东西。于是,对于父女关系、姐弟关系等男人和女人的亲情 和爱情关系,小说进行了狂热的探讨。这种将亲情关系从无意识底层翻动起来, 置于新奇、危险的注视之中,本身就是对习俗、伦常的一种挑战。这使人不得不 回过头来面对传统的习惯思维回味一下,有些潜在的意念是否比现实中的关系来 得更亘古久远。 在一些执着于观念探索的作品中,魏微在小说中制造着一个又一个的 “场”,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把读者吸进去再吸进去,直到和她一样感受着来 自生活别样的关系而产生的人类情感——恐惧、忧虑、期待、担心、着急、困惑、 伤感等,仿佛沉入泥淖,越折腾越是下坠,直到两只手伸在淖面上。 155 魏微在小说《父亲的来访》、《迷失在小城市的父亲和我》中,陷入一种疯 狂的危险关系的建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女儿与父亲的关系弄得尴尬而无可救 药。那种既想亲近又亲近不来,既想狂热地捉住些实体又毕竟成为幻想的努力, 都显得无法控制。在电子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这个家庭的成员不喜欢打电 —— ①魏微:《关于成名》载《今晚你不留下陪我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年 6 月,15 页。 ②③④魏微:《一个年龄的性意识》载《情感一种》,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 页、3 页、 7 页。 话,却保持着古老的写信习惯长达 8 年之久,相距不过 2 个小时的火车路程,父 母与女儿却只靠写信维系着亲情。由于写信带来的疏离感,相见倒是一件令人恐 惧不安的事情。母亲的到来让小玉“突然想飞身下楼,想在一瞬间失踪”,已经 习惯在信中倾诉亲情,“乍一见面,反倒措手不及,人仰马翻了”。①小玉为父 亲来南京出差顺便看她特意地做了准备,洗澡、剪头、买水果,甚至准备了开场 白等,这些荒诞的举动最终都没有实现。与父亲见面她所恐惧的是她已变成了女 人,她生怕房间里男朋友住过的气味让父亲怀疑,她觉得对不起父亲的担心。 “最要紧的是她和男人睡过觉。她想起了她的身体,那身体不是她的,那是父母 给的,她没有权利独自快乐”。②已经有了私人生活的小玉,最终还是打破了写 信的习惯开始给父母打电话,折磨了小玉很久的父亲终于没有来。在一个买菜的 老太太看来,小玉还年轻,因为她有个父亲,她有足够的时间等待。父亲在女儿 成长中的缺席在很大程度上是女儿拒绝父亲参与的结果,而当她没有准备好一个 可以让父亲承认的男友时,逃离父亲的视线则成为顺理成章的逻辑。魏微的家庭 小说下笔疯狂,混乱,危险,在亲情和伦理中踩钢丝,那些微妙的气氛和语言使 得家庭关系中似乎包裹着危险的暧昧情感,她把一个不知如何处理亲情的家庭成 员写的个个入木三分。 在《姐姐和弟弟》里,作家把姐弟亲情的暴力纠缠,写得透入骨髓。从城里 奶奶家回到农村父母家的姐姐带着成长中的恐惧,养成了打弟弟的习惯,弟弟的 软弱使姐姐无来由的打骂成为必然,反抗没有任何用处只有屈服。姐姐却是一直 用爱的幌子实施这种暴力侵害,成长中她为展示自己的力量寻找发泄渠道。父母 无法阻止这种暴力行为,也不知道这种暴力根源在何处。“弟弟为什么会觉得疼 痛呢,因为总是被姐姐打;姐姐为什么打弟弟呢,因为她感到疼痛。”220 姐姐 的行为是一种畸态爱的心理,越是害怕弟弟软弱长大后会带给他危险,越是要打 他。每一次撕打两人都在痛哭。这种带有明显的性暧昧成份的暴力,是一种混乱 的情感纠结,作家把这种危险的感情写到紧张崩溃的状态,沉重得让人无法喘气。 还可以分析一下,姐姐作为“父母弟弟”三者一家的闯入者,内心是不情愿 的。在和母亲往村里走的路上,姐姐顺着母亲的话头说着奶奶的坏话,母亲很高 兴。但是,“我想起城市的奶奶,我们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五年,她是个善良的小 脚文盲,视我如命根子。走的时候我们抱头痛哭。现在我在讲她的坏话,心里稍 稍有些难过。”③姐姐打弟弟而且脾气越来越暴躁,与她作为一个外来者无法进 入家庭主要地位有关,也与父母对弟弟的爱有关,母亲怂恿弟弟反过来去打她。 在打与被打的疼痛中,她寻找一种存在的感觉,然而越是强硬,她越得不到父母 和周围人的同情。魏微在此心境是复杂的,也是悲悯和同情的,这复杂是她对人 这种动物的无奈,这悲悯和同情是给弟弟的,也是给姐姐的。 《大老郑的女人》写的是 20 世纪 80 年代改革开放后,古城开始时受到冲击而风 气大变的故事。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调子舒缓,语言朴素,透着唠家常的 156 平实,有一种时光倒流的画面感,唯美而有味道。小城的变化起自于一对温州姐 妹开的“广州发廊”,她们把女人的头发做得漂亮的同时,也打起男人主意。 “白天做女人生意,夜里做男人生意”。做了三四年“赚足了钱”走了,更多的 发廊雨后春笋地冒出来。 福建莆田租“我家”临街房子做生意的大老郑带回个离了婚的女人,和三个 —— ①②③魏微:《父亲的来访》载《情感一种》,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0 年 3 月,123 页、137 页、186 页。 弟弟一起过日子。经过最初的不知如何相处的尴尬,“散沙一样的四个男人,从 她住进来不久,就不见了,他们被她身上一种奇怪的东西统领着,服从了,慢慢 成了一个整体。”日子安静美好地过着,周围的人“也把她当做大老郑的妻了, 竟忘了莆田的那个。”大老郑和女人互相爱着的事实也从日常举动中流露出来。 然而女人的丈夫有一天竟找上门来,说家里全靠着女人在城里当干部每个月挣个 三四百,造瓦房,交学费的。“我母亲疑惑道,当干部?当什么干部?我一个月 都挣不了三四百,问问这城里,除了做生意的”。尽管女人往家里寄钱,买东西, 男人还是委屈。他白天下田劳作,晚上锅前灶后的忙碌,一年年地,他侍候老母, 抚养幼子。“等日子好了,他要把她接回来,安派她做份内的事,让家里重新燃 起油烟气。”大老郑的女人就是城里人说的“半良半娼”。对于这个职业人们褒 贬不一,父亲说“卖笑能卖到这种份上,还搭进了一点感情,好歹是小城特色吧, 也算古风未泯。我母亲则说,也不一定,卖身就是卖身,弄到最后把感情也卖了, 可见比娼妓还不如。”掩卷之余,不仅无法认同那对父母的说辞,反倒对大老郑、 女人、丈夫三个人都产生了同情,在所有当事人行为都合理化的时候,谁又有资 格站在高巅上俯视众生呢。 魏微无疑是悲悯的,也是深刻的,在《日常经验:我们这代人写作的意义》 中她希望 ,“心目中的日常写作,就是写最具体的事,却能抽象出普遍的人生 意味,哪怕油烟味呛人,读者也能读出诗意;贴着自己写,却写出了一群人的心 声。有自己,有血肉,有精神,总而言之,哪怕是写最幽暗的人生,也能读出光 来。”《大老郑的女人》弥漫着一股温暖的气息,笼罩着人间的苦难,尽管这苦 难不那么刺目,不那么骇人。有过人生阅历的人都会感受到小说的这些善意温暖, 明白这是小说难能可贵只有上品才有的好意味。 五、金仁顺:从冷冽到温暖 金仁顺,现居长春。1996 年在《作家》发表短篇小说《爱情试纸》开始文 学创作,以中篇小说《月光啊月光》(《作家》1998 年 7 期)引起文坛关注, 是经常被作为 70 后而提起的一位朝鲜族女作家。与 70 后其他作家一样,她从宏 大主题叙事中跳脱出来,写着混乱无着的青春和日常生活酸甜苦辣,以及回望历 史的民族故事,在纯文学期刊《小说界》、《作家》、《人民文学》、《收 获》、《钟山》、《山花》、《长城》等发表多部(篇)小说。其中,长篇小说 《春香》(《收获》2008 年 3 期)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金仁顺跻身于当代小说名家的行列。 157 对于金仁顺小说的日渐精进,评论家认为,“随着金仁顺发表短篇《彼此》 和长篇《春香》等优秀作品,她的重要性已经越发显著。她经营短篇和长篇的能 力,是这一代作家中出色者之一”。①金仁顺在《时光的化骨绵掌》里也有自述, “1997 年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坐上了一辆马车,慢慢地进入中国文坛,我所知道 的是,我每写完一篇小说,都觉得这是我所能写作的最后一个故事。我对自己的 定位始终是:我是一个热爱读故事的人,写作不过是票友偶尔亮亮嗓子。”与 70 后女作家的同时出场,使机会不期而至,1998 年《作家》7 月号上所刊登的 ———— ①谢有顺:《青年作家金仁顺》载《当代文坛》,2009 年 5 期。 小说集束,让这些 70 后写作者同时“被淋得透湿”,金仁顺认为并不是“为了 引人瞩目故意把自己淋湿的。”这种代际的捆绑,实际上越往后,越对她的创作 失去影响。创作中,她慢慢地生发出懒散和刀锋般的惊悚冷冽两种审美向度的叙 事能力,如同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样,大有分身之术。 金仁顺作为 70 后,有着对于青春急促脚步强烈表达的欲望。在散文集《仿 佛一场白日梦》(安徽文艺出版社 2001 年)里,多数作品都指向现实生活和某 种情致,如《下午的咖啡》,使人更相信她与所出生的那个年代的人扯不断的血 缘关系。她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诗意,懒散地透着女人的馨香。《没有关系 的片断》写小时候对满脸横肉、声音粗暴的女人的惧怕。楼下住着这样一个女人, 竟然可以让一个小女孩不敢从楼上下来,想着直接跳下楼去,在楼梯上等了又等, 直到女人取东西去了,才飞身跑到街上。这种心理描写带来的破坏力量是惊人的, 甚至可以移用作小说题材。《蛇》是几个小经历的片断,细密神奇,通着灵性, 讲着神魔一样的蛇的故事。在她怕着蛇而惊动了半条街被行人责怪着的时候, “一个男人抱住了我,在我的后背上拍了拍。他带着我走完那条街。后来,我爱 上了他”。《高丽和我》,写小时候因“高丽”两字与人拼命的孩子意气,更写 了现实生活中朝鲜族蕴意深刻的文化心理特质。写入散文的题材,实际上已具有 了小说雏形,总会让人联想到具有某种特质的人。 金仁顺的短篇小说《啊朋友,再见》(《长城》2000 年 4 期)写两个年轻 人“从同居的第一天,就开始设计分手时的情景”,透着现代人之间虽肉体可以 交集,但精神却无法打通的隔阂。白芷是叙述者“我”的女朋友,工作是夜里去 宾馆弹钢琴,由于她坚持不拿“我”的房门钥匙,以一个寄宿者的身份相处,所 以“我”不得不把睡觉时间分为两部分,在午夜起来等白芷。她身上有许多隐秘 的坚持,让“我”非常困惑。尽管“我”知道白芷可能随时走掉,也这样过着。 一次偶然睡着没听到敲门声,早上推门看到白芷“脸上的表情,是流浪者特有的 随遇而安的笃定神情。那一瞬间,我知道我把握不了她。就像每次我抱着她的身 体,也仅仅是抱着一架古琴而已,我不具有在琴上弹出美妙旋律的能力。”和 “我”以前相处过的女人一样,白芷也是不会拿感情或别的什么麻烦男人的, 她独挡一面,很时尚地过着独立自主的生活。不过,“我”却感到白芷的与众不 同,“这个如水草般柔韧的细腰女孩,在与我相亲相爱的过程中,摇摆着长 大。”因此,当某天白芷悄无声息地离“我”而去,“我”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清 理她留下的痕迹。正当“我”终于能够安心睡觉的时候,白芷却又悄无声息地回 来。夜半时分,这个节制的女孩没有敲门,坐在“我”家门后,“屁股底下垫着 一只皮包,身边放着一只皮箱,胳膊围在双腿上,头枕在胳膊上”睡着了。金仁 顺在这样短小的篇幅内,能够承载起巨大的人生困境,把男女间肉体取暖却精神 向远的心灵沙漠表现得让人心痛,也足见功力。《彼此》(短篇小说《收获》2007 158 年 2 期)也是一个纠缠不清的感情故事。医生黎亚非在结婚当天得到丈夫郑昊前 女友爆料,郑昊昨夜呆在她床上,“从今天开始,他归你了”。被郑昊狂追感动 而结婚的黎亚非却无法再相信郑昊,终于在与医生周祥生多次出差手术过程中, 与周祥生互为爱慕。离婚后,她决定与周祥生结婚。也是婚礼前一天,郑昊前往 黎亚非家,两人痛哭一场,而周祥生看着郑昊走进黎亚非家,便在外面等待。 “没想到,他会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于是这桩彼此信任的婚姻,就此埋下 悲剧的伏笔。婚礼上,神父宣布两人互吻,“他们的嘴唇都是冰凉的。” 金仁顺的爱情小说中,“人物总是把握不住自己的爱情对象,一切都好像在 转眼间发生着意想不到的、令人担忧的变化。那些爱情最后总要变成另外一种更 尖锐、更隐秘的感情。”①无论是《啊朋友,再见》中男女身体互惠时心灵的向 远,还是《彼此》中在恋爱基础上进入婚姻的双方,由于“前爱人”插入其中捣 蛋离间的成功,都说明作家对爱情婚姻的不信任,男女之间无法建立一种相对稳 定的感情关系,因此一对男女要么委曲求全地混下去,要么就离散,没有中间道 路可走。这种情感婚姻关系非常残酷,甚至根本看不到发展为亲情的前景,也就 是说作家看破红尘而且始终不愿意迁就一下大众的审美感受,她冷眼旁观这个不 完美的世界,一群痛苦孤独的人,不想给人物一个完美的结局。正如评论家所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金仁顺似乎是一个得道高僧,她冷眼看世界,冷眼看人生, 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一切都心照不宣,有一种禅宗入定的感觉。”② 金仁顺写小说的同时,兼作编剧。据其短篇小说《水边的阿狄丽雅》(《作 家》2002 年 2 期)改编的电影《绿茶》(张元导演,赵薇、姜文主演),2003 年上映后大获成功。话剧《他人》《刀》《像》(《青年文学》2010 年 2 期) 发表后,在大学生中获得很好的反响。其中,《刀》是一部很能体现冷冽风格的 话剧。一对叛逆高中女生男生,为逃往外地开始新生活导演了一出绑架事件。赵 亮把刀架在张微微脖子上,张微微的母亲某杂志主编李桃恰好走进家门。惊慌之 中,李桃步步退让,希望保住女儿性命,不惜破财免灾。后发现两张火车票以及 赵亮对女儿的微笑,意识到两人串谋套钱,李桃怒不可遏决定一搏。女儿则以看 见母亲和情人相会要挟母亲退让,以刀相逼赶走赵亮,向母亲倒出父亲前后和七 八个女秘书上床的事情,“谁不知道爸爸在外面有女人?连钟点工都知道。爸爸 可比你通情达理多了。我要什么她就给我什么。”女儿的最后一招彻底击垮了母 亲,她向女儿要刀,“这个家的确是臭烘烘的”,在要刀而不得的情况下她径直 走进房间关起门来。女儿顿时惊慌失措,跳起来敲门大喊手割破了,“妈妈我好 疼”,但都没能得到回应。话剧很短,情节并不复杂,气氛却异常紧张,结局同 样不美好。 金仁顺的小说话剧,并不提供爱情亲情长久温馨的画面,而是以一种不信任 制造矛盾冲突,从而推动故事向纵深发展。情人、夫妻、母女关系是人际中最亲 近的关系,相对于任何其他社会关系都缺少阻隔,因此,只要伤害来临,关系双 方往往猝不及防,原有的情感信任则成为致人于死地的武器。这种无动于衷的冷 冽情感的描述,没有足够的透视世俗底里的智慧和力量,是难以完成的。金仁顺 在接受张丽军采访时,针对她笔下“爱情冷酷”的质疑,认为“我不觉得冷酷啊, 最多是直面现实吧。……只不过在孔雀开屏时把它的背面也展示出来了而已。” ③很显然,作家是不打算制造爱情亲情梦幻的。 当青春不再,风格中的冷冽逐渐退去,温暖的调子就变得浓重起来。长篇小 说《春香》非常有代表性。由于金仁顺的朝鲜族身份,其民族书写的女性立场在 159 人物设置、矛盾冲突、收尾等方面贯穿始终,是对民间传说《春香传》大团圆结 局的批判性书写。《春香》的编辑在谈到金仁顺改写《春香》的创作动力时,认 —— ①阎晶明:《金仁顺笔下的爱情》,见《尖锐隐秘金仁顺》,载《文化艺术报》,2009 年 3 月 9 日。 ② 吴义勤:《心照不宣地写作》,见《尖锐隐秘金仁顺》,载《文化艺术报》,2009 年 3 月 9 日。 ③张丽军:《金仁顺:以沉静之心建造心灵后花园——七 0 后作家访谈录之三》,载《芳草》 2012 年 5 期。 为是“对民族文化的一种审视,带着一种冷峻的批判眼光去审视,”①使其获得 写作的成功。《春香》之前,金仁顺的《盘瑟俚》(《作家》2000 年 7 期)、 《乱红飞过秋千》(《鸭绿江》2004 年 5 期)等几个短篇,均是回望朝鲜民族 女性历史,从民间文化中汲取资源的一种尝试。 《盘瑟俚》是为民间说唱艺人立传的小说,女主角太姜母亲是个身陷娼家的 倾城美女,身为贵族的太姜父亲把母亲从花阁赎回家。父亲嗜酒成性致家道中落, 强迫母亲重操旧业,以换酒钱。不堪折磨的母亲死后,父亲竟然把女儿同样卖与 男人换酒,“父亲的酒喝完以后,又有男人来到了我的床上。事情周而复始。我 不认识这些男人,这些在我身体里旅行过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太姜是个好 绣工,积攒下很丰厚的嫁妆。新婚之夜,丈夫发现太姜不贞,将其打出家门。而 父亲却用嫁妆换回两大缸米酒。愤怒的太姜把父亲摁到酒缸淹死。行刑前,盘瑟 俚艺人玉花带着先王赐予的金牌闯法场,全场人都被她的盘瑟俚说哭了,重获自 由的太姜最终成为一名盘瑟俚艺人。太姜在《春香》中退到为香夫人做传的配角 ——盘瑟俚艺人身份,只不过为惩罚杀父罪过,自刺双眼成为瞎子。太姜和母亲 两代女性均受到身为贵族的父亲的欺凌,太姜的弑父行为既冒犯了贵族平民的等 级制度也突破了男女尊卑贵贱的道德礼法,成为作家坚持女性立场的一抹重彩。 《乱红飞过秋千》以南原府香夫人为主角展开铺叙,由于盘瑟俚艺人的传唱, 香夫人名声大噪,引来众多仰慕者一睹香夫人美色。宫廷乐师返乡后,很难接受 南原府和外地人把目光聚焦在香夫人身上。在流花酒肆中,他客串盘瑟俚艺人, 把汉城府里的艺伎统称为香夫人大肆抵毁,终于惹恼了香夫人的崇拜者。宫廷乐 师身上覆盖着蜂蜜和蚂蚁,被钉死在树上。南原府使接办此案却不追究疑点重重 的香夫人。知情人透露,香夫人不仅送给南原府使名伎金飘过夜,而且金飘带来 的一口纯金打制的箱子,让南原府使眼界大开。于是,在南原府使的口中,香夫 人成了“强龙还不压地头蛇”中的地头蛇,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廷乐师并无机会翻 案。这段故事基本上被移植到《春香》里,只是官场中的权势男人交谈起来,免 不了对香夫人的手段啧舌。香夫人成为江湖中行走官场如平地的女中豪杰。 《春香》的重头戏和焦点并非在春香身上,作家花费笔墨最多的是香夫人。 香夫人是小说中神秘而厉害的角色。小说开始一直压着写,不允许对她有一 点扬的场面出现。作家不断地在香榭制造世外桃源般的仙境气韵,香榭里的人似 乎都在不真实的场景里活着,看不到一点儿人间丑恶。香榭的建造来自于春香的 父亲,到南原府上任的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对药师女儿的心动,让他不惜挪用官 银建造这座“用字形”的豪华宅邸藏娇。因香夫人的美貌拔地而起的香榭,被盘 瑟俚艺人传唱到四面八方。汉城府金吾郎大人指给女婿两条路,回汉城府或者因 挪用公款盖香榭而获罪。屈从于仕途前景的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在动身返回汉城府 途中,偶然被蛇咬死。香夫人自此独居香榭,抚养女儿春香。春香天赋异秉,端 160 午节出生,当天菖蒲花开。每年生日银吉都用菖蒲花枝熬水为春香洗澡。两岁前 她只吃拌花粉的蜂蜜。花瓣草汁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她的主食,直到孤儿金洙到来 后才开始吃饭。她的身体感知着自然界万物的生老病死甚至疼痛,熟悉花花草草 的秉性。她甚至能够闻到香夫人身体里的味道,包括凤周先生死前“深层泥土的 气味儿,有些潮湿,有些苦涩,还有些酸凉。”②她翻看外祖父留下的医书,无 师自通地成为药师,治好了凤周先生的花粉过敏、香夫人的中毒。对于在香榭里 —— ①王光东、里程:《我们为什么看不见<春香>》载《当代作家评论》,2009 年 8 期。 ②金仁顺:《春香》,中国妇女出版社,2009 年 1 月,103 页。 自由地呼吸着大自然万物的气息,掌握着其运行规律的春香的前途,香夫人和银 吉各有不同的打算。 《春香》中,香榭是女人执掌权柄的领地,独立于官场商场等体制之外的欢 场。作为自古以来的一种“贱业”,香榭不仅靠女人姿色,重要的是靠获利高昂 的走私禁盐撑起豪掷万金的奢华地位。在香夫人美色权力传奇的覆盖下,春香自 然的天性得到张扬,以春香天性亲近自然的走向而言,似乎与香榭的欢场生意无 关,但性别使然,春香必然要走一条香夫人的路。对于女人的生存空间,香夫人 有提纲挈领的评价。春香玩伴金洙走后,香夫人曾与春香对谈,“男人是女人的 天,但这个天是阴晴不定的。越是指望着好天气,可能越会刮风下雨。女人要想 过上好日子,只能靠自己。/……你过的日子是好日子吗?/和嫁一个酒鬼丈夫, 或者在贵族人家当小妾比起来,香榭里的生活算是好的,它至少能遮风挡雨,不 用看人家脸色,低声下气。”①春香 18 岁时,香夫人为她订制两双雕刻的鞋底, 一欢软木雕着玫瑰,一双象牙雕着喜鹊。银吉为她上鞋面,希望春香能有一个不 同于香夫人的生活,“嫁个如意郎君,一定要过上幸福的生活。”②香夫人和银 吉对春香未来的勾画,可视作两种不同的女性立场。银吉存着百姓过日子的念想, 但香夫人不然,她一直在做男人和女人的生意,世间险恶人情冷暖早已尽收眼底。 因此,在和李梦龙、卞学道两个江湖高手过招时,香夫人都表现出无与伦比的智 慧和胆识,被称为“穿裙子的丈夫”。 对于不敢担责任却又喜欢春香的李梦龙,香夫人表现出底气十足不卑不亢的 大家风范。李梦龙明确告之,“不能为府上的春香小姐承诺什么”,香夫人的回 答是,“香榭这样的地方,难道还需要男人许下什么纳采问名、请期亲迎的俗套 吗?不管外面怎么传言,香榭自有香榭的骄傲。说句夸口的话,那些贵族小姐们 除了一个轻飘飘的出身外,无论是相貌、性情、才学以及陪送的彩礼嫁妆,有哪 一点可以与我们家的春香相提并论?只要春香愿意,豪门大户也不见得有多么高 不可攀。”③对于香榭身处“贱业”,香夫人侃侃而谈,“市井之人,都认为嫁 入豪门是女子最好的归宿,至于是不是能够生活得快乐,却很少有人理会。高宅 大院铜门深锁,纵然富贵,又能有多少乐趣可言?香榭的名声也许为外界所不齿, 但这是一个能够让人尽情呼吸、自由生活的地方。”对于李梦龙的抱歉她只是淡 淡地一带而过,“你只要记得南原府有个叫春香的女子就行了。”④ 对于强娶春香的卞学道,香夫人另有一套寸土必争寸利必夺的打法。卞学道 对香榭巨额财富垂涎欲滴,铁心要诈出油水来为自己养老。第一次拜访香榭就质 疑香夫人家财来源于走私食盐,敲打香夫人。香夫人步步为营,不肯低头半分。 卞学道二次拜访,没有掩饰他对丰厚陪嫁的贪念,提出要娶春香小姐。香夫人惊 闻此事,先是以李梦龙和春香相爱搪塞,后又以若缺银子可以帮忙化解,看到卞 学道官兵把门严相逼婚,找来盘瑟俚艺人太姜,编《春香歌》四处传唱制造舆论 161 风波。传唱中春香与李梦龙的爱情被拔高了,卞学道因为逼婚春香而臭名昭著。 赁册屋里专靠写异闻传记的玉树雇用抄写人,售卖他关于春香的异闻传说,一时 间春香、李梦龙、卞学道的故事天下尽人皆知。与卞学道打交道的每一步,都体 现着香夫人为保护春香和香榭的生存空间施展的铁腕。最终,在卞学道硬娶春香 的前一天,香夫人决定牺牲自已换取春香和香榭的平安。香夫人陪卞学道喝下五 色药酒,两人同时失常,坠入疯傻。 —— ①②③④金仁顺:《春香》,中国妇女出版社,2009 年 1 月,98 页、110 页、151 页、152 页。 这种先抑后扬的写法,步步紧逼,使故事内核在高峰之巅,豁然打开。作家 终于在香夫人对待李梦龙、卞学道两种完全不同的策略中,把香夫人立足于江湖 的厉害手腕勾勒出来。香榭之所以立于江湖不败的地位,重在香夫人谙熟道上规 矩。对于香榭,主动开门接客和被恶势力欺负打压是有分界的,卞学道与香夫人 之争,恰在卞学道的强娶豪夺动了香榭“能够让人尽情呼吸、自由生活的”根基, 香夫人的同归于尽,竟有一种壮志断腕慷慨悲歌的气度。 正如作家以往创作中,“对现实、对世界、对人性、对爱情的怀疑、否定和 批判”①一样,在《春香》收尾处,逃过卞学道魔掌的春香,并没有如银吉设想 的那样“嫁个如意郎君”。她步香夫人后尘,开门接客成为香榭新主人。“对那 些讨厌的客人,我会用一点点药物,让他们手脚不听使唤,直到他们离开;而对 那些我希望再见面的客人,我准备了另外一些药物,这些药物用久了,他们会觉 得香榭以外的生活是如此乏味,只有香榭的生活才是色香味俱全的。”② 香榭易主后,被皇帝指为马的李梦龙回到南原府,去见春香。物是人非, 叹自己若早来一个月,春香就不会变成香夫人了。春香身处香夫人的位置,明显 缺少香夫人的手段,其命运可想而知。 与传统的民间故事《春香传》里春香和李梦龙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同,金仁顺 的《春香》融入了现代人的立场,除了春香是一个与香榭无关,与世界无关的人, 香夫人、李梦龙、卞学道三人身上都投射有香榭和现代人挣扎着生存的影子。作 家以清醒的头脑,拆解了民间传说的大团圆结局。不仅如此,对于盘瑟俚艺人的 传唱,赁册屋书生制造的异闻传记,通过香夫人与春香的对话、春香与李梦龙的 对话,都进行了大胆的解构。从而明示,作家的《春香》同样是依据个人立场, 进行的一种民间传唱。所有的民间传唱都充满着虚构和附会,离事实相距甚远。 六、安妮宝贝:“瞬间空白”与虚幻审美 安妮宝贝是借助网络而风行于世的最引人注目的 70 后作家之一。2006 年、 2007 年、2008 年、2011 年荣登中国作家富豪榜,是靠畅销书写作走向成功的女 作家。1998 年,安妮宝贝开始网络写作,发表成名作《告别薇安》《七月和安 生》等,1999 年进入上海榕树下文学网站工作,出版短篇小说集《告别薇安》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0 年 1 月)、短篇小说散文集《八月未央》(作家出 版社 2001 年),名声大噪。随后,图文集《蔷薇岛屿》(作家出版社 2002 年),长篇小说《彼岸花》(2001 年)、《莲花》(2006 年)、《春宴》(2011 年)等相继出版,奠定了畅销书作家的地位。 安妮宝贝的文字传递出一种特别的审美意蕴,阴郁清冷、孤独压抑、凄美绝 望。她的主人公都是些生活在冥想世界的飘浮者,无视世俗生活表面的繁华和破 败,一意孤行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行走。就其飘浮性而言,有些与残雪提供的 162 人物意象相似,但就其实践性而言,安妮宝贝的人物,是清醒的现实中可以触摸 得到的喜欢游走的人。这些人物,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都是一些把生命终极 看得很透而生出悲观情调的精神梦游者。 与此相关的是,她的主人公又是一些有着坚定想法,不容易在细节上妥协的 唯个人主义者,是自私透顶的不通融的人。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完整的头头是道的 —— ①吴义勤:《心照不宣地写作》,见《尖锐隐秘金仁顺》,载《文化艺术报》,2009 年 3 月 9 日。 ②金仁顺:《春香》,中国妇女出版社,2009 年 1 月,217 页。 生活观念,完全顺着自己的逻辑发展下去,而无视他人存在。如《八月未央》里 的未央,是一个为了得到爱而决绝到令人恐怖并将这种恐怖的力量视为正常的女 人。为完全地控制乔,她不惜抢走乔的男人。即使乔最终以死亡的方式来反抗这 种控制,未央仍然以自己的方式达到目的。她从乔的男人那里偷了一个孩子,尽 管她爱的人一个个地离她而去,她还是以“母亲的方式抓住了一个生命”。这种 与母亲一样的选择,包含着无法抗拒的宿命,而未央满足于此。 安妮宝贝的笔下,一切活动着的人形都显得不那么真实,似乎就是为印证 人所具有的梦游般的特质和生活具有的幻灭感,作家写下《瞬间空白》、《一个 游戏》这类故事。《瞬间空白》里,“靳轻只是一个突然的影子”,她一定要进 入倪辰生活的时候,她选择的方式也是虚拟的网络关系。倪辰不停地接到靳轻发 出的 E-MAIL,她在邮件中讲述自己的私密性的故事。讲她的父母、在黑暗中与 她在一起的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相处,其实和爱情无关。倪辰被靳轻拖 入到她的私人生活里,为她痛苦,为她在邮件中述说的事情困扰而想帮助她解脱 时,靳轻却在机场旁边的网吧里发出了最后一封邮件。“你是我在一条河边走的 时候,听到的歌声。来自对岸,但是我没有船可以摆渡。”①当作者写到倪辰将 靳轻的全部信件只用了“全选”和“删除”,“一瞬间所有的符号和文字不翼而 飞”的时候,作者真是深邃冷酷到了极点。 《瞬间空白》是网络加诸于小说人物的社会疏离感的点睛之笔,网络使孤独 的存在状态得到缓解,但是网络的虚拟性注定了人际关系的虚幻。在网络世界交 集的人生,其关系无论进入的多么深,终归敲敲键盘就会了无痕迹。 《一个游戏》里的 JOE,突然的到来与消失,显得那么不真实,但生活确实 如此。主人公我和 JOE“曾经在生活的某个空白的段落里,借用了彼此的犹豫来 取暖。”这种不太饱满的显得牵强的给予,充满着人生的寂寞与孤独漏洞,使得 两个主人公的心态变得脆弱无着。安妮宝贝极善于在小说中制造这种不即不离的、 瞬间消失的人际关系。因此,现实社会的边缘化、不确定性构成了作品流沙 式的生活场景,而活动在其间的人可想而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在她散文 式的小说里,表现出了情绪低迷的格调,加之透彻深邃的哲理式语言,构成了一 个巨大的旋涡,压抑而痛苦。而那些来自她独特生活经验提炼的精僻话语,则令 人非常着迷。 她的小说里,经常会有一个 20 多岁的女孩,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地流浪。 对于当下社会的人来说,自由行走不再是件难事,有些人已把旅行当成一种生存 方式。当然这种流浪不是无目的的,前方的去处总会有一件工作等着她去,可以 温饱,不至于露宿街头。因此,安妮宝贝的流浪不是失魂落魄地流落街头,只是 一种远离过往历史而重新出发的选择。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往事的牵绊,一 切便可以任性而为,随意书写。冒险与自由并存,在潜伏着的故事里,不断地涌 163 现着生活的不确定性,既然生活是不确定的,那么流浪就可以让这种不确定性得 以保持下来。不确定性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难道不是吗?作家充分地利用了时 代赋予的条件,尽情地让人物循着流浪这条路走下去,看看前方等着的是什么。 就像演员喜欢扮演各种角色,那样可以让他们在有限的时间内活过别人无法活过 的“几辈子”。而流浪同样意味着比别人更多地活过,更自由地飞翔。当然,这 一切都必须以远离秩序为代价。这种“在路上”的展示生存流动性质的小说,早 —— ①安妮宝贝:《瞬间空白》载《八月未央》,作家出版社,2001 年 5 月,42 页。 些年在欧美的小说中多有呈现,目前中国社会体制的大幅度变化,为每个人所提 供了巨大生存空间,“在路上”的生存状态在当代小说中更多地被呈现出来。 安妮宝贝在《蔷薇岛屿》自序里透露,2001 年 7 月她到北京居住写作。 “我自己并没有任何家的概念。长期远离故乡和父母,在陌生的城市里生活,家 对我来说,只是一间租住的小公寓。”“从童年起,我就在幻想通向远方的路途, 这种追寻,对我来说代价甚为巨大。它使我的生活因为和其他人不同,而一直沉 浸在孤独之中。这也是所有对生活的真相产生怀疑,不愿意屈服的人的孤独。”① 《蔷薇岛屿》以图文集的方式,记录并追忆过往生活。在此,安妮宝贝选择背包 客的行走,是自助的不是跟随旅行团的打包旅游,也不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个城市 谋生的身体和工作的腾挪,背包客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只是单纯地走,无言地 行。走过的路程是曾经拥有时光的证明,而这些时光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因此, 对生命真相怀有疑虑的人,对生命终极有所考虑的人,过早与死亡亲近拥抱过的 人,在他人纷乱喧哗的包围中找到映照自身的镜子,证实自身的存在,是行走的 动力。 安妮宝贝走的是从越南到柬埔寨、再到香港的线路,记录当地风情的故事 并不占全书的重点,穿插许多过往生活的回忆,这才是作家想要告诉读者的。她 的写法很散淡随意,很意识流倾向,摒弃了传统的章法结构。散文随笔是不具虚 构品格的,作家完全可以在相对宽阔的空间里,无限地怀想和假设,从而细致如 微地去触摸身体灵魂的变化,甚至可以听到心脏和呼吸的瞬间起落。如此一来, 借着这套不羁的手笔,就可以更加自由而随心性地写作。 但是在写作中,她很轻易地就把热衷于羁旅的作者与小说中随处飘流的女 孩重叠起来,留下很大猜测空间。在小说和散文中,作者并没使用虚构和写实两 套笔法。语言的质感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她在散文中谈到与一位称作苏的 女子在越南相遇,用的是小说的笔法。不断出现的电影画面,提醒着故事的虚构 性。但是,叙述又是真实的正在进行时的。“在赤道炎热漫长的夏季旅途上,两 个女人的邂逅。她们都已经过了 25 岁,独自旅行,忽略过往和历史。两个人 绝口不提。一个是摄影师,在上海。一个是不再工作的写作者,在北京。”②在 河内的相遇,她与苏有过多次交谈,一起吃李子,吃越南菜,睡一张床,约苏去 看水上木偶,和苏讲她内心因不会处理和父母的关系而产生的痛苦,她没有学会 对父亲表达爱,父亲过早离世让她后悔不已。这个喜欢搬来搬去的人,奇怪的是 有个习惯, “她的背囊很庞大,因为里面放下了包括枕头等所有细小的熟悉的 物品。没有安全感的人,都是这样。带着所有的旧物转移。”③对苏的倾诉,为 的是更容易地表述作家对父亲的爱,对已逝父亲的倾诉,只好有一个叫苏的女子 做媒介来完成心中珍藏的纪念。关于父亲去世前后的那一段回忆是感人的,把一 个看似冷漠的女子的心变得鲜活跳动起来,让人们看到这不仅是一个沉缅于想像 和沉默的人。而最终到了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他的感情是如此深刻和封 164 闭”,而“每一个人,都是在各自孤独着。无法靠近。”④父亲病重及死亡、下 葬的全过程,有世俗的一些仪式要做,作家一丝不苟地礼送往生的父亲去到另一 个世界,这时候漂泊者终于可以停下来去尽一份孝道,尽管她没有回答苏是否相 信上帝,她回答的是“我相信宿命。相信掌控着我们的巨大的力量。从不允许我 们违抗和逃避的力量。”⑤她在父亲临终前所做的一切,可视为天人永隔的一对 —— ①②③④⑤安妮宝贝:《蔷薇岛屿》,作家出版社,2002 年 8 月,1-2 页、6 页、6 页、35 页、28 页。 父女的和解。重要的是,她从父亲身上看到了遗传的力量,“有时候,不知道表 达感情的人,只能走很长很长的路。这样,他不会被自己的激情堵死。所以,我 和他一样地远行。”① 作家这些由此及彼的思考与断言,将读者拉入终极与虚无。关于爱情与死 亡,与得不到救赎的描写,是安妮宝贝经常会触及的主题,正如苏转述美国摄影 师 Joel Peter Witkinr 的话,他拍摄人类的畸形病态,是因为他的作品处于趋 向光明的需要,但必须先经过黑暗。苏虽然喜欢这句话,她并不尝试拍摄这类作 品,她对大海感兴趣。因为“经过黑暗的时间如果太漫长,会让我们觉得寒冷。② 一定程度上,安妮宝贝与 Joel Peter Witkinr 的观念更为接近。在某种意义上来 说,对于爱与亲情这样身边可以触及的情感的疏离,对于生与死的恐惧不安的执 念,使她的文字极其残酷直白,不留幻想。 关于越南,她所行走的地方,并没有留下什么动人的笔墨, 河内的缠绵 柔美混乱平凡的生活气息,“扫垃圾,卖鲜花和蔬菜,摩托车飞驰,孩子们光着 脚疯跑,狗吠……空气中有清凉的树叶和茉莉的气味。”③有着过日子的活泼, 而西贡是华丽和荒芜的,殖民地的遗痕尤在。老旧的房子重又引起“尘归尘,土 归土”的怀想。走是一种距离,对于喧嚣都市生活最好的沉淀,便是跳开来端详 过往。对于作者来说,恐怕不只是有意识的一种端详,而是一种宿命。 写作在安妮宝贝看来,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但并非时髦的事情,写作不 是表演,任何创作都需要“闷头干活”。“我写作,是因为它个人化,一个人就 能完成,不需要和别人发生联系。而且它是无用的艺术,没什么实际功能,只用 来探索灵魂的边境。因为无止境,所以有时候显得悲观。但这个过程中,它能带 着人飞起来,能带你脱离生活的限制。所有的艺术都是用来建造一个逃避的世界。 越是好的艺术,它越虚无。肯定不会离现实很近。面对着人在生活中的无望和被 限制,写作保持了我们精神上的自由,并分析和试图解决人的内心冲突。它是能 够与生活抗衡并保持独立的思维方式。”④ 作为网络写手起家并屡有重头作品问世的安妮宝贝,对写作个人化担当的理 解非常笃定,她的这些努力使写作进入另一种打破限制的自由境界,为创造独特 品质的小说提供可能,对此难能可贵的清醒随之而来的是,她也担得起风格女作 家的头衔。 七、戴来:布置迷宫并探寻意义 戴来 1997 年开始创作,1998 年在《人民文学》、《收获》等纯文学期刊 发表作品。据她披露,70 年代出生的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像那么回事地 坐在电脑前写作,并且以此为生。但现在我真的就这样地在生活着,仿佛是个意 外。”她喜欢生活中出现各种意外。把写作当作生活一部分的戴来,已出版散文 随笔集《我们都是有病的人》(昆仑出版社 2000 年)、《将日子折腾到底》(安 165 徽文艺出版社 2001 年),长篇小说《对面有人》(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1 年)、 《练习生活练习爱》(作家出版社 2002 年)、《甲乙丙丁》(作家出版社 2004 年),中篇小说作品集《粉碎·缝隙》(河南文艺出版社 2007 年)、长篇小说 《鱼说》(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7 年)。 关于写作,在《以写作的名义发呆,并且发呆下去》里,她找到了写作的快 乐“在写了十多万后,我突然就找到了写作的感觉,那是一种淡淡的夹杂着创 —— ①②③④安妮宝贝:《蔷薇岛屿》,作家出版社,2002 年 8 月,46 页、23 页、70 页、163 页。 造性劳动带来的自豪和自信的快乐,仿佛骑着自行车由桥顶缓缓往下滑行,双手 把着车龙头和车闸,方向和速度尽有我掌握。那个刚才还在大街上行色匆匆的家 伙,在下一分钟里就在我的笔下一命呜呼了,因为我觉得他活得太累而且窝囊, 于是给他一个在我看来比赖活着要容易许多的下场:去死吧。”①因此,从意外 进入写作,她摆出充满游戏感与无所谓的消解意义姿态,使写作变得轻松起来。 当然,这是也许是有所退路的策略,而且也并不说明她只会摆姿态。 在散文随笔的纪实性写作中,她表现出匆忙而不细致的措词,任生活流动着 行进,不太愿意在拮取的基础上稍加修饰。因此,开门见山的主题,口语化的表 述方式,产生了一种速食快餐的特质。人物间的关系,也是很少针尖对麦芒,造 成非此即彼的矛盾冲突。在对既定程序和事件的接受上,对于游戏规定的先定上 以及种种现存现象上,表现出顽强的容忍、逃避和不追究。“淡化处理”这种生 活哲学,比比皆是。标题《好吧,好吧》、《他们快乐我也就快乐》、《你觉得 有劲吗》、《以写作的名义发呆,并且发呆下去》、《那就这样吧》、《别敲我 门,我不在》等,都意在张扬一种随遇而安消解主旨抵抗崇高的倾向,透露出被 诸多琐碎包围而不耐烦的现代人的生存荒诞。 戴来以写作者的身份写下的文字,是对 70 后遭受转型期社会变革巨大的生 存压力的一种抵抗。与 50 后、60 后前辈作家在体制内生存的衣食无忧状况相比 较而言,70 后作家的成长环境有很大变化。大部分都经历着求职的动荡,原本 理所当然的毕业分配工作,享受体制内获得的待遇,在她们起步时很少能够拿到。 一份安稳的写作心态就失去了,这种心态不同程度地影响着作家对世界的看法, 终归生存是第一位。成名后的安妮宝贝在接受采访时也谈到生存问题,由于“生 活不奢侈,容易维持,所以长时间没有稳定收入还是能够面对。”②为生存曾经 流落他乡,不停地应聘再应聘,遭受挫败再挫败,很早就饱经失业的创伤。但另 一方面,职业和收入的不稳定,也可以获得更多自我表达的机会,多了一份边缘 化写作的清醒心态。以这种经历和眼光创作的作品,现实感强,人间烟火味十足, 是值得看重和推崇的。 戴来是极具小说家素质的人,在小说世界里,她放弃匆匆速食的忙乱松散状 态,变身为具有高超洞察力和冷静客观精神的侦探,理性地以追踪探案的方式布 置一座座迷宫,穿透生活隐秘,激起阅读期待。在两部小长篇《对面有人》、 《练 习生活练习爱》里,她以录音机、摄影机、电子监视器、网络的普及而产生的窥 视现象,引爆电子技术对现实生活存在感的剥夺。关于隐私的娱乐化处理使当下 社会处在一个无处藏身的电子跟踪世界,提醒着电子技术的覆盖性正以前所未有 的势头改变和影响人们的社会行为。 关于隐私的文学呈现,可追溯到安顿的口述实录《绝对隐私》(新世界出版 社 1998 年)。现代社会生存空间的狭小封闭性,人际交往的疏离,反倒使隐私 166 等非公开的信息爆炸通过媒体等方式获得空前传播。生活中类似于隐私的事情一 直会给传媒带来巨大市场,而文学的介入反倒使其蒙上一层思维过滤的面纱,使 隐私的新闻性得以遮蔽,社会娱乐性得以强化。其中,隐私文学得以畅销的原因 来自于人窥视的天性,传媒只不过偶然地触碰到人的这根神经。有时电视画面上 —— ①戴来:《以写作的名义发呆,并且发呆下去》载《我们都是有病的人》,昆仑出版社,2000 年 5 月,57 页。 ②安妮宝贝:《蔷薇岛屿》,作家出版社,2002 年 8 月,157 页。 出现的著名人物侃侃而谈私人经历,可以从其谈吐中条分缕析出叙述的虚假,很 少有人面对镜头表现自己的不堪入目。狡猾地回避一些对形象不利的言辞,挑选 着可以让自己放射光彩的事情或显示无辜的事情来讲述,面对传媒,人在表演。 节制是最好的伪装,也是道德底线。当观者慢慢地明了这种“做出来的”真实, 那么,下一步就是这种真实必然遭遇到对“更真实”需要的挑战。于是窥视的需 要一步步地向纵深发展。 戴来的小说《对面有人》便是基于一种强大的窥视他人隐私的社会心理而 创作的小说。小说的男主角安天偶然地被朋友丁宁质问,上了某网站的真人秀, 连带着前来借宿的丁宁和女友床上镜头也在其中。房间里的日常生活吃喝拉撒等 细节,全部制做成了室内实拍片,在网站上任人点击。不明就里的安天开始了追 踪,“通过丁宁提供的网址,他顺利地进入了一个界面花哨撩人的网站。点击他 们强烈推荐的心跳频道,一张蔚蓝色的大幕徐徐拉开,正如丁宁所言,他的确就 是那部《LOOK》里的主角。/他那丑陋的大便的模样,做爱高潮处喘息的模样, 边看碟边自慰的模样,以及长时间发呆的模样,都被制造成了画面。”① 怒不可遏的安天根据拍摄角度锁定监视器天花板位置,楼上租户则迅速搬家, 女友刘末闻讯潜逃。在寻找女友与等待女友的过程中,安天遇到了同性恋者、妓 女、靠出售与男人上床经历的畅销书女作家、做了乳癌切除术的电梯员。故事的 发展把安天和读者一同带入了一种失真的生活境地。等女友刘末回过头来寻找安 天时,为了印证女友对他的爱,实际也是他对女友的爱,这时候他已经知道女友 不叫刘末,她对他隐瞒了很多事情,他还是一口答应了拍摄续集的合同。“事实 上,片子在网上播出后,访问的人数令人吃惊地多,所以,他们又想接着往下拍。 /考虑到观众的兴趣,他们认为用原来的人加入新的故事情节比较保险。”②房 间里加了探头,参与表演时,安天还是忍不住跑了出去。在网站上,他看到了女 友正与他人在床上表演,大受刺激。按照故事情节的发展,如果安天出走,三个 编剧就要随时添加情人这个情节。安天的数日不归,连累了女友表演的可看性。 房间里又住进了一对情人。两个人的关系更加火爆。随后,安天无形中卷入了小 宇设计的情感陪护公司。“服务项目包括陪聊天、唱歌、喝茶、逛街,也可以陪 旅游、购物、赴宴,”③为形形色色的女人提供情感慰藉。网络依靠收视率培养 对隐私的偷窥习惯。以安天做人家情感陪护的结局,可以看出他对隐私的习惯性 需要。他同样走上了一条偷窥的路。所以,这是一部探寻“真实”的小说。如果 表演变成了本能,真实也已面目皆非了。 戴来以安天无端被窥遭遇的虚无故事,步步紧逼地揭开一个又一个商业阴 谋,不动声色地演绎着消费社会严肃的人生质疑。电子媒介的巨大覆盖力量,把 人挤压到无立锥之地。信息时代的宠儿“猎人和食物采集者”网站为了点击率, 消弥道德边界把真人生活实拍入室内剧中,以虚拟电子场景展示生活的“原生 态”,人际关系的欺诈瞒骗便由虚拟现场的不断呈现,而在现实中变得可以接受, 167 并作为价值观念固定下来,成为约定俗成的社会文化选择,这其中的深意不言而 喻。 《练习生活练习爱》相对于《对面有人》集中探讨当下社会问题而言,更 倾向于讲述人性故事,寻找包裹在外部皮相与隐藏在内心实质之间的巨大差异。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由于操控与被操控观念,流戏与被游戏的实践,而变得无法 —— ①②③戴来:《对面有人》,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年 9 月,8 页、135 页、170 页。 靠近,变得畸态。彼此需要的渴望,被更为自私的目的所取代,不得不依靠虚拟 对象的互动得以完成。 因此,尽管小说也是以窥视开始并贯穿始终,探讨的内核还是爱的能力的 丢失。小说中讲述三种形式的爱,都是不健康的。一是由作家范典典遭遇的略带 感情却不完善的两性关系。牵涉出她个人的爱,她和男友佑子在一起生活四年, “可俩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不提结婚这档子事”,而佑子觉得应该结婚时却 对她说出结婚理由是和坐台小姐睡觉感觉良好的事,“那后几觉都是不付钱的, 相当于友情奉送”,因为不能再这样下去才决定与范典典结婚。分手后佑子迅速 结婚,看上去生活得还算幸福,而范典典却在偷窥对面楼 301 房间马力异常行为 的过程中,被对面 401 室的柳自全偷窥并拍摄了。柳自全为完成一个准备参加哥 本哈根艺术展“爱的流程”策划中的两个环节,偷拍范典典,得知自己患艾滋病 将不久于人世时才表白,“在遇到你之前,我自认为已经把那种叫爱情的东西琢 磨透了,它的主要成分就是荷尔蒙,别的成分都是虚的,是刻意添加进去的,类 似于食品添加剂,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爱情的成分非常复杂,去分析它是 荒唐的,爱了就是爱了。”①二是范典典女友,工作顺风顺水长相漂亮装扮时尚 的橱窗设计师小芸,在遍寻“让她心甘情愿放开手脚去爱的男人”不到时,选择 在网上订购“仿真爱人”(胶制男模)并不断地更换“仿真爱人”,对爱有绝对 的主动权选择权。小芸认为“每一个新爱人都能给她带来新的灵感和激情”, “爱是有保鲜期和保质期的,保鲜期里的爱是上品的爱,……拥有一份有质量的、 至少不是变质的爱的生活才是有质量的生活。”②三是男模马力(陈力)对妹妹 陈晨怀着畸态爱恋,不允许她恋爱结婚,家人将他送到精神病院,他逃出后直奔 妹妹公司,妹妹躲避他而遇车祸失去双腿后,他强行将其带走照顾。“我跟你说 了多少遍,不要开窗,不要开窗,你知道男人都是什么东西,没一个好东西,他 们就是想占你的便宜,没有别的目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的,你现 在这个样子,只有我会照顾你一辈子。”③ 关于奇形怪状的爱情的描述,作家呈现出现代人的可怜可笑的社会化环境, 混乱不靠谱的人际关系,一再被利用的现实窘境让幸福变得遥不可及。不得不承 认,戴来具有很强的问题意识和精准的表达能力,尽管她用的是传统的通过人物、 故事情节推动小说发展的写作技法,其力道却是狠的,让读者很难分神。李敬泽 有很精到的评价,“戴来很残酷,不是那种恶毒的残酷,而是冷静、精确,像一 个外科医生,她的手不会抖。当戴来写小说时她通常穿着白大褂、脸上蒙着口罩, 这副派头总会震慑住读者。”④这种意犹未尽的评论,很说明小说坚挺的质地。 八、周洁茹:虚拟网络的现实困境 周洁茹是最早将网络的生存体验纳入小说的 70 后女作家,一些借助网络写 作走红的作家如安妮宝贝,走上另一条自由职业者的写作之路。周洁茹 1991 年 开始写作,作品发表于纯文学期刊《人民文学》、《收获》、《花城》、《钟 山》,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我们干点什么吧》、《长袖善舞》、《我知道是 168 你》、《梅兰梅兰我爱你》等,是体制内专业作家。《小妖的网》(春风文艺出 版社 2000 年)一夜走红后,却远赴美国,离开已累积很高人气的文坛,一年后 自传体童话《中国娃娃》(辽宁教育出版社 2002 年)在中国出版,而此时一起 出道的那些 70 后作家也已是功成名就。 —— ①②③④戴来:《练习生活练习爱》,作家出版社,2002 年 8 月,166 页、130 页、136 页、 封底。 《小妖的网》生逢其时,是相当新锐的网络题材小说。她写作的年代,网络 虚拟社会正以一种如火如荼的方式冲破虚拟带来的困扰,试图将传统社交方式引 入网络。网人们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网络并非封闭空间,而是社会生活的延伸。 网上聊天室成为社交场所,专门供网虫们交朋会友、扯起大旗相互攻讦,树立网 管地位。网络世界的虚拟性质,网络人物不断地更换身份都提供了一种新鲜的生 活方式,在网络上更改一个名字就像换一次人生,谁不愿意重新活一次!只要你 明白互相欺骗是网络最重要的规则,你就可以在网上活得如鱼得水。 曾经一段时期,周洁茹沉迷于网络,“网络给了我爱。我在网络里找到了我 的初恋情人,我们失散了十九年了,是的,我从五岁开始恋爱,我爱的第一个男 孩子就是他,一切就像神话一样,我们居然会从网络里找到对方。他是我的第一 个爱的男人。网络使我的爱经历了太多的波折,又回到从前,我的纯真年代。/ 我喜欢网络语言,它是世界上最可爱的语言。”①比较有趣的故事是,在聊天室, 她遇到过徐坤和李敬泽,“互相追问对方是谁”,还遇到过一个组稿编辑。 然而,沉迷于网络聊天的周洁茹还是以作家的敏感,抓住了虚拟社会的症结, 让网络人的故事粉墨登场。周洁茹的小说《小妖的网》开篇就将网络定位为社会 而非虚构空间,而且不无夸张地说“我面对的不是一群人,一个城市,一个国家, 而是整个世界。”伴随着网络世界的无孔不入,在正常社会体制束缚下难以释放 的情绪,借助网络的虚拟性质可以随意挥洒。捣蛋几乎成为聊天室的常规,像得 了传染病一样,网名相继被拷贝成似是而非似曾相识,人们拥挤在这里,最终 “把所有的人都弄得眼花缭乱,而且到最后连我们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谁 了”。在周洁茹的《小妖的网》中,我们读到了一种宣泄和复制的快感,还有从 体制内逃离出来的天马行空的自由,以及少年人生的荒诞不经。 网络是与现实世界相对应的一个虚拟世界,现实中人不过是在其中扮演着网 络角色,但作品中的“我”在很多时候已分不清“网络和现实了,我已经认为网 络中的那个我,就是我了。”沉迷于网络生活的人可以远离尘嚣在网上埋掉孤独 和寂寞,两耳不闻窗外事,但网络有时会像精神鸦片把人逼疯,到了另一种无法 操控的非理性的人生境地。作者在小说中以一个女作家的身份叙述网上聊天种种 奇遇包括爱情和从天而降的色情攻击,并穿插着一个一心想靠写小说养活自己的 “问题少女”的苦闷——让母亲担惊受怕的自杀、辞去了宣传部公职开始体制外 的流浪、和有妇之夫做爱、无根无家的漂泊生活,成长中的恐惧和烦恼等等。在 经历过被父亲赶出家门的痛苦、独自承担生存责任之后,“问题少女”作家终于 在完成了一部小说之后与生病的父亲和解,父女大团圆了。 周洁茹一再强调,她是作家但不是网络作家,“我也许会写与网络有关的小 说,可是我不在网络上写小说。”②她并不认为网络是个问题,网络将很快成为 所有人的日常生活。沉迷于网络生活的人,大都缘于对现实世界的厌倦,转而在 另一空间寻找情感宣泄途径。通过电脑屏蔽过的隐私空间,成为一种真实生活的 象征。吸纳着大量在现实世界中无法表达的话语渗透其间,人生的戏剧化和波澜 169 起伏遭遇冲淡了现实生活的乏味。网络如同一个假面舞台,经由虚拟网名的化妆, 登场表演着“真情实感”的故事。 不过,网络解决不了爱情根上的问题。小说中的念儿从来不知道年轻男人的 爱,想要年轻人的爱就是犯傻。年轻男人没有钱也没有车,他们只买得起一捧花。 电视台主持人杜郁对男友要求的是小别墅和普通的宝马车,像“我这样的女人, —— ①②周洁茹:《我知道你是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年 6 月,247 页、249 页。 我是配得起那些的,这是我的价位”。①情感问题的全部困扰都在于现实中“价 位”的问题解决不了。实际上,有关“价位”的问题并不是网络问题,而是物质 时代的女性遭遇的现实人生困境。在这里,对年轻女性困扰的不过是物质至上主 义给予现实人生的压力而已。如何抵抗物质压力而有所操守,正是小说中一而再 再而三地渲染的。 周洁茹对年轻人也就是“新新人类”的友谊有个定义,年龄相仿的几个女人 受教育程度类似,生活体验类似,并且喜欢看同出产地的时尚杂志用同品牌的护 肤彩化妆,“那么她们就会经常在一起”,友谊也仅限于此,到了问责和为对方 承担的时候往往会逃掉。她笔下的“新新人类”并没有前辈女性那种生存经历, 比如战友、荒友之类的与家国命运和重大社会潮流紧密相联的经历,那些共同的 生活经验可以成为一种纽带使她们永远都会与国家这辆车栓在一起。 这些年轻的女孩已有幸进入了开放的个性化时代,她们有足够大的自我空间、 私人领地享受生命的甘露而不必将自己暴露于重大时代风尚中,在集体生存中寻 求生命价值,她们离开了事事向组织汇报,被体制束缚的轨道,焕然一新地获得 自由选择的生活。这是多少前辈女性想往的私人化生活,然而,我们还是在“新 新人类”身上看到了共同的追求,以及追求达不到时的痛苦和困惑。这是一批生 长在经济高速运转物质丰富时代的女性,没有经历过战争和饥饿,看到的只是物 质的诱惑带来的人生然而责任和担当似乎有些遥远,弹钢琴的念儿嘻皮中充满着 悲戚。她在网上与陌生人聊天,给自己买一套小洋房,在一家时装杂志任副编审, 养了一只宠物狗。然而她还是病了,在送念儿去医院的路上,“我想我哭是因为 我和念儿一样,我们都很想知道,年轻男子的那一捧花。即使只有一捧花,也还 是幸福。”②缺少真实情感的生活,只能够在网络上谈情说爱的“新新人类”, 内心的悲伤让人看到了生在这个时代的人面临的生存无奈,早早地让她们在 20 多岁就变得“饱经沧桑起来”。 作者以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完成了一个女孩叛逆成长的过程。对成人 世界的极度厌恶,使其永远都不想长大。这些独生子女们从小饱尝父母们精英培 育计划的戮害,失去了童年的天真烂漫,稍长又受到学校的控制,及至长大成人 还必须到父母包办的工作岗位宣传部去做个政府公务员。“我终于在新世纪来临 之际离开了宣传部,我曾经复印了我 1996 年的年终个人总结,我复印了五份, 准备每年都交一份上去,交完之后我就升职,或者辞职”。这些被父母们按他们 个人意志事先安排好的生长程序,如同紧箍咒压迫着她们的个性的发展。 因此,当周洁茹写下了“我”的叛逆行为辞去政府公务员,实际是提供了一 个对来自家庭进而推及到社会的双重压迫的反抗。尽管这种压迫是善意的,仍然 看上去似曾相识。把镜头摇回到“五四”时代,冲出家庭的女性面对父母包办的 封建婚姻,她们要寻找自己爱的人结婚,这在当时是大逆不道的。如今,女性在 成长中需要摆脱的是父母控制,这种善意的控制可能离封建时代太遥远了,但对 人自由精神的剥夺程度是一致的。这里有一段父女对话颇耐人寻味,“我辞了宣 170 传部的职以后”,父亲则说,“你沦落到流氓无产阶级去了”。我“说自己是一 个知识分子的时候,我爸就给了知识分子一个学生的耳光”。③生存与生命的价 值如何衡量,周洁茹提供的不仅是网络生存的混乱和荒诞,在混乱和荒诞背后尚 有关于女性成长的绝望和来自死亡恐惧的哲学命题。 —— ①②③周洁茹:《小妖的网》,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年 3 月,194-195 页、51 页、55 页。 九、张念:跳荡的语言审美 张念的小说《心理气候》(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2002 年)①中,以独特的语 言提供了另外一种“另类色彩”的写作风格。她对语言的把握很有特点,文字有 相当的弹跳力,不停地散落着,仿佛带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制造出只有鞭炮才有 的激动而短暂的视觉效果。由于她的尝试,使小说与电视、电影画面一样,收到 了强化过的视觉印象。这种散落一地又兼具子弹般力度和速度的文字,由于它的 趋时性,恰如其分地取自当下,便显示出时髦的味道来。通过作者的文字我们可 以触及到当下的时尚脉络。 譬如《蝶舞》②流露出一种焦灼的情绪,这是一种年轻的情绪,无着、落 寞、精神过度紧张。《蝶舞》的叙述人“我”一出场就是慌乱无着的。“我”被 出现乱码的诺基亚手机困扰着,“气愤地拍打,也不管用,还是拍打,想把这个 糊涂的家伙从昏迷中拍醒,好了,乱码没有了,可又被莫明其妙的三根线条所取 代。”上网也是,密码被人修改了。“他们告诉我,去电信局,带上身份证,填 一张单,交 5 块钱,再修改一次密码,就 OK 了。”去缴电话费也是,可以 1 分 钟解决的事情,服务员用了 20 分钟,共 12 次和收费无关的行动。更可怕的是, 家中的一只蟑螂也在打击“我”的耐心。主人公到处碰壁,零碎烦琐的生活小事 压得她喘不出气来,当一个已婚男人竟出场时,她这厌烦和焦灼才有了附着。竟 是她多年的情人,在她这里得不到结婚的口实,娶了别的女人。竟的太太客气地 告诉他,“如果有感情的备份,我也是正版的,你把拷贝给别人,最好不让我知 道”。在这份婚外情里,主人公做了备份,生活在暗处。还有二沙岛上阴影里抖 动的宝马车,红红为了结婚而结婚的行动,以及最终在旅行时水中的情遇,都成 就了她笔下无着而厌烦的故事。 《搬来搬去》③里,也是一个手忙脚乱的开场,似乎是在突然决定搬家又 不想搬的犹豫中,被搬家工人这样一种外在力量驱使着不得不搬一样,使人物的 境遇变得十分荒诞。主人公同时与两个男人睡觉,可却害怕做妻子、做情人,害 怕被身份所累。当她搬到了准备娶她做妻子的男人家门口时,门却锁着。“是呀, 搬几楼……问题的问题是门关着”。 《劫难》④将一个女记者因没有买盒饭,没有“扶贫”,被乡下人暴打的 事件,和暴力指数不够、纽约世贸大厦被炸巧妙地衔接在一个故事里。由于恐惧, “我”去找情人老夫,打开门后却发现了屋里已先有了一个女人,那是老夫以前 的女朋友。信任不存在了,“这样的不信任反而强化了疯狂的程度,狠狠地撕咬 彼此的身体,该死的性敌人,身体政治的敌人”。⑤在男女主人公两个人的征战 中,“我”打着男人的脸,将接受的暴力和心灵伤害反馈出去,沉浸在暴力快感 中。在“动物性的缠绵和温柔”中平息了自己的恐惧。这些焦灼无着的情绪仿佛 印证着小说中的人物所处的混乱世界,烘托着一触即发的精神崩塌。人物生活在 一片无望厌烦而没有什么希望根基的混乱秩序中,不知道要什么,知道要什么时 又要不到。永远都在碰壁,永远都没有结果。 171 张念的小说闪现着现代社会无根飘泊的都市场景,那些衣食无忧过着小康日 子的青年男女,在华丽而奢侈的物质包裹下,内心却是空洞无味,如同都市的游 —— ①张念:《心理气候》,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年 1 月,76-88 页。 ②张念:《蝶舞》载《心理气候》,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年 1 月,1-34 页。 ③张念:《搬来搬去》载《心理气候》,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年 1 月,35-51 页。 ④⑤张念:《劫难》载《心理气候》,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年 1 月,52-63 页、61 页。 魂无法抓住和安妥。与其他 70 后女性写作不同,张念的小说弥漫着荒诞气氛, 移植接续了西方存在主义文学,而又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时下混乱而急速、短暂的 现实生存状态。 从事小说创作的著名女性作家一般不太喜欢女性文学的提法,她们回避这 个词汇出于各种原因,其一是限定了女作家的创作,其二是女性文学天然地与女 性主义、女权主义联系在一起,看上去让人生畏、生疑,似有谋反颠覆主流文化 之意。在一种女性权利在世界范围内都占有制度先机的中国女性来说,还要不安 之若素,对于后者,女性大都持回避态度,心口不一地看着女同胞们的热闹。魏 微对女性小说的微词很说明问题,“女性小说”的弱点就于“她们太强调了自己 的性别,显得心胸狭窄而不够自信”。 然而,若心胸大气并非在于是否强调性别身份,而是在于深入地了解事情 的产生与发展,来龙与去脉,个人的喜好无法评价一个历史性的事件。对此,敏 感的张念曾一语道破天机。她在《不咬人的女权主义》中写到,“说起女权,不 仅男人,包括一些女人也有点神经过敏,很容易让人产生‘悍妇’+‘荡妇’的 联想。那些在妇女运动史上,为女人的生存权利、政治权利而不懈斗争的杰出女 性,被认为充满了荷尔蒙气息,脸上鼓动着标语一样的表情。给人的印象是她们 和男人抢夺工作岗位,抢夺话筒,抢夺言论阵地,称异性恋的女人睡在敌人的阵 营;她们拒绝化妆品,美容,胸衣,束腹带,以此毁灭男人对女人的欲望诉求, 按自己喜欢的方式,重新定义美丽的含义。”① 事实上,张念希望能够从内在真相去看待女权主义,因为男人和女人的幸 福与痛苦息息相关,丝丝相扣。如此看来,张念的两性和谐主张已与一些 70 后 不同,反倒与前辈女性争取女性解放的整体目标一致。当然这并不是说张念老派 而是说在价值取向上她远离了激进偏颇和非理性,而采取了向事物内部以及文化 传承的方向思考。 172 —— ① 转引自谢有顺《〈新媒体女性〉丛书总序》载《数字美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 5 月。 第七章 80 后青春故事与价值回归 一、春树:寻求招安的朋克姿态 2002 年,17 岁的春树以长篇小说《北京娃娃》(远方出版社 2002 年)登上 青春小说舞台,青春自传体题材写作再次聚焦成热点。这部同样被以“残酷青春” 命名的小说,与棉棉《糖》的“残酷性”有很大不同。《北京娃娃》可看作 80 后女性写作追随 70 后前辈思路的一种模仿,叛逆性边缘化的青年亚文化现象, 在春树这里不如棉棉来得彻底。棉棉的人物有难已言状的痛苦挣扎以及清醒跌入 深渊的坠落感,小说整体上弥漫着青春期的性冲动、犯罪、死亡的危险气息,是 青少年成长过程中最惨烈的一种经验,一种行走在刀锋上的绝望呼号。然而,被 归类于“残酷青春”写作的春树却没有在小说中呈现出青春期成长过程中坠落深 渊的一面,她全部的危险来自于背弃传统高中教育轨道,混迹于地下摇滚圈,与 一群穷困潦倒的摇滚青年做爱聊天并以娱记身份写点小文章发表。她的离经叛道, 是一种高考压力下的逃离,与棉棉透视的青少年犯罪和死亡等严肃社会问题相距 甚远。 14 岁就喜欢上摇滚的春树,对所就读职高的厌倦,表面上源于学校规章制 度要求的整齐划一包括校服考试等对学生自由的限制,实际上却是由于她没有能 力跨越职高直接获得她梦寐以求的北京大学学子身份而产生的一种消极抵抗。在 就读北京大学的目标与实现目标之间的巨大沟壑面前,她选择了逃离中心的另一 种活法,走向边缘。北京地下摇滚乐队的大量存在和频繁活动,为她释放青春期 躁动提供了出口。重口味的粗嘠摇滚风格包括行头让她痴迷,“我一直深深迷恋 着美国 70 年代流行的鲜艳色彩,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光怪陆离,绿色的眼线 笔,眼影,粉红色、金黄色的胭脂,还有亮片的指甲油,这些东西都让我倾心爱 慕不已。”①因此,除不断地结交潮涌的各种地下摇滚乐队为同好,她格外在意 自己的特立独行的行头。“朋克”追求奇装异服的文化表征,构成春树立行立言 的标杆。她把头发染成绿色又染成红色再染回黑色,最终又染成金黄色。为达到 麦当娜那样白金般的金黄色,需要漂染 8 次,但美发厅对头发的技术要求又不能 突破漂染的次数,她只能忍耐着等待时机,“下回我一定要弄成那种颜色,哪怕 漂十二次。”②这种为某种头发的色彩而不惜代价的偏执做法,为赢得“春树标 签”奠定了基础。大胆出位的装扮在时尚圈里得到“春树年轻”的认可,愈发刺 激她摆出一副“青春文化”的前卫姿态。当她穿着“绿色紧身匡威 T 恤和红色的 格裙,还有一双粉红色的匡威鞋”去时尚杂志聘任记者时,杂志社编辑部主任颇 为赞许。在时尚消费社会,服饰是一种文化象征也是身份界定,为表明某种生活 态度,人们经常会在服饰改变上先行开刀。春树热捧的匡威品牌,是有百年历史 的美国老牌。“只要穿着匡威帆布鞋,我的状态就会恢复到最佳。”③春树由匡 威而自认为时尚潮范,拥有这身充满“精神能量”和“文化张力”的朋克行头, 她就可以从中学生行列分离出来,早早问鼎社会游走江湖登台卖艺。 173 春树的江湖毫无疑问就是摇滚。她端着摇滚圈娱记的饭碗,以采访地下摇滚 乐队为业。“我有些发疯般地爱上了那种清贫、悠闲还有一点点浪漫的气氛”。④ 摇滚乐队可以让她跳起来,喊起来,进入“嗨”的状态。以青春的热血沸腾,支 撑着她游走江湖的信心。这里,她到处可以碰到熟悉的面孔,聊天接吻等社 —— ①②③④春树:《北京娃娃》,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年 6 月,184 页、204 页、163 页、26 页。 交方式充满着朋克的自由。她混迹于地下摇滚乐队,以中性形象和“小孩儿似的” 行为掩盖自己的性别特征,青春期少女特征在春树身上严重缺席。她不仅质疑职 高女生杜媛在男生眼中的“校花”身份以及女生眼中的“骚”,而且还对杜媛摆 在学校橱窗里“为校争光”的个人简介醋意大发,“天知道她什么时候混得这么 牛了。我就知道她不一般。”①很显然,对于杜媛得到男女生私下议论追捧,同 时也得到校方承认即正统教育的赞许,她并非不动心。正如她想去北京大学就读 而不能,在混迹于社会半年之后,她再次回到职高复读时,她向同学撒谎她休学 是因为“原本我计划出国读书,只是签证没下来,耽误了时间,所以只好重上高 二。”②可见,做了半年朋克的春树,并没有以朋克标新立异蔑视主流为本真追 求,而是一心想受北京大学招安,若不得也要谎以出国留学标示她的地位身份。 因为北京大学也好,出国留学也好都是主流价值判断推崇的目标,也是中学生艳 羡的事情。春树虚伪做作的“生活智慧”,和杜媛老谋深算的想混出样子并无原 则上的不同。春树的所谓标新立异,不过是想通过地下摇滚乐队等青年亚文化的 出位,获得“一鸣惊人”的社会砝码。 因此,我们看到小说中,春树更多的是和摇滚乐队的人聊天,生活在一种渴 望圈子团伙沟通的过程中。然而,并非谁都想和她一样沟通。她迷恋开封“精卵” 摇滚乐队,坐上火车就去了开封。她满腔热情地准备在开封住上一个月,最后只 呆了三天。对此,春树直言不讳地说,“我理想中的场面应该是这样的:大家都 躺在床上,搂搂抱抱,黑暗中听摇滚乐,讨论着任何问题。这种亲密无间是我一 直想要的东西。但是没有”。③现实总是与她的想象差异甚远。她渴望着融入摇 滚团体的感觉,对此,她的描写呈现出夸张的情态。她想要抱着任何一位,她需 要温暖的感觉,但“精卵”们无动于衷并没有迎合。终于可以睡在一张大床上, 当黑暗降临的时候,“我握住贾佳的手,希望能感觉到温暖可靠的东西,他只是 顺从地任我摆布(当然我也不敢怎样摆布),没有一点感情。我太痛苦了!!! 难道作为生死之交(我可以为了他们跳楼的)不能互相信任给一点鼓励吗?难道 人微言轻反叛世俗追求真实的 Punk 也不能‘超脱’吗?惟一能解释的就是他(他 们)对我毫无感情。”④“精卵” 摇滚乐队在情感付出上的谨小慎微和老派, 凸显了春树借助朋克文化宣泄内心情感需求的狂热。 大多数时间,春树在与人聊天,她听说某位乐评人自杀就很兴奋,“谁能特 牛×地蔑视生命,视生命如粪土,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并且生活得很痛苦,我就会 觉得他很无畏,很有勇气,很……总之很脱俗就是了。你瞧,我就是这样,因为 我本身就是这样的,我骨子里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⑤然而,她的痛苦并 没有导致“残酷青春”的出现,她基本上没有《糖》的激进行为,她从来没有自 杀过,她每每通过想像和附和他人的惨烈,满足一下自己内心叛逆需要。一次离 家出走打算退学的举动,因为“没有人和我说话,周围一丝声音也没有”,⑥她 不仅没有自杀,而且拍拍屁股离开隐身的大屋,很快地跑回家。 174 因此,春树的朋克行为,仅仅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视生命如粪土 的春树,实则胆小如鼠,面对发生的事情极其软弱。人物也是摆摆样子,飘浮虚 假,深入不到问题的内里,不像棉棉的写作有冲撞力度。多数情况下,都是虚张 声势一番,制造一场闹剧。 《北京娃娃》尽管是青少年朋克文化的一种呈现,但也只是西方朋克文化的 —— ①②③④⑤⑥春树:《北京娃娃》,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年 6 月,168 页、167 页、67 页、68 页、58 页、180 页。 一种挪用。譬如,在奇装异服上,在穷困潦倒上,都很接近。同时,小说中多次 使用朋克、地下、没钱这类词,好像她陷入了朋克文化圈子,但是精神上是不明 晰的。她并不认同所混迹的摇滚圈子,在她沉溺于摇滚青年交往中,每每遇到穷 困窘迫的生活,让她极度反感。“我哭泣,因为约会没有新裤子和鞋。”/“我 哭泣,因为一把电吉它需要一千五百块钱我也买不起”/“你知道我只是一个牺 牲品,你知道我只能做一个行动着的幻想者”/“我知道有很多人会受不了这种 黑暗糜烂的论调。那种像写别人似地写自己。受不了,就请别看下去了。反正我 也没有强迫谁。”① 关于贫穷的朋克标签在春树那里也只是贴贴而已,真正遇到男友生活落魄的 场面,她只是流露出看热闹的旁观心态。赵平没钱还带她照常进饭馆吃饭,点一 碗西红柿鸡蛋面吃,她要看赵平如何收场。“付钱时赵平对那个女服务员说没带 钱。下次再交。她放走了我们。我知道那碗面四块钱。”②为省钱赵平买小梨吃。 “梨很小,有点涩,可他没有钱买稍好一点的梨吃。……回家时路过友谊宾馆, 看着那温馨的淡黄灯光我就幻想有一天一定要有钱去住友谊宾馆。”③然而,即 使赵平手里有钱,也不会乘公共汽车买票,能逃票就逃票,认为买票不值。对此, 春树只能解释为,“丫就是一个农民”。 因此,如果说开始春树有些发疯地爱上清贫悠闲的还有点浪漫的摇滚圈子, 那么随着了解的深入,圈中男生的贫穷极大地颠覆了她热爱的摇滚青年。这些人 不仅生活贫穷精神也是贫瘠的。遇到检查白粉的警察,赵平脱口而出的话是, “在警察面前你应该保护我”,这让春树很不理解,“一个大男人居然让女人来 保护,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么没有廉耻的事情。”④可见,春树对于贫穷且无赖 是没有心理准备的。 与穷人分手也成麻烦,“赵平没事就打过电话来,如果我不接就一直打到我 接了为止”,“绝对不要结交固执吝啬的人,他可能固执地爱你,当然也可以固 执地误解你!现在我真像厌恶一条蛇一样厌恶那个瘪三。我现在真恶心!所以当 他下次再打电话找我时我当机立断地说:‘我×你妈,滚蛋吧,傻×!’从那以 后他便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⑤她痛骂男友,“一个虚假自私的人,却在一本 全国著名的令人尊敬的摇滚杂志上粉饰自己,让天下摇滚乐迷蒙羞,欺骗真 理”,“我知道在他名利的光环下面,隐藏着一颗多么黑暗、糜烂、发臭的心。 他写长诗。这个不孝的农民的儿子,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很贱。”⑥话至如此,便 可看出,春树结交摇滚并非真正想谈几把恋爱,而是心有别属。 对摇滚的狂热使她不断地委身于男生并以这种方式成为某人的女友,打入圈 子内部,换来对圈子的熟谙。她在利用这些男友们以建立在圈中地位。在此,春 树闭口不谈性爱过程中男欢女爱的场景和细节,两性相吸的感觉甚至也难以表露。 她一次次地转换男伴,有意隐藏起女性性别身份。 175 这并不说明她不重视性别身份,而是性别身份在摇滚圈乏善可陈。性在此不 仅没有成为春树的敲门砖,得到男人呵护的交换,反而成为任人揉捏的一块抹布。 春村遇到的摇滚男自私冷漠且软弱猥琐,是一群贫穷的文艺青年。同样,他们并 不尊重春树热爱摇滚的事实,而是把她作为一个可以随意上床的“果儿”对待。 “性往往是‘我’与那些‘圈里’的男性交往被迫采取的屈辱方式。春树曾公开 —— ①②③④⑤⑥春树:《北京娃娃》,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年 6 月,60-61 页、90 页、86 页、98 页、105 页、106 页。 批判摇滚圈里的这种性别歧视文化,并以‘女权主义者’的姿态表示愤慨”①。 很显然,这里所谓“女权主义”并非真正的女性主体意识,而是对卑微处境的一 种愤怒姿态而已。春树和赵平初识,两人做爱,春树描写到,“我顺其自然地上 了他的床。我想我像上次一样根本没有搞清楚他有没有女朋友。我大概已经有半 年没有和人做爱了,他弄得我非常疼,我在他身下叫唤着,赵平就嘿嘿地笑。他 说,你已经不是处女了?我很生气,你也不是处男了我为什么要是处女?你以为 我是处女才和我上床是你的问题。你是个封建主义者。你这种人玩什么摇滚。然 后我不客气地让他下来。”② 这一段描写可以看作春树被摇滚圈当作“果儿” 自尊遭到挑战的真实写照。 在摇滚圈,春树陷入混乱两性关系是一种必然。李旗是她第一任男友,鲁迅 美院进修生,14 岁的春树和李旗上床,“李抱住我,然后脱掉我的鞋,我穿着 一双有白色绸带的丝袜,因为我喜欢上面的绸带。抱了一会儿,李站起来,喜气 洋洋地说,等我把外面晾的被子拿进来。他走出门,抱进来一条被子。然后我们 躺在床上,一切都有点不真实”。与以往一些小说中少女跨越成人门坎时的仪式 感和痛不欲生的夸张描写不同,春树对此表现出十分的老道。她没有大呼小叫, 也没有哭泣,只是提醒着对方她是第一次,“‘血’我对他说。‘哦。’他拿出 手纸擦净,随手扔到了地上。我抬头看着墙上他画的形形色色不同姿态的人体画。 ‘你多大了?’李旗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突然问我。‘十四。’我说。他没说什么, 点了一根烟,有些累了的样子。”春树得知李旗有相爱的女友却能与她如此做爱 后虽然很吃惊但也默认了。“并没有什么需要表达,李并不需要我与他的沟通, 他并没有想到我也是有思想的,也是需要倾诉的。”③李旗同时和多个女孩保持 性关系,对春树此后的性观念产生了重要影响。她频繁更换男友,而且先找好下 家,再与前任分手。 春树在与李旗建立关系的那一刻起,或许她已经准备好了用身体资本进入她 热爱的摇滚圈。在她身上看不到真正的爱情,与男生相处她十分地虚伪做作。在 与 G 的关系中,G 很想保持一种彼此只属于一个人的爱,但春村断然否定,她 不“属于”谁,任何一个人都不行。她期望的“理想中的性爱关系应该像美国一 些俱乐部,比如‘沙石’一样,大家本着共有的精神,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包括 基本层次的真实、身体上的裸露及开放的性关系,只要不攻击他人,不把自己的 意志强加给他人。毫不保留,毫不遮掩。大家可以交换性伴侣,我讨厌在性上的 占有欲和罪恶感。”④这段长篇大论,更像是春树为自己的性自由观念壮声势而 抬出的帽子,有些吓人但由于实现过程中遭遇到男人的不配合而显得十分滑稽可 笑,完全成为一种自我安慰的自说自话。 因此,春树作为女性的形象就落不到实处,尽管她一再地和男人上床,身体 在此不但没有为她取得主动权,而且常常使她陷入被动境地。她在写作中,不想 突出性别身份,正如评家分析的那样,春树的身体写作实际上并没有成为反抗男 176 权中心话语的武器,因为“难以从中找到一个丰满清晰的男人或是女人形象。小 说里的‘我’只是一个小女孩,而作者也在有意无意地强调着这一点。”⑤ —— ①邵燕君:《“美女文学”现象研究:从“70 后”到“80 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 7 月,60 页。 ②③④春树:《北京娃娃》,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年 6 月,79 页、10 页、153 页。 ⑤乔以钢、李振:《当身体不再成为“武器”——“80 后”部分女作家身体书写初探》载 《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 年第 1 期。 充当小孩子或中性人,给自己一个退路和回旋余地,可以说是春树在摇滚圈“混” 的一种生存策略。否则,她以女性身份和立场呈现她自己的生活原生态,损失将 更加惨重。尽管走出小说,她十分清晰地批判男权文化让其成为被侮辱和被损害 的人,在小说中,她希望构筑一个青春期混乱的成长故事,而人物的李宇春式的 中性状态,即阳刚又娇憨,似乎更符合她要表达的意念。 与其说《北京娃娃》是“80 后”少女残酷青春的写照,不如说是渴望早早 进入社会,浪迹江湖,扬名立腕的一种选择。这与张爱玲出名要趁早是一样的道 理。因此,性别在此被隐匿,是春树有意识配合这种江湖选择。2004 年 2 月 2 日,美国《时代周刊》(亚洲版)封面人物春树中性造型,一身黑皮甲克,面无 表情地凝视前方,她再次以摄影艺术将自己中性化的装束定型。性别化妆的模糊 和双跨策略,使她成为名利双收的畅销书作家,《北京娃娃》被译成十几国文字 在全球畅销,是当年文化消费的热点。“中性”而非女性的指称被包装上市,赢 得市场红利。接下来,除了市场没有谁再关心春树的写作走向何方。她在市场和 大众文化寻找刺激的双向作用下,被推上中国年轻“叛逆者”的祭坛,成为“中 国新消费文化的一大增长点”,而被她所代表的“80 后”则有话要说。AT 在《南 方都市报》发表了《谁有权力代表“80 后”发言?》,张佳伟在《中华图书商 报·书评周刊》发表了《80 后写作:你认为什么是文学?》质疑媒体炒作出来 的春树等写手,将其称为“商业包装的假象”,一批真正富有创造性的写作者则 被遮蔽。在巨大的批评声浪中,春树仍然能够获得市场份额。然而继续以朋克、 摇滚为写作资源的春树,在文化消费市场变幻莫测的需求中,不知为青少年还能 提供多少所谓“叛逆者”的版本,还能占据多久“残酷青春”写作的舞台。这种 消解爱情亲情的写作将会对中国青少年造成多少负面影响? 二、张悦然:酷虐之美 张悦然是以“新概念”获奖者身份登上文坛的 80 后作家,在主编杂志《鲤》 的同时从事写作。2011 年,她获得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 A 组第一名。在青春 文学中,因其作品“潮湿的忧伤”色彩被冠以“玉女作家”称号,成为 80 后作 家的领军人物。她的出道极为自然,14 岁在《萌牙》、《芙蓉》上发表作品, 由《新华文摘》等国内一流期刊转载,收入多种选集和丛书,作品获得人民文学 奖等多种奖项。2003 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她的第一部作品集《葵花走失在 1890》,2004 年,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樱桃之远》、上海译文出版 社出版长篇小说《红鞋》、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说集《十爱》和长篇小说《水仙已 乘鲤鱼去》、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誓鸟》,张悦然进入创作爆发期。 2006 年,她凭借《誓鸟》登上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与当代文坛大家比肩而立, 奠定了当代文坛文学新星的地位。 177 张悦然是由市场包装打造继而进入文坛视野的,与以往作家由作协培养输送 的体制机制是完全不同的,庞大的文化消费市场对青春文学变幻莫测的需求,不 仅诞生了体制外私人文化公司如郭敬明所操作的青春文学平台,培养了一批青年 作家,也使得长期关注并提携 80 后的正统评论家白烨在欣喜之余免不了担心。 “80 后”扑面而来“一股清新的文学气息”,但其还有“格局嫌小”“用意飘 忽”的局限性以及“先进入市场,尚未进入文坛”的不足。对此他建议 80 后和 主流文坛要互相找到对方。“我觉得‘80 后’写作的成长,离不了主流文坛的 扶助与滋养,离不了主流批评的认同与张扬,但真正要把他们的写作理解得更内 在,解说得更到位,还要靠他们之中涌现出来的批评者和批评家。”①2013 年, 一篇访谈②使得代际评论浮出水面,主持人霍艳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青年作家,与张悦然同出“新概念”师门。当然,在此前也有不少 80 后硕士研 究生把选题框定在“80 后”作家创作上。霍艳不同寻常的“新概念”出身,使 其观点和白烨的期望和预测形成呼应。她认为“80 后缺乏自己的评论者,占据 主导地位的 50 后评论家一面采取提携的姿态,一面由于经验的隔阂无法对 80 后 的作品真正发言,这时就需要我们自己站出来讲话。”张悦然是她选择的第一位 研究对象。 在回答霍艳 80 后一直是个人书写,碎片化表达,读者跟文学界更认可一种 全景化表达的问题时,张悦然表现出相当的淡定。“我认为无论是碎片化的表达, 还是全景式的表达,并没有优劣高下之分。当它们表达得独特、真实、动人的时 候,都会是很好的小说,也都会找到喜欢它们的读者。……我没有呈现社会全景 的野心。我会努力让自己小说的视野更宽广,但我不会放弃个人化的表达。”这 种忠诚于个体写作的气慨,真有点像萧红与聂绀弩在西安关于小说的对谈。很显 然,此时的张悦然已入而立,少年得志的神采飞扬已被沧桑的心路历程所取代。 对于张悦然的创作,严肃的批评声音来自青年评论家邵燕君。她在《“美女 文学”现象研究:从“70 后”到“80 后”》认为,在由市场进入文坛过程中, 张悦然是这批写作者中最为成功的。她一方面占尽偶像派“玉女作家”的市场风 光,配合着出版包装以各种方式展示“玉女风采”,在图文集里收入“如花似玉, 美艳动人”的个人写真,另一方面又表示她对“玉女”称号并不特别敏感,她 “一直致力于纯文学的写作,主动向纯文学期刊投稿,虚心接受名家指点,反复 修改作品”。她在创作中,并不像白烨所说的“表现为纯真”而是“生冷怪 酷”。“‘80 后’初登文坛,就有《红鞋》这样的导引,他们的‘个性化写 作’、‘率真表达’是不是有可能发展为‘施虐狂’、‘受虐狂’、‘杀人狂’ 云集的病态竞赛?”③在此,市场文坛两边靠的张悦然,为文学前程打下良好基 础的同时,也得到了评论家对其创作倾向的质疑。当然,评论家的担心是多虑的, 对于诺大个新人辈出的文坛,这种 “病态竞赛”的结果也是不可能出现的。 与韩寒“文坛算个屁,谁都别装逼”的恶言相向舞刀弄棍不同,张悦然对 汇聚着纯文学大家的当代文坛,有着相当的敬意,对于小众文学也有清醒认识, 因此她更爱惜作家称号,对于突破底线的事情,她极度反感。她一直以来谦逊低 调独自经营写作的做人风格,在 2006 年郭敬明陷入“抄袭门”事件中终于把持 不住,露出批评立场,她率先进行 80 后群体症侯的反思。2006 年 7 月 5 日,张 悦然在自己的搏客上发表《80 后:一场奥斯维辛悲剧》。针对郭敬明抄袭事件 深刻反省,“由于太多敏感的背景,又害怕引起各种猜忌而伤及自身,我很长时 间对郭敬明‘拒绝道歉’一事噤口不言。现在看,我们的沉默已经清楚显示了我 们这代人已经缔结了一桩不道德的交易”,“郭敬明事件的灾难性还不在于抄袭 178 行为本身,而是它拍打整个社会的回响,冷漠和没有负罪感才是最可怕的。”对 此,《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罗雪挥、刘芳采访了张悦然。在题为《张悦然:没有 —— ①白烨:《崛起之后——关于“80 后”的答问》载《南方文坛》,2004 年 6 期。 ②霍艳、张悦然:《“80 后”的文学对话——霍艳访谈张悦然》载《中国图书评论》,2013 年 7 期。 ③邵燕君:《“美女文学”现象研究:从“70 后”到“80 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 7 月,122 页。 人给我们一条救命的绳索》①中,张悦然的勇气、社会良知和清醒的是非观念始 终占据着主导地位,对于郭敬明说“不要骂我的读者,要骂就骂我”的表态,张 悦然犀利地指出,“这种话实际上是一种劫持民意的行为”。对为什么采取公开 博客的方式而不是与郭敬明本人沟通的问题,张悦然认为,“我不觉得这个事件 是我针对他个人的。他的那些崇拜者把他绑在了一个战车上,推着他不停地往一 个方向走过去,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这不是他自己的意志。所以我跟他个人说 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是想向其他人说明,我有自己的立场。/我觉得我们这代人 可能越来越没有道德标准。但我们毕竟是被一些无德的商人利用了——我特别 希望这些力量能够同情一下我们——当然这不太可能,因为他们也是杀鸡取卵的, 只要我们身上还有一分利在,就把我们榨干。”这种类似于“成人礼”的独立宣 言,使张悦然的社会责任担当浮出水面,对于文坛而言,尤其是对于担心“80 后”作家不走正途的那些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利好消息。 在与霍艳的对话中,张悦然坦言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现实和政治的态度已有 很大改变,她从架空背景到目前相当感兴趣。由于个人的审美局限,现实与政治 暂时还很难进入小说创作中。不过,单凭张悦然这番话,可以看出她对纯文学创 作的一些可能性,心存着脚踏实地的念想。2004 出版的《樱桃之远》序言中, 莫言认为,除了“轻盈流畅的叙述”,张悦然与众不同的成熟表现是,“所讲述 的显然不仅仅是青春放纵、反叛传统,而是在成长的迷惘中,小心翼翼地梦想和 求证,思索和感悟。她的小说中,没有了大多数少年作家作品中那种已经变成了 时髦套路的愤世嫉俗,没有了那种贫嘴饶舌和不着边际的喧嚣浮躁,没有了那种 仅仅在字面的意义上玩弄文字的小技巧”。②《樱桃之远》是张悦然创作上背离 “喧嚣浮躁”写作乱象的一种态度立场。从中可以看到一种不同于前辈作家的审 美经验,尽管她声称喜欢林白,也仅是在“自由精神”上相似,骨子里的审美趣 味和叙事方略是完全个人化,没有沿袭的痕迹。 《樱桃之远》与其说是写一对互为痛感的具有双生意念的女孩故事,不如说 是深入到人性幽深的洞穴里,去探寻到底能走多远的实验性小说。张悦然走在一 条精神探险的崎岖小路上。这条路,残雪走过,徐小斌走过,陈染走过,都留下 独特深刻的印痕。与残雪制造抽象反正常思维的梦魇世界从而拒绝读者深入内部 不同,张悦然的小说城堡是可以自由出入而不必承担“灵魂出窍”疯狂逻辑风险 的。与陈染的一条绳索不同,张悦然的小说更容易在心理情绪上而不是哲理上把 握,可读性更强。在人类心灵花园的幻想中,她与徐小斌出奇地一致。 小说《樱桃之远》是由于作家对生命孤独深刻体悟而产生的一种幻想,杜宛 宛和段小沐两个毫不相干素不相识的女孩,却由于某种冥冥不可知的力量在身体 上产生同样的感觉,就像一对孪生姐妹,既使相隔遥远也能感知彼此的疼痛。身 患心脏病的段小沐是个孤儿,被李婆婆收养成为一名基督教徒。当她发现困扰着 她的那个遥远的声音、痛感都与杜宛宛相通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的 179 亲情,她是有一个小姐妹的,她绝不孤单。可是另外一方面,她也为杜宛宛感到 难过,杜宛宛总是要随着她一起痛的,她自己的心脏病带给了杜宛宛极其深重的 痛苦。她连累了杜宛宛。”③ 段小沐 6 岁就表现出一种基督徒的向善和忏悔精神,然而,能歌善舞会画画 —— ①见《中国新闻周刊》,2006 年 7 月 24 日。 ②莫言:《她的姿态,她的方式》载《樱桃之远》,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年 9 月,290 页。 ③张悦然:《樱桃之远》,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年 9 月,35 页。 惹小朋友们喜欢的漂亮女孩杜宛宛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选择,她迁怒于段小沐, “这狠毒的女孩!她将何种魔法施与我?她用咒语般的声音缠绕在我的耳朵上 业迷惑我,她还用极刑一样残酷的心绞痛来折磨我。”①尤其是杜宛宛看到父亲 带着段小沐去吃自己心爱的三色冰淇淋,嫉妒地认为段小沐抢走爸爸,更是怒火 中烧。她利用荡起的秋千将段小沐甩到地上,段小沐终生残废成了拐子,而杜宛 宛也迫使父亲陪她远走他乡。少女段小沐在李婆婆的关爱下成为手艺很好的裁缝, 不断地为她所爱的街头混混小杰子还赌债,而失去做心脏手术的最佳时间。杜宛 宛则在洛城遇见小时候目睹她预谋杀死段小沐的纪言,两人相爱并在纪言的帮助 下走出阴影,回郦城找到段小沐。姐妹相见后,杜宛宛和纪言的爱情在唐晓的介 入和小杰子的破坏下崩溃。小杰子逼死段小沐后,带着杜宛宛远走高飞。失去爱 情和姐妹之情的杜宛宛,无奈之下制造了一场煤气中毒事故,两人都变成残废, 小杰子的智商只有孩童,杜宛宛永远陷入失聪。唐晓在杜宛宛的极端选择中,成 为最后的赢家,终于和纪言牵手。 小说弥漫着一股惊人的酷虐之美,在基督教人性善的光芒映衬下,恶之花开 放得眩目妖娆,触目惊心。作者描写杜宛宛为拒绝纪言回郦城看望段小沐的建议 而自残的行为非常直接,毫不犹豫干净利落,“我高高地扬起那块玻璃,然后把 它插进了我的手臂里。它像锋利无比的餐刀一样,麻利地切割着我的肉。对的, 我是一个疯姑娘。可是我凶猛而勇敢。玻璃上蒙泽了春天的雨水一样,立刻浸染 在红色里。我的整只右臂都麻酥酥的,在半空中摇摇摆摆。我恶毒地念着:/‘好 吧,我们是相通的。那么要段小沐痛死,要她痛死!’我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攥着 那玻璃。”②在此,小说在两个主要人物段小沐和杜宛宛身上展开的“双生”与 “唯一性”的人性探讨尝试,终于由人物情绪积累膨胀达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自 虐是作者以“唯一性”对抗“双生”的一种极端表现。小说中,这一对矛盾冲突 的描写难度非常大,由于没有人物的正面交锋,很容易流于平庸,使故事平面化, 纵使有所演进也是死水微澜。而张悦然运用情绪的瞬间爆发弥补了正面冲突的不 足,人物的长时期的某种意念观念所致的心理变化,提供了推促小说发展的内生 动力,故事陡然紧张起来。 张悦然截取一点深入挖掘反复呈现的叙述方式十分冒险,虽然容易将读者带 入情境,但也束缚故事在接受过程中的再创造空间。任何一种艺术创作,都是在 与读者观众互动中完成的,不存在束之高阁的艺术品。审美的双向性,使得小说 叙述空间的幅度要求很大,更应有回旋余地。但是,张悦然提供的文本显然缺乏 导致复杂歧义的想像空间。 把小说从寓言性角度切入,可以发现,张悦然的《樱桃之远》是主观幻想的 产物,寓意着生命的多种可能性存在。这种可能性存在不是指现实生活中目力所 及的事物,而是一种存在于人类精神世界中的臆想,是张悦然式的超现实飞翔, 这一点和残雪文本有相通之处。在大量的现实事例中,孪生子的彼此感知体恤的 180 超能力基本已得到证实。但是,现实生活中是否存在非孪生子彼此心有灵犀,在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身体感知相同事件的超能力,在科学上尚无定论。况且,从作 者自述也可以看到,她所探讨的“双生”和“唯一性”是其长期思考并确信的一 种观念产物,可以称之为信仰的东西。因此,由于从小作者就信仰“双生”与 “唯一性”是一对矛盾的统一体,在观念转化为艺术方式呈现时,只有 22 岁的 作者选择了她熟悉的少女生活。 —— ①②张悦然:《樱桃之远》,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年 9 月,38 页、110 页。 “双生”在段小沐和杜宛宛身上同时存在,作为基督教徒富有同情心和拯救感的 正面形象,段小沐是接受“双生”意念并以此为幸,而杜宛宛是排斥“双生”并 试图以“唯一性”抵抗“双生”存在的。然而,为什么在小说中让我们感到最为 心痛和遗憾的不是被杜宛宛致残的段小沐,那位天使般的女孩离现实生活太遥远, 而是由 6 岁时看到父亲带段小沐吃自己最爱的三色冰淇淋从而产生嫉妒并亲手 毁掉家庭幸福的杜宛宛。究其原因,作者写出了普遍存在于人类身上的人性弱点, 打着独一无二旗号而奉行的自私自利拒绝分享唯我独尊的原则。“唯一性”的存 在有合理性,体现着人类个体存在价值。作为个体存在的不可替代,“唯一性” 保持着人的尊严,以及对孤独人生处境的哲学选择。 张悦然通过探讨“双生”与“唯一性”这一人性矛盾体,在人性善与恶的挣 扎搏斗中,最终杜宛宛与段小沐合为一体,她将自己作为向小杰子献祭的牺牲品, 成就了纪言与唐晓的爱情。我们不妨再深入一下,“双生”象征着人与外界的和 解对话,是解除人类孤独存在的一种方式,而“唯一性”是人独立于其他人存在 于世界的价值。前者是为后者走向社会提供的开口,后者是充分表达个人意愿的 普遍状态,这两种形态凤凰涅槃的结果是残破的,是无法平衡的。正如历尽苍桑 青春不再的容颜。因此,有理由说,善于营造青春故事的张悦然,在永恒的善恶 道德尺度内,书写了一种恶与善相遇时,瞬间产生的堕落毁灭的气质。其叙述策 略是超越现实,潜在的意念、善恶的纠结是纯精神的游历,与历史无关,与时代 无关,只与关乎个人的精神世界。 张悦然如此这般的纯文学写作,必然导致读者越来越少,寂寞是正常的。在 与霍艳对谈时,霍艳的问题是,“我始终对当下文学环境悲观,一方面传统文学 的小众,一方面通俗文学的横行,新一代读者的胃口被熏坏了,他们不再接受传 统的教育。但同时,我在大学里,看见文学院的一些人,不是全部,还是对文学 抱着赤诚的心态。你怎么看待当下文学的环境?”张悦然认为,“我的确感觉到 一些读者对好的小说的要求很简单和浅薄。具有一定的小说的鉴赏力的读者似乎 一直在变少。阅读也趋向同质化。……但我也并没有很悲观。这个过程似乎是必 然的。也许是因为我从未经历过 80 年代的文学黄金年代吧。因为对那样的盛世 太难以想象,我甚至对它没有渴望和期待。”这种冷静的确是纯文学作家应有的 心态。 三、笛安:此岸彼岸的摆渡人 笛安作为 80 后实力派青年女作家,与朋克姿态的春树、“新概念”出身的 张悦然不同的是被媒体津津乐道的文坛“写二代”身份。笛安的父亲李锐,母亲 蒋韵均是当代文坛著名作家,笛安秉赋了父母遗传基因,承接了父母衣钵而这种 承接由于必须身陷创作的苦役,是父母并不愿意看到的。这种不被父母祝福的自 我选择,由于外界恰好相反的猜测,往往引发她的不快。对于众所周知的写作完 181 全是个人行为而人们却往往认为她是沾了父母的光,她直率地质疑,“我觉得我 为了写作付出的努力和专注不比任何人少,但是为什么大家总在问我的父母。” ①事实上,头上罩有光环的笛安虽然并非依靠父母的影响跻身于 80 后写作圈, 可是她的出场方式与 80 后“新概念” 那批“先进入市场,尚未进入文坛”的作 家正相反,是在正统纯文学期刊培育下成长起来的,是先进入文坛而后行销市场 的样板。 —— ①钱丽:《笛安:除却光环,我就是我》载《贵阳日报》,2011 年 6 月 2 日第 11 版 2003 年,20 岁的笛安以写作应对在法国读书的孤独,在《收获》第 5 期发 表中篇处女作《姐姐的丛林》,开始了文学创作。2004 年,长篇处女作《告别 天堂》发表于《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2005 年由春风出版社出版单行本,获 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08 年,发表于《十月》第 5 期的短篇小说《圆寂》 获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同年《最小说》第 8 辑连载长篇小说《西决》,2009 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市场销量 70 万册,崭获 2010 年华语文学传媒 大奖,2009 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长篇小说“龙城三部曲”《西决》(2009 年)、《东霓》(2010 年)、《南音》(2012 年)市场热销。2010 年荣登中国 作家富豪榜,担任《文艺风赏》主编,笛安成为炙手可热的 80 后作家。 笛安的走红,与当下 80 后写作回归现实的阅读需要分不开,消费文化语境 下,“新”是市场营销的关键。况且,中国文学关注现实的传统力量非常强大。 经过“个人化写作”、“一个人的战争”、“残酷青春”、架空历史的“穿越小 说”、躲藏现实的“玄幻小说”等多方探索,文学创作与欣赏的开口越来越大, 多元审美已成不可阻挡趋势。喧嚣的现实和充满血肉的生活场景仿佛被写作阻隔 悬置起来,这一块巨大的市场仍然需要洞若观火的作家提供。笛安的写作像一面 观照个人生命旅途的镜子,人们急切地渴盼抓住它,一窥 80 后书写与前辈不同 的经验。她的出现,恰好绕开了 80 后写作冷漠虚枉的价值陷阱,重启生命不可 承受的意义追问,带给读者的是身陷于现实纠缠中的滚滚红尘。笛安的写实力量 之强大,语言表述力之简洁到位,故事性之生动奇崛,深刻地冲击着读者心灵。 阅读其小说,被带入的情境飞沙走石,荡气回肠,又纠结缠绕。 《告别天堂》是最为贴近作者生活的小说,小说题记“献给我故乡的朋友 们”,意在宣示这部作品来源于她高中生活。小说以天杨、周雷、江东、肖强四 个人的叙述视角切入,让一段不堪回首的备战高考的少年往事浮出水面,围绕着 天杨展开的是和江东刻骨铭心的爱情被周围丑陋现实环境打败的悲剧故事。一对 像活在电影中的美好少男少女,终于在相爱而又无法把握的情况下不得不分手, 演绎出青春成长过程中,爱情故事的悲欢离合。 作者以一所名校高中生活为中心,揭示出每天在正常学习生活轨道上运行的 学生,背后尚不为家长社会所知晓的黑暗秘密,表面上的学习交友掩盖着可怖的 性交易和混乱的性关系。少男少女个个像是老谋深算阅尽人间沧桑的家伙,制造 出狡诈、欺骗、掠夺、压榨的玩火游戏,比之校园外面的社会,江湖黑暗并无二 致。一个每年考试前 10 名的高傲的公主式女孩方可寒,私下里玩着妓女的勾当。 “五十块钱就可以跟她睡一次。北明中学里有不少男生都是她的客人。交易通常 在学校的地下室进行,有时是顶楼那间形同虚设的‘天文观测室’或者蓝球馆的 更衣间。”①方可寒还可以赊帐,甚至由交易男生的女友过来付钱。音像店的小 老板肖强,称江东为哥们,在天杨不备的情况下强奸了她,他对江东这些学子们 的羡慕嫉妒恨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发泄。在得知天杨是处女时,不仅没有怜惜反而 182 再次强奸。文质彬彬的模范生张宇良骨子里是个鸡鸣狗盗之徒,不仅欺骗众多女 孩,还多次撺弄江东和天杨上床,不要装清纯。张宇良发现肖强强奸天杨,乘机 要挟天杨不陪睡就会告诉马上参加高考的天杨男友江东,“这可是高考啊,你舍 得吗?”在威逼下就范的天杨,身揣一把藏刀,事后顶住张宇良喉咙,面对着发 抖的张宇良,天杨说,“还有谁能比你张宇良更怕死呢?你还得上名牌大学,还 —— ①笛安:《告别天堂》,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年 12 月,37 页。 得拿奖学金,还得去过名牌人生呢。学校还有一大帮人等着你的照片上光荣榜。 而且如果要是你死了,不知道要有多少小妹妹把眼泪流干了。张宇良,可是我告 诉你,如果你因为这些就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话就错了。请你记住,就像你 觉得我的尊严很扯淡一样,对我来说你的尊严也很扯淡。”①江东小心翼翼保护 的单纯善良娇憨的天杨,终于在一众男生的强迫欺负下,独自成熟了。对于这一 对互相爱到不忍心伤害对方的少男少女,这种结局是极其残酷的。 《告别天堂》是一部激情小说,倾注了作者矛盾纠结的内心情感,过早进入 两性生活的少男少女心灵疲惫不堪,大学毕业步入社会也是到处碰壁,无法找到 合适的位置。他们不再寻求理想,而是接受了千疮百孔的现实生活。面对混乱的 社会,任何人包括作者想抽身都是不可能的,她试图以江东天杨的纯情战胜周围 的丑恶,结果显得那么形单势孤。事实上,物欲横流的灾难过早降临在少年少女 们的身上,消逝的青春也只是对苍白的灵魂聊以慰藉。然而正如作者在华语传媒 大奖上获奖词《写作赐予我勇气》中所言,“信仰宗教的人都会说,我们要修行, 然后就能到达一个完美的彼岸。可是我觉得,那个完美的彼岸没有我们写作人的 位置,因为文学的源头本来就来自我们身上无法克服的弱点,我们或者只能做 ‘此岸’和‘彼岸’之间的摆渡人,用我们的作品,告诉人们彼岸的美景,原谅 并理解此岸的缺陷。……这旅程很孤独,但是我似乎说过了,写作赐予我勇 气”。 于是,作者在《告别天堂》里安排了一场“文学的超度”。在江东曾经爱过 的方可寒患绝症住院时,由天杨为她主持朗读小说。在带着可寒行走文学之旅洗 净精神污垢中,白先勇、张爱玲、鲁迅、张承志、加缪的小说成为首选。白先勇 的小说“都是些女人的故事,像一个个的宋词词牌,寥落得凄艳”。张爱玲的 《红玫瑰与白玫瑰》引起天杨和可寒的的调侃,“每个男人的生命里都有两个女 人,红玫瑰和白玫瑰……”两人交换了眼色,“都憋不住大笑起来。‘咱们 俩,’我笑着,‘恐怕你是红的,我是白的吧——’‘他也配’方可寒利落地总 结。”念到鲁迅《伤逝》,“读出来你就会发现,他小说的调子永远像冬天深夜 的海面,充满了静静的波涛声,就连绝望也有很强的生命力”。“再比如张爱玲, 她的调子是京戏的调子。乍一听风情万种哀而不伤,其实悲凉和爱都在骨子 里。”②而对于张承志的《黑骏马》里萨米娅,可寒则有完全不同的解读。“只 可惜这个女神是男人们一相情愿地造出来的。”“所谓‘女神’就是宽宏大量, 就得忍辱负重。宽容的是这些没出息的男主角,忍他们的‘辱’,负他们的 ‘重’,还不 能有怨言,最后被他们感激涕零地歌颂一场才算功德圆满。凭什么?”同时,天 杨在读完加缪的《局外人》时,她的精神境界也得到提升。“当我看到她脸上的 泪的那一刹那,我原谅了一切。我原谅所有伤害过我的人,我也希望所有被我伤 害过的人能原谅我。”③作者一连气写下了二十三个原谅,那些内容简直与在教 堂里的忏悔别无二致。 183 笛安是个聪明的作者,她隐匿在小说中的“文学的超度”场景,使其将文学 提升到帮助世人疗伤,引人进入起伏跌宕的生命过程的精神游历。这种现实与美 好彼岸的遥遥相对,给了作者创作机缘,她愿意在两者之间架一个桥梁,也愿意 负重而行撑一叶文学的小舟,去做那个此岸彼岸的摆渡人。 —— ①②③笛安:《告别天堂》,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年 12 月,219 页、143 页、147 页。 第八章类型化小说“穿越写作”的颠覆之旅 一、金子:虚化历史拔高爱情 女性穿越写作, 70 后、80 后写手占有相当大的市场份额,正如某位作家所 言“男盗墓女穿越”已成类型创作的一大盛景。2009 年,中国图书市场长篇小 说激增的原因,就是网络类型化小说,“从网络到市场逐渐流行起来的,它其实 就是通俗文学或大众文学写作的另一说法”,其中架空/穿越(历史)是一大门 类。①对于类型化小说的出现,评论界认为,“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文学排 斥类型化创作,留下了市场空白。现在类型化作品是对这块空白的填充。……按 照这个模式去写的东西,虽然没有创新,但是符合人类的阅读需要和心理。”② 尤其是类型化小说对于当代文学生态产生了重要影响,“类型化长篇小说对文学 网站的大范围覆盖,已成为网络文学的一大热点。在文学形态日渐多元化的今天, 网络文学的技术化崛起已经演绎成新媒体时代的‘文学神话’,而网络类型小说 的蔚为大观更是把这个‘神话’推向了网络文学前沿,不仅改写了网络文学的面 貌,也改写着当代文坛特别是小说创作的整体格局。”③ 作为类型化小说“穿越历史”的一种,70 后网络写手金子的《梦回大清》 是值得一提的小说。 2004 年 7 月 1 日,《梦回大清》在晋江原创网首发连载, 以 300 万以上的点击率和 1500 万分跻身积分排行榜前列。2005 年,《梦回大清》 被数百家网站自发转载推荐,网民称之为“时空穿越小说颠峰之作”、“网络十 年最恢弘曲折、越看越好看的爱情故事”。2006 年,《梦回大清》由朝华出版 社出版出版上市,跻身各大图书畅销排行榜。 大多数网络写手很少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身份说清,个中缘由不便告白。金 子身份资料鲜见于媒体,网络互动百科(http://www.baike.com)介绍其为“悦 读纪”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2007 年《梦回大清》终结篇出版,其成为网络 文学界领军人物。2008 年,带着“海派文化”风格的《梦上海》由朝华出版社 出版。2009 年《绿红妆之军营穿越》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以京味十足,侃 劲十足的“京派穿越小说”再次引发阅读热潮。 作为穿越小说的一个品种,“清穿小说”是以金子的《梦回大清》为标志兴 起的。作者以当下人物退回到清朝康熙四十年,展开了一场关于女主的历史虚无 主义建构。小说中,做财务报表分析工作的上班族蔷薇到故宫参观,一脚踏进故 宫一扇旧门,头一晕就变身为清朝户部侍郎英禄 16 岁的独生女儿雅拉尔塔·茗 薇。贵族小姐因拒绝进宫选秀一命呜呼的茗薇,醒来突然性情大变,由温柔沉默 变得活泼开朗。蔷薇穿越前的记忆并没失去,她急切地需要熟悉新环境为重返故 乡做准备,正在进行的宫中选秀就成为可以返回故宫的唯一机会。由此茗薇走进 “宫斗”,与皇家产生种种人生交集,上演一出权力与爱情纠葛的争斗大戏。 184 《梦回大清》引发“清穿小说”跟风写作,女主多半穿越在清朝康熙年间,阴差 阳错地进宫并与宫中阿哥们展开“纠缠不清的关系”。 《梦回大清》显然从题目上就否定了历史真实,在金子提供的这样一场梦境 —— ①白烨:《类型化创作引起评论界关注 专家:需提升水准》载《文艺报》,2010 年 2 月 24 日。 ②胡平:《类型化创作引起评论界关注 专家:需提升水准》载《文艺报》,2010 年 2 月 24 日。 ③欧阳友权:《网络类型小说:机缘与困局》载《学习与探索》,2013 年 2 期。 中,她究竟要虚构什么样的历史,表达怎样的观念,也就是小说的题旨是颇值得 关注的。毋庸置疑,小说本身就是“虚构”的代名词,然而金子在此并非纯粹架 空历史,而是选择清康熙王朝宫廷贵族一班上流社会人士的生活范畴来铺叙故事, 所述人物皇帝皇子都有案可稽。作者在叙述上采用第三人称客观立场,手法上注 重细节真实,同时强调女主是置身古代时空却有着当代思维的矛盾体。矛盾往往 会在小说演进过程中起到“间离作用”,使故事在亦真亦假中推进,且产生一种 轻松愉快的调侃风格,同时也把当代人的习惯于算计谋划的特点表现出来。选秀 训练时,茗薇对于来自女孩的夸奖,以一种当代职场才有的老谋深算回应,“莫 非是来盘我的底,看看是否够得上竞争对手?转念一想,我的来历确实不凡呀, 来自未来,她倒是没说错”。①还有充当贵族小姐仆人环绕的洋洋得意,“自从 穿越到这儿以后,天天有人把我照顾得舒舒服服的,这要是能回到现代,还真得 好好地适应一番呢。”②尤其是生存策略的选择,极其重要,“根据历史经验以 及我的观察,如果现在要是非留在这个时代不可的话,十三阿哥以及他背后的四 阿哥倒是最好的选择。”③女主穿越到清朝,却能够对陌生环境没有担忧,反倒 气势壮大,摆出自得其乐随遇而安的态度,说明作者对处理古代历史题材有一种 居高临下的立场。这也是穿越题材小说戏说历史解构历史习惯采用的历史虚无主 义做法。因此,在故事设计和人物性格心理的描述中,经常会有一种胜劵在握的 得意忘形。 《梦回大清》讲述一场由女主的穿越而带入异时空的变化,对异时空的影响, 也即改写历史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具有高知背景的当代女性,如何在宫廷生活 中斗智斗勇,获得皇子们的青睐,就此参与到宫廷内斗,演绎出大开大阖的人生 命运。茗薇充分利用十三阿哥、未来雍正皇帝四阿哥、八阿哥一众阿哥都对自己 的浓厚兴趣,在宫中巧妙地避开皇帝选秀,直接成为德妃侍女,为她周旋于众皇 子中间提供了机会。“他们再厉害,我也有个最大的优势……我来自未来,而且 对清史了如指掌呀!我从不想影响历史,但我一定要自卫。”④于是,在茗薇与 十三阿哥、四阿哥脚踩两只船的爱情云雨中,作者向我们展示了皇家权力争夺的 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作为穿越式言情小说,为迎合读者期待,爱情至上成为吸引读者的万能胶, 与皇子谈情说爱是作者习惯于选择的模式。随着故事发展,茗薇对十三阿哥和四 阿哥的爱情加深,她不由自主地放弃了最初的潇洒与隔膜。她用智慧和能力充当 他们的保护神,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可能发生的变故,使他们远离危险,如索额 图政变。作者以人物情感的交集改变历史运行轨迹的想法,渗透在小说中。但是, 当爱情欲火越燃越烈的时候,女主已无法像以往那样理智。她深陷爱情泥淖,却 由于来自未来世界而内心惶恐不安。“很多细节都与我看的历史书中描述的不同, 但主干却没有改变,我心下越发地怕了起来。”置身于未来世界,从结果倒推事 185 件进程,担心着尚未发生即将发生的事情落在他人身上又无法总是阻止,矛盾纠 结成为女主的心理特征,因此,她不再希望自己能够改变历史,“我只是个时空 的意外者,若说真改变了什么,也只有我嫁了胤祥这件事儿,上次救四爷,也说 不上是救,因为史书本来就没写他会被牵连进去,是我自己怕因为我的到来而发 生什么变动,才处处小心,而结果自然也与历史相吻合。”⑤ 小说中的历史架构多少是对应着正史来解说的,感情戏份的加重仅仅是故事 —— ①②③④⑤金子:《梦回大清》,朝华出版社,2006 年 1 月,10 页、11 页、31 页、55 页、 235 页。 发展的审美需要,作者清楚的很,历史不会由于女主的意外加入而发生任何变化, 只是对女主个人添了一份痛苦,这是穿越过去的全知但未必全能者的痛苦,历史 的发展应该是顺序而成的而非逆势上扬,“看着今天还在对你笑的人,却知道他 明天的命运是什么,心里的很多想法都被历史所局限住,这个人下场不好,要离 他远些,那个人会飞黄腾达,要离他近些。”根据结果倒推处事立场,其限制在 于“爱恨情仇不是由自己的心,而是由历史中的潜规则来决定,这种滋味真是难 以言喻。”①因此,茗薇最终希望突围,以生命去拯救十三阿哥,尽管康熙知道 她是冤枉的,仍旧对她下令赐死。这个一心想由穿越影响历史的人,得以的结果 是“从皇室除名,那就是说我的一切将会被抹个干干净净,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半 点痕迹……我就说看了那么些清史稿,可却从未见过我这一号。”②当然,作者 由于对女主的钟爱,最终还是让她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她与十三阿哥生活在一 起。这个没入正史记载的故事,呼应南柯一梦的寓意,结尾是好莱坞式的大团圆, 满足了大众寻求心理慰藉的需求。 作者让女主人公回到古代王宫谈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恋爱,由于事先知道底 牌,她一步步地走近最高权力圈,用智慧为她所爱的男人而战。尽管最终历史并 没有因为她的加入而改变,她所得到的真爱却保留下来。比起她在当代社会玩弄 的勾心斗角的手段,宫廷争斗的血雨腥风越发地使她浴火重生。这里,真情虽然 没有把历史打得落花流水,却成为解构历史的一把钥匙。当穿越小说利用女主去 把玩历史,调侃九五之尊的皇帝,与众皇子展开一场生死爱恋时,我们分明感到 的是作者理想与梦境的巨大反差。爱情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因而有必要到古代去 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做着公主梦的灰姑娘终于在写作和阅读中获得一种审美 的精神愉悦,大众文化正是为读者提供瞬间的代偿心理的满足,而非追求沉重的 意义价值。 二、桐华:九子夺嫡与琼瑶戏 桐华在“清穿小说”写作者中的能够积攒起超高的人气,来自于其小说《步 步惊心》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该剧在湖南卫视反复热播,创下高收视率。桐华 原名任海燕,网名张小三,现定居美国纽约,“悦读纪”签约作家。作为类型小 说言情类的知名作家,桐华的创作量很大,且大都是长篇小说。2006 年,《步 步惊心》由海洋出版社出版,此后三次再版。2006 年,《大漠谣》由河南文艺 出版社出版,2012 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再版。2007 年,《云中歌》由作家出版社 出版。2009 年,《被时光掩埋的秘密》由朝华出版社出版。2010 年,《那些回 不去的年少时光》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2011 年,《曾许诺》由湖南文艺出 版社出版。2013 年《长相思》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186 桐华的言情小说是宫中“帅哥美女”齐聚一处,令人大呼养眼的浪漫故事的 铺排。但是由于女主处于皇家重地,权力制衡、性格差异以及阴差阳错的机缘所 致,爱情最终处于矛盾纠结中,无法自拔酿成悲剧。这种和着泪水的凄美爱情, 受到青少年读者的追捧。 “清穿小说”中,桐华的《步步惊心》深受琼瑶“清 宫戏”的影响,矛盾集中在少男少女身上,随着长大成人,儿时的玩伴则影响一 生命运。桐华的百度贴吧月活跃粉丝达 5 万人之多,新浪微博粉丝达 60 万。小 说在台湾、越南、泰国上市,琼瑶式的言情是其小说的一大亮点。 《步步惊心》作为“清穿小说”,与《梦回大清》“梦回”不同的是,作者 —— ①②金子:《梦回大清》,朝华出版社,2006 年 1 月,235 页、276 页。 有意识地将其小说人物融合于正史中,寻找历史与书中人物对应点,使其人物活 动更符合一种历史的记载。最后一章以大事记的形式,补遗着小说中一些模糊的 关节,对人物事件的处理做一些说明。桐华希望通过言情方式,重新改变历史发 展方向,与其他穿越小说采取了完全一致的叙述套路。人物最初极其冷静高调出 场,设计着穿越后如何生存的步骤。随着故事的进展,女主逐渐融入古代社会, 深陷矛盾旋涡并依据所处境遇作出艰难痛苦的选择。作者赋予若曦随父生活在西 北军中的童年经历,无拘无束天真直率而又聪慧机敏的性格,既可以在宫中“出 位”迅速引起人的注意,又能够适可而止,不至于造成难已收拾的局面。加之穿 越前的白领张晓已 25 岁,经历过办公室争斗,精明强悍不惧阴谋的历练,让她 穿越到清朝去做一个 13 岁的满族少女若曦,从智商上绰绰有余,完全符合宫斗 人物具备的条件。正是这个有前世人生履历的智慧女孩,吸引了八阿哥、四阿哥、 十阿哥、十四阿哥、十三阿哥等一众皇子。而她在宫中一些譬如打架、救人、抗 旨等出格举动,也使众人见怪不怪,从而造成不断抖包袱解套,使故事情节跌宕 起伏潮起潮落荡气回荡的艺术效果。 若曦的姐姐若兰是八阿哥侧福晋,若曦投奔姐姐准备参选秀女,客观上已与 八阿哥在政治上结盟,出身没有选择,与未来的皇帝为敌,这是她所处政治阵营 上的硬伤,也是故事的看点。然而,作为已知历史答案的现代人,身处宫中险境, 若曦不会因亲情而放弃前途。这是她作为现代人自私的本性使然。“刚开始和十 三阿哥结交时,我是存着私心的。毕竟从表面上看我是八爷这边的人,姐姐更是 八阿哥的侧福晋,而历史却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获得了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我 虽然不可能扭转历史,但可以尽力给自己留条退路。”①正是留退路的想法,让 她在八阿哥与四阿哥两个激烈夺嫡的政治派别中,难以取舍,连带着感情既交付 八阿哥也接受了四阿哥,首鼠两端,造成皇子贵族一众男女的悲剧。 与金子塑造的女主为爱敢于承担后果不同,桐华的女主若曦性格极为复杂和 纠结,她既是现代女孩,从她对皇帝给十阿哥指婚非常愤怒就可以看出,其女权 意识可谓深入骨髓,“早知道古代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个人很难有自 主权,可是真实面对这一幕时,才感觉到它的残酷”。若曦推演到自身前途未卜, “想到姐姐,再看看眼前的一幕,还有渐渐逼近的选秀日期。难道这就是紫禁城 中所有人的命运?……我又会被指给谁?” 若曦这种想法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的皇权统治下,其叛逆性不言而喻,也会殃及周围的亲戚朋友。因此,她对着八 阿哥坦露心迹,“我难过是因为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听别人摆布。” ②得到的 是严厉的斥责。在保留前世记忆的灵魂穿越中,女主质疑封建体制的“进步性” 以女权反抗皇权带来的危机使其女性的主体性突显。此为穿越女主负载着作者的 理想,或称之为女主与作者在此保持着立场一致。然而正如当下社会,女性无法 187 突破“玻璃天花板”一样,为了升迁讨好男主子就成为一种不二法则。因此,若 曦得到御前奉茶女官一职,她对康熙以及他的众皇子细心体恤的照顾,低眉顺眼 的讨好,察言观色的侍候,处处拿捏出奴才应有的尺度。入宫时的棱角不断被磨 掉,变得心机日甚。得到皇帝赏银立马分给手下人。“不给你们些好处,你们怎 么会尽心为我办事呢?这个道理我在办公室玩斗争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了,在这里 更是迫不得已将它继续发扬光大,虽不能保证人人都是朋友,但至少减少敌人是 没错的。”③于是,对上是奴才对下是主子的姿态,在若曦来说使用得游刃有余。 —— ①②③桐华:《步步惊心·上》,花山文艺出版社,2011 年 3 月,63 页、40-41 页、93 页。 对太监宫女施以“小恩小惠”的“行贿”策略,成为她宫中生活的一项主要社交 手段,也与她在当代中毒颇深有关。穿越到清朝,尚且洗不掉“行贿”的渍子, 这里所延伸的办公室策略让作者的批判锋芒瞬间转化成一堆笑料,既解构了历史 也批判了当下。 在以言情为主的穿越小说中,桐华选择的是琼瑶套路,重在渲染女主的痴情 浪漫及悲惨命运。琼瑶小说“情思一大堆,感叹一大筐”,煽情到“繁琐至极, 缠绵至极,深情至极”的地步,在网络信息社会,琼瑶小说的拖沓已失去阅读基 础。文化快餐培育起一批吞食碎片、复制、粘贴等消费文化的速食主义者,读者 一心想看女主男主紧张缠绵的关系和宫斗的惨烈,并不在意其逻辑是否合理,作 品是否原创,至于抄袭了哪位叙述的套路更是无所谓之,网络上成长起来的小说, 本来是不必推敲的。因此,情节跳跃性地推进,语言眩目流畅,人际关系复杂多 头,都是吸引眼球的必备条件。桐华小说去掉了琼瑶式的繁琐和没完没了的抒情 虚饰,去掉了皇宫王府对女主深锁造成的一种希望获得男主拯救的渴念,转而始 终围绕着女主在人际关系方面的“自保”展开八面周旋,突显女主处于情感与权 力中心的矛盾纠结。 小说主要特征是女主穿越过去之后仍然保持着性别主体的思考倾向,在争斗 中分析局势,酝酿着如何发展关系。在对未来皇帝雍正,也就是四阿哥的态度, 若曦前后也是有变化的。从一开始主动结交到后来的情感投入和反复纠结。当然, 从前世的现代女性张晓的观点看来,雍正皇帝是她喜欢和欣赏的类型,认为在争 夺皇位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且八阿哥九阿哥也有置雍正于死地的心思。因此, 小说前半部是女主以现代人的高姿态为自己打气,努力布局与四阿哥结盟。招招 有效,其中对四阿哥采取打情骂俏欲擒故纵计谋,“如果四爷喜欢用强的,奴婢 没资格反对,四爷想要在这野地里苟合也遂四爷的愿”,①显示出她对控制男人 也就是未来皇帝的自信。然而,通过控制男人来控制世界的想法,是极其乌托邦 的,是现代社会女性对父权制体制的一种虚枉解释。作者只能借女主口吻,悲叹 女人包括自身的命运不济,像女主贴身丫鬟玉檀“这样心思聪慧的女子,放在现 代只要肯努力,哪里不是出路呢?可现在我却只看到黑漆漆的将来。女人都是水 做的,那是因为这个社会除了‘从父、从夫、从子’的三从,再没有给女人别的 出路。个人的坚强在整个男权社会中只是螳臂挡车,女人怎么能不落泪?”②作 者希望以现代女性已有的知识地位,去古代社会一展身手的愿望,显然由于女主 身陷父权制社会大本营皇帝宫中,而无法实现。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最大包袱是自认为对历史全知全能的女主,却无法预 测自已在历史中的地位走向。无形中助长了她的无望。小说以现在进行时推进时, 女主带着未来世界的已被教科书定论的历史记忆,确定雍正是接续康熙的皇帝。 正史是记载男性的历史,女性的失语和隐匿是女性与正史遭遇的必然结果。因此, 188 无法找到更多女性痕迹。这就使得女主对玉檀和自己的命运并不知晓,她的穿越 恰好可以书写自己的命运,以作者希望的方式,打入男权文化中心去颠覆一下皇 帝皇子们的生活。然而,随着小说的深入,在虚构的空间里,作者并不能够让女 主像在当代一样保持理性的斗争技巧从而达到自保的目的,并在此基础上影响历 史走向。小说后半部,置身于九个皇子中,情感因素逐渐占上峰,若曦希望以一 己之力缓和九子矛盾,但政治与感情绞在一起的复杂性和制衡使她进退两难,理 性已让位于情感。康熙下旨赐婚十四阿哥,本是一桩比嫁给太子更好的姻缘,若 —— ①桐华:《步步惊心·上》花山文艺出版社 2011 年 3 月 101 页、263 页。 曦由于心系四阿哥八阿哥,抗旨不遵,被“责打二十板,遣送浣衣局,专为宫中 太监洗衣。”①虽然四阿哥十四阿哥等人在背后打点,但洗衣苦役浣衣局女孩和 太监的欺负骚扰仍然让她苦不堪言。而四阿哥出于政治考虑,为自保完全不去公 开探视她。在此,皇权至上的相对稳定的权力结构关系,其坚固程度是感情无法 冲开的。女主充其量不过是个皇权杖下任人宰割的奴才而已。 作者至此不得不承认,现代女性穿越到古代是无法生存的。仅是一桩抗婚, 就足以毁掉一生,又怎能居中调和皇子间的矛盾甚而改变历史进程呢。因此,作 者以女主爱情干扰历史不过是现代人的一厢情愿,历史政治大事件中,女主不过 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配菜,最终还是被政治历史玩弄于股掌之中。未来的雍正还是 雍正,可以随心所欲地蒸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据茗薇为已有,更可以置兄弟情 谊于不顾,唯政治利益江山社稷是重。因此,作者写到最后,马尔泰·若曦已完 全控制不了局面,在权力和感情的双重挤压下,在四阿哥使出杀手锏对付政敌八 阿哥的过程中,她整日里担惊受怕,忧郁成疾,泣血而死。② 小说写到最后,终是一曲凄美的爱情挽歌,爱恨情仇缓缓落下帷幕,政治自 然也收起刀光剑影。穿越不再成为时下人们调侃古人的玩笑,也不是女性因缺少 王子爱慕,普遍患上“公主病”,去皇宫过把瘾,承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宠溺” 想往,而是难以肩负历史人物复杂人性的沉重。结尾处的若曦渴望化骨扬灰,走 出紫禁城,“随风而逝”自由飘扬,当是作家坚持性别立场的重重一笔,使小说 撑得住虚飘,立得住脚跟,这一点是桐华与众不同的地方。 三、波波:女权立场强势移栽 波波的长篇小说《绾青丝》在女性穿越写作中可谓鸿篇巨制,全书近 150 万 字,四卷,气势庞大,是以言情、奇幻为主要内容的架空式穿越小说。据百度百 科资料显示,波波本名黎珂,70 后网络当红作家,2001 年在网上开始写作,曾 是晋江网的写手。2002 年出版小说《花神的女儿》,2003 年受聘于重庆文学院 创作员。另著有中篇童话《睡美人》、长篇小说《珠子》、《追》等。作者自述 其“写文是为了自我满足,若能在娱乐自己的同时给读者带去一点快乐,是我莫 大的幸福”可视作她的文学观。《绾青丝》写于 2006 年 8 月 11 日,在起点中文 网连载,居百度小说排行榜榜首长达一年之久,2011 年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 版社,进入畅销书行列。 《绾青丝》封底称,该书“以其丰富的想象、惊天动地的故事情节,而备受 网友的关注”,“直至今日,能与之媲美的仍屈指可数,其经典之处不仅在于作 者的语言功底和想象力,更在于故事情节的发展都相当巧妙、丝丝入扣、令人着 迷、不忍释卷”。《绾青丝》获得上述评价并不为过,在网络类型化小说中,动 辄百万字的大部头作品并非少见,穿越小说亦如此,这与网络小说推着写的随意 189 性创作方式有很大关系。多数情况下,穿越小说的写作资源来自通俗小说电视剧 的滋养,人物关系情节设置以及语言表述都不同程度似曾相识,是通俗电视剧文 化的延伸。有些“清穿小说”很明确地表现穿越女主对电视剧编造史实方面的不 满。如《步步惊心》中,女主若曦以作者身份表达史实不清的立场,“‘四王爷 身边可有一位腿不方便,叫邬思道的幕僚?’/他干脆地回道:‘没有。’/我的 第一反应就是,我被电视剧《雍正王朝》涮了!正在发怔,他又说:‘朝中并没 有田镜文此人,不过倒是有个叫田文镜的。’/我忙说:‘那就是田文镜, —— ①②桐华:《步步惊心·下》,花山文艺出版社,2011 年 3 月,357 页、99-100 页。 我记错了。’……我一面往回走,一面大骂编剧和自己,胡编乱造、不负责任! 烂记性,名字都会记错!”①在“清穿小说”扎堆的情况下,雷同的故事模式、 同质化的描写,结构框架的基本一致,都使“清穿小说”在故事跳跃性大、历史 知识贫弱、文学性差、语言缺乏功底等方面备受诟病。 波波在“清穿小说”兴起的 2006 年,为避免历史常识的张冠李戴,以至于 暴露“历史小说”功底不足的硬伤,同时出于突破穿越小说具体时空的束缚,尤 其是对女性主体意识的束缚,选择了完全架空历史,在没有朝代限制的时空里, 自由地挥洒想像,充分地展示女权立场。 穿越小说的女权立场往往是受众颇为认可的,这与穿越小说女性受众群体有 关。由于穿越小说的写作都是刚刚步入社会的白领,男权文化在办公室政治中体 现的尤为明显,女性处于底层地位,张扬女权立场是其在创作中寻求的一种补偿 心理。穿越小说的读者又多半是大学生,她们处于青春发育期,极需通过阅读确 立两性关系中的性别主体身份,寻求一份经济独立的两性相悦的感情,这是白领 和大学生的一种共识。因此,女权立场是许多穿越小说试图张扬的。 但是,许多穿越小说写作过程中,由于作者的观念受到性别消费文化的影响, 过于强调女主貌美如花且撒娇任性,以献媚的方式吸引得一众男人心生保护欲望, 客观上很难摆脱“男才女貌”、“男强女弱”、女人是花瓶的男权文化陷阱。一 些“清穿小说”中,由于对皇权贵族生活的向往,女主穿越到清朝皇宫或王府, 希望能够做嫔妃当公主以摆出呼来唤去的役使奴仆的派头,很大程度上是消费文 化等级差异贵族化生活大写意的结果。但是,投身到拥有皇帝嫔妃阿哥公主的清 朝,不仅受到朝代的限制,充其量只是作为一个“秀女”身份进入宫中,以备皇 帝选为嫔妃的替补队员,或为皇子充当福晋侧福晋。纵然获取了与王爷公子谈情 说爱的机会,女人施展能力的天地也不过是宫中和家庭两点一线的狭窄空间。因 此,与众女主争风吃醋,求取男人的专属的“宠溺”,以“情感关系”为纽带, 从而达到晋级社会顶层与精英男人相伴而行的目的,就成为“清穿小说”制造 “宫斗文化”的必然选择。 客观上讲,处处要男人“宠溺”的“公主病”现象仍然是当代女性寻找“男 子汉”而不得的一种曲折表现。这与 20 世纪 80 年代中国女性呼唤男子汉,有异 曲同工之处。只是在当代,女人不再需要智慧力量与其相匹配的男人,共同承担 更多的社会责任。而是需要拥有权力地位的男人,像呵护公主一样呵护自己,为 自己提供可供其娇纵任性的环境。中国社会由于计划生育国策,独生子女获得家 庭亲人普遍照顾而形成的“公主病”,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心理趋向。事实上,正 是这批独生子女,处于社会转型期的非常阶段。分房福利取消,大学研究生毕业 未必能够找到理想工作,而且还要通过用人单位的招聘、口试、笔试、面试层层 选拔,与父母辈一生只在一个单位工作不同,不仅走上一条“被选择”的竞争上 190 岗的道路,还要在失业就业不断循环中求取功名利禄。从小到大,成长过程中的 精英文化教育,包括琴棋书画培养都在残酷就业的一瞬间被砸得粉碎。一批空有 报负和才华的女性,遭遇社会竞争压力促使其不再仰权力鼻息,转而投入小说电 视剧的写作与欣赏,寻求一份精神上的自由。 因此,穿越到异时空,是作者为摆脱现实生活不如意而选择的一种逃避方式。 作者脱离当下的束缚,走入另一个时空时,她的身心得到解放,创作的自由与快 乐就为情感的宣泄提供了条件。因此,很多穿越小说作者不具真名不透露身份的 —— ①桐华:《步步惊心·上》,花山文艺出版社,2011 年 3 月,211 页。 隐喻也在于此,她们与传统的从事纯文学的作家疏离,在于她们希望通过自己手 中创制的大众文化自娱自乐再娱乐他人,在穿越女主身上获得一种现实生活不得 志的代偿心理满足。正如一些作者,在小说中使用的名字往往与自己使用过的网 名一样,作者会附着在女主身上,女主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在现实社会中的作者 立场。 《绾青丝》开篇就写女主叶海花正被男人压在身上做“活塞运动”,提醒着 人们女人性别的被动性,语言间充满着穿越者蔑视一切的调侃精神,这与其他穿 越小说女主的高调登场并无二致。“那死小鬼没说过借尸还魂是这么痛的,我整 天泡在网络上看过的 N 本穿越小说也没说过借尸还魂是这么痛的,难道是我的灵 魂与借来的身体有排异反应?”接下来,她在前世的女权意识提醒她需要研判古 代环境下女人的地位。“在古代,女人有多受压制、多没有地位我非常清楚,就 像这个压在我身上看起来似乎无比享受的男人,根本一点儿也没有在意我身体的 感觉,女人对男人而言,不过如一样物品,或许还不比一匹马几头猪来得重 要。”确认古代女人地位如此低等,穿越者也只好认栽,顺水推舟,通过身边的 物质来考量身处环境是否优良。正如穿越小说许多女主醒来通过床来辩识是否置 身富贵人家一样,红木床让女主松了口气,“他是我以后的长期饭票,服侍好这 个老板,我以前在 21 世纪渴望当个‘米虫’的理想说不定就有可能实现了。”① 女主前途未卜时的调侃,并非说她要甘心当个饭票,只是没有选择的一种妥协而 已。记忆中的她对男人看法并不好,前世的她正准备结婚时查出乳腺癌,乳房割 掉一个后男友落荒而逃。父亲极其自私,在母亲过世一周后再婚,他需要人照顾 他,雇用保姆要花钱,等同于保姆的妻子却不必支付这笔钱。可是“妻子虽然不 用花钱, 却要用爱情骗来,所以,他就需要爱情了。”②对于男人的所谓爱情等于自私无 耻的通透理解,让女主死后不肯转世。冥王之子冥焰因此爱上叶海花,然而他也 是自私的,为真正得到她的芳心,冥焰让她穿越到最坏的男人那里,以便让她明 白世上的男人都不如冥焰爱她。 《绾青丝》女主,穿越落地之后首先盘算着自己在异时空可以实现某些前世 未及的愿望,但是,残酷考验已经降临。作者让女主还魂在天曌国丞相蔚锦岚女 儿蔚蓝雪身上,承受着前朝太傅慕容楚之子楚殇的报复。楚殇是垄断着天曌国丝 绸盐茶生意的大财主,对蔚锦岚的报复集中在其女儿身上。因此,穿越故事最初 不仅与女权毫不搭界,女主还沦为男人的性奴。 网络作者的写作策略可以说是先抑后扬,吊足读者胃口,以最残酷的命运打 压女主,迫使其迸发出顽强的生命火花。类似于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作者为将来某一时段,女主承担叱咤商场王府夫人的大任,安排她遭 受强奸、弑父、当妓女种种非人待遇。妓院老鸨月晚池是楚殇的红颜知已也是无 191 极门派高手,作者借此也不忘记蜻蜒点水般地批判现实,取悦一下读者,网络写 作解构现实历史,释放压力的审美功效还是要讲究的,“有本事开妓院的老鸨, 肯定与官府的关系是极好的,由古至今官场的黑暗,在前世我也了解得不少 了。”③作者这种时不常地在书中爆点现实生活黑暗不公的料,而调侃口吻又显 得批判锋芒并不尖利,对于自由书写随意发表的网络写作来说,可算作一种提味 的佐料。而女主即使在妓院也没有落到恶魔的手中,她那智勇双全的性格在不断 地和楚殇斗法中得以充分展示。“宁愿将命运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上,才活得踏 实。”④因—— ①②③④波波:《绾青丝·上》,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1 年 12 月,4 页、23 页、35 页、 46 页。 此,在其主动应对的心态下,妓院对女主来说,不再是火坑,而是成为女主展露 受过良好现代教育和艺术才情的平台。 但是,《绾青丝》的女权立场表现的过于直白,这也是网络写手与纯文学作 家不同的地方,纯文学作家语言寓意都是极其讲究的,为读者留下极大的想象空 间,小说的复杂性是作家追求的目标之一。网络穿越写作,语言表述似乎是越直 白越明了越到位。《绾青丝》在情节结构故事讲述上,相对成功,是以女主为中 心展开的集爱情角逐、政治拼杀、商海征战、武林复仇、外敌阴谋颠覆等激烈看 点的传奇女子小说,容纳了网络小说多种流行因素,折射了当代女性在官场商场 情场方面得不到满足的心理。女主置身于各种势力的制衡中,潮起潮落,大开大 阖。但是,小说非要固执地表现女权立场,在无厘头搞笑和慷慨激昂的语言表达 中向古人亮剑。首先,关于女子读书受到妓院老鸨的质疑,女主马上会想到, “在我们 21 世纪,生存竞争如此激烈,管你是男是女,少读一点书都可能活不 下去。女人要想获得个好工作,得比男人学会更多的本事;女人在事业上想获得 成功,得比男人付出更多的心血、汗水和努力,但她们仍然逃脱不了被歧视和流 言蜚语包围的命运。人类文明进步到 21 世纪,男权社会也从来没有消失,男人 对女人的轻视,只是没有在古代女子身上做得那么明显、那么形式化而已,而男 人对女子精神和人格上的禁锢,比起古代来恐怕还要变本加厉。”①这种夸夸其 谈的女权理论,让人很明显地感受到作者站出来讲话的意图,似乎是作者在现实 生活中受到不公平的性别待遇,而借写作之机在书中的发泄。其次,女性经济独 立的表现,尤其是利用现代知识欺负古人的作法,搞得古人人仰马翻,傲视天下 的得意心理。譬如,女主利用现代社会习得的契约理论,迫使“锦绣庄”承认绘 制花样必须向女主支付费用,“用这花样制出来的任何成品衣物鞋袜,以及照这 花样儿织出来的丝绸锦缎,按每月毛利收入的一成提银子给我。”②再次,女性 还要懂得易容,充分利用现代化妆术,去展示今人盖过古人的惊艳,让古人目瞪 口呆。“我知道要把自己化成什么模样,好歹我前世在百货公司也卖过几年化妆 品,化妆术还不赖,上辈子别的好处没有,就是换了 N 个工作,多少学了些生存 技能,累积了不少经验。……眉要挑高,飞入鬓角,看上去才够冷艳;眼线是为 了今晚的舞蹈,勾画得又浓又黑,让我本来就大的眼晴看起来更是亮得耀眼,顾 盼之间皆是风情。”③作者为女主在大厅广众的出场,安排了一场演出。女主的 花名是卡门(作者的网名也叫卡门)“她身上拥有前世的我所缺乏的一切特质。 抛弃世俗的眼光,只为自己而活,是多少为生活所累的人心中奢侈的梦想。”④ 这只为自己活着的女主,登台献艺的舞蹈《卡门》突出了对男人的蔑视,“爱情 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 了不起”。最终女主的初夜竞拍到了黄金 1100 两天价。这种女权立场的表演, 192 有些故作姿态之举,很难融入小说中变成其血肉,终究是些二层皮,与小说人物、 环境隔膜着。 虽然小说的女权立场表述显得十分可笑,但结构上还是十分讲究,设计了明 暗四条线索。其中三条线索是尘世的,一条是以女主和楚殇太极门展开的爱恨情 仇故事,一条是以宇公子(皇帝)为女主绾青丝线索展开的“注定不能坦诚相对 的”故事,一条是以和“风一样男子”的云家少爷云峥展开的短暂而美好的婚姻, 三条线索都与皇家故事密切相关。第四条线索设计得非常巧妙,是写冥界冥王之 —— ①②③④波波:《绾青丝·上》,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1 年 12 月, 65 页、67 页、73 页、 75 页。 子冥焰因爱叶海花,从冥府为她输送能量使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故事。作品的 玄幻性正是通过冥焰传递出来的,而冥界的正能量支持着叶海花在现世与其他恶 势力展开搏斗,此种取正气于地府的安排,确实有些意味深长。 四、小逍主:无厘头后现代写作 小逍主,百度资料称,本名姚莉,记者,在晋江文学网发表作品。2011 年, 长篇小说《穿越只为遇见你》由文汇出版社出版,2008 年,《胭脂扫蛾眉》由 新世界出版社出版,2008 年,《青花瓷》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百度百科资料 显示,小逍主认为,职“写作本身就是一个孤独的过程,却因为有着感情的纠葛、 故事的发展、文字的创造而变得充实愉快起来。我喜欢沉浸在自己的写作世界中, 享受着故事中的喜悦和哀愁,用自己的语言编织出自己所喜欢的故事,描绘那些 真挚的情感。”网络穿越小说,卸掉了传统文学“文以载道”的沉重性,在对纯 文学作家热衷的文学意义价值的消解中,获得一种与网民嘻哈玩闹的大众式的狂 欢。在这里,除了“真挚的情感”,“自已所喜欢的故事”,其他都可以编造。 穿越小说的同质化现象普遍存在,小逍主《穿越只为遇见你》其沿袭的穿越 小说摔跤、车祸等套路,职由于带有“跌入”历史黑洞的性质而再三被许多作者 挪用。女主在清晨准备去超市买东西,只见马路上“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般驰 来”,眼前一黑她就穿越到了清朝,只是穿越到年龄更小的人物身上。前世大学 生姚遥附身于月夜国宰相李慕然的十岁女儿李遥身上。对方是从假山上摔下来, 醒来就被姚遥的灵魂占有了。同样是高调登场,姚遥认为以 21 世纪的人搞定古 人绰绰有余。在此,男人的美色成为调侃对象。一般的女主穿越的写作套路是, 作者安排女主落地后碰上美男帅哥,先被男人的美色征服,变为花痴,然后再展 开故事。《穿越只为遇见你》的美男帅哥登场全部集中在故事开篇,以集束轰炸 的方式,让女主应接不暇,为女主古灵精怪的扮相铺垫,因此,小说到处都是夸 张任性撒娇作态的语言表述方式。“命运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的喜欢恶作剧啊, 给我安排一个美人做爹爹,一个帅哥当哥哥,我正常的反应应该是仰天长笑才对 吧。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有种莫名的失落。是谁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 如果这个‘月’,你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那么靠得越近,就越是折磨啊。”① 相类似的描写套路,只要阅读数量越多,循环速度越快越就会自然而然地引 起读者不满。如同面对信息过剩一样,使读者进入一种垃圾处理的厌倦心理状态。 在问卷星(http://www.sojump.com)的调查问卷《网络小说同质化与差异性研 究》中,在“您觉得网络小说本身有什么缺点”的四个选项中,选择内容低俗浮 浅的占 61.9%,文章不够严谨的占 71.43%,错别字多表达不清楚的占 38.1%,而 认为情节雷同的占 90.48%,是比例最高的选项。尤其是“清穿小说”这种雷同 193 比比皆是,粉丝最终还细分为“四爷党”、“八爷党”、“十四爷党”,标示着 网络穿越小说类型化写作达到的大众文化拥戴程度。关于网络类型化写作同质化 短板的问题,是被诟病最多的缺陷。但是,以网络小说为蓝本的各项下游改编者 却不太承认这种缺陷会影响到网游业的繁荣。“除非全中国作者大脑都不再产生 新的创意,只要有一个人写一部和别人都不一样的作品,他就会红,因为整个市 场是开放自由的。”②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是网民大呼上当,表达对同 —— ① 小逍主:《穿越只为遇见你》,文汇出版社,2011 年 8 月,5 页。 ②诸葛漪:《网络小说同质化影响网游改编?业内称可能性不大》载《解放日报》,2012 年 8 月 1 日。 质化的不满,当然不满也要看,就如有些郭敬明的崇拜者对于抄袭事件的态度一 样,他抄袭我们也爱他,爱谁是没有理由的。另一方面则是市场对网络类型化写 作的信任,这种信任助成网络类型化写作的发展壮大。 因此,在同质化写作下,偶然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小说的存在价值就 会凸现出来。《穿越只为遇见你》中,与涉及历史、政治、后宫、商场等惨烈撕 杀的穿越小说不同,小说集中表现女主任性胡闹,对权威的消解、拂乱,呈现出 后现代文化的特征。后现代的“典型特征是削平深度模式,消褪历史意识,主体 性与个人风格的丧失、距离感消失等。正是在这些文化精神的层面上,网络及其 文学中凝聚着解不开的后现代情结——后现代话语的知识态度、边缘姿态、平面 化理念等”,“如果说现代主义文学仍然可以以其形式追求和隐含深邃的内容给 人以美的愉悦和享受,网络化了的后现代作品则不再提供任何经典作品所具有的 意义,它提供的只是一种表演性的文学经历,一种回避意义的文字游戏。”① 《穿越只为遇见你》实际上最缺少的就是引人思考探讨的阔大空间,真正是 “回避意义的文字游戏”。小说的扁平化特征非常明显,只想说一件事就是爱情, 牵涉的故事情节也并不复杂,从现代穿越到古代的妹妹李遥爱上哥哥李祁轩,为 此拒绝了象征权威的皇子君衡的求婚。女主为此不断地逃婚到书院,游走于江湖, 表现着对祁轩的情真意切。直到祁轩战场得胜归来,碾转反彻,迷底揭开,祁轩 是宰相李慕然的养子。两人的关系再也没有道德禁忌的束缚,终于演变成一对神 仙眷侣。在此,作者意图表现的是纵然皇权威仪,高高在上,在女主千古绝唱的 爱情冲击下也会变得一钱不值。最终,宰相一家放下名利,不动声色举家迁徒。 祁轩和李遥则走入“鸳鸯不羡仙,醉卧红尘最深处”的理想生活。 小说的后现代叙事特点表现在:一是逃离权威并不反对权威。已爱上祁轩的 李遥为逃避与皇子楚君衡相亲翻墙而过,砸到地上惊了马车里面的男子,“微微 带着些骄傲的男子,有着如混血儿一般邪美清晰的轮廓,他只静静地站在那里, 却有一种真正属于王者的气势悄然散发出来。”②在与君衡的相处中,这类不断 地逃离同时又被君衡吸引的描写,意在表现楚君衡的皇子风范,也好在女主身上 留下两男一女三角关系造成的内心纠结做个铺垫。“我几乎想当场吐血身亡。天 啦,怎么好死不死撞到他的车上,还让他看见我这么丢脸的糗样,真是超级没面 子啊!”③二是解构形象。作者在此选择无厘头来破坏秩序,离析正统。女主形 象是宰相女儿大家闺秀,必然熟谙男权社会行为规范。然而,作者全然超越历史, 尤其是正史。赋予女主以无厘头的方式对抗相亲事实,女主开始喝酒行酒令,搞 乱自已形象,“驼背的人是怎么睡觉的?/放下驼睡啊。/错,是闭着眼睛睡觉 的!”“一个人只有三根头发,可为什么要在参加宴会前拔掉一根?/那根已经 白了吧?或者拔掉更漂亮?/错错错,因为他想中分啦!哈哈哈哈”。作者连脑 194 筋急转弯也用上了。不仅如此,为强化无厘头搞笑,网络语言也被直接移植到小 说中,“>_<祁轩和君衡满脸黑线地望着我。”④在众人惊愕的表情中,女主希 望以刁蛮任性的无厘头达到吓跑君衡的目的。三是大词小用。“抗议,严重抗议! 君衡这家伙,他到底想干什么啊!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频频亮相,以至于我家门 槛都快被他踏破了……我家每天都会上演众人狂欢图,完全不顾我这个当事人的 感觉。”⑤类似于抗议这类词汇,一般是外交辞令,可是却上了个人表述的榜单, 有一种以小充大,以弱示强的戏剧效果。四是制造前后矛盾的杂烩。“小姐!小 —— ①欧阳友权:《网络文学的后现代文化情结》载《文艺理论与批评》,2003 年 2 期 ②③④⑤小逍主:《穿越只为遇见你》,文汇出版社,2011 年 8 月,11 页、11 页、13 页、22 页 姐!太子爷来了,老爷叫你赶快出去。小秋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通报,那个激动得 是颊上飞红,杏眼含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情郎来了。/知道了,知道了。小秋, 做女人不可以这么花痴的啦,要有气质,要衿持,懂不懂啊,不然传出去很丢 你家小姐我的脸啦!/‘咦?不是小姐你经常教导我们说,做女人要敢爱敢恨, 勇往直前么?小姐,我可是牢记你的话,努力做个新女性,长你的志气啦!小秋 万分委屈。/这个我是有说过啦……’敢情她们这么花痴原来还是我苦心传导女 性主义的结果。这就叫做自食苦果啊!”①作者对女性主义也不客气地解构, “敢爱敢恨”、“气质”、“衿持”归为女性主义杂烩,涂抹女性主义立场。五 是善用反讽。女主享受君衡包下凌波楼二楼的示爱方式,“君衡从怀中取出一碇 金子放在桌上,如此阔绰的出手,把面前一堆人都震住了。唉,做个有钱人就是 好啊,直接用钱去砸死仇人就好了”。②六是充斥戏谑。女主给君衡介绍男友千 翼以报复。“咱老百姓啊,今个儿要高兴”,“‘你高兴个头啦!头上冷不防吃 了一个暴栗’,‘没事引个男人来想做什么?’/‘做什么?做媒啊?’我见君 衡满脸黑线,手指又要朝我的头敲下来,赶忙双手抱头,躲到安全地带,‘君子 动口不动手,你别过来!’/‘他是个男的啊!你没长眼睛是不是?’君衡简直 快被我气疯了。/‘男女平等,你歧视男性,谁说只能男人和女人相爱啊?男的 为什么不能喜欢男的啊?’/君衡倒抽一口冷气,可怜的古人,被我这一通惊世 骇俗的耽美论震晕了头。”③ 《穿越只为遇见你》体现了网络写作的后现代精神,在小说中任何一种背景 设计诸如皇家生活、宰相家事、书院、战场等都是为反讽、戏谑等人物的无厘头 杂烩表演而服务的。如果抽离掉这些古人背景,故事放置在当代社会仍然是可以 成立的。因为,小说重点表现的是一种无深度的不断重复的语言狂欢。甚至可以 通过语速的杂沓,听得到这是一个话痨在咕哝,不论是否有听众,作者或者女主 都要持续不断地说下来,以完成她的表演性人格。 195 —— ①②③小逍主:《穿越只为遇见你》文汇出版社 2011 年 8 月 23 页、25 页、28-29 页 主要参考文献 一、学术著作 〔1〕 《社会性别研究选译》王政、杜芳琴主编,三联书店,1998 年版。 〔2〕 《妇女:最漫长的革命》李银河主编,三联书店,1997 年版。 〔3〕 《文学、艺术与性别》李小江等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 〔4〕 《女权辩护》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著,商务印书馆,1996 年版。 〔5〕 《让女人自己说话》李小江主编,三联书店,2003 年版。 〔6〕 《一间自己的屋子》弗吉尼亚·伍尔夫著,三联书店,1992 年版。 〔7〕 《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张京媛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年版。 〔8〕 《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刘慧英著,三联书店,1995 年版。 〔9〕 《性别与中国》李小江、朱虹、董秀玉主编,三联书店,1994 年版。 〔10〕《第二性——女人》(法)西蒙·波伏娃著,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年版。 〔11〕《女性的奥秘》 (美)贝蒂·弗里丹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 年版。 〔12〕《女性主义神学景观》 (德)温德尔著,三联书店 1995 年版。 〔13〕《女性白皮书》 (美)贝蒂·弗里丹著,北方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 〔14〕《圣杯与剑》(美)理安·艾斯勒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 年版。 〔15〕《性政治》凯特·米利特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 〔16〕《福柯与性》李银河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 年版。 〔17〕《西方女性学》刘霓著,社科文献出版社,2001 年版。 〔18〕《父亲:神话与角色的变换》 (美)阿瑟·科尔曼、莉比·科尔曼著, 东方出版社,1998 年版。 〔19〕《女性主义思潮导论》 (美)罗斯玛丽·帕特南·童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 2002 年版。 〔20〕《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 (美)约瑟芬·多诺万著,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3 年版。 〔 21 〕《 午 后 的 爱 情 与 意 识 形 态 ——肥 皂 剧 、 女 性 及 电 视 剧 种 》,( 美 ) 劳 拉·斯·蒙福德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 年版。 〔22〕《犹在镜中》戴锦华著,知识出版社,1999 年版。 〔23〕《“娜拉”言说》刘思谦著,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 年版。 〔24〕《女性声音的诗学》王春荣、吴玉杰主编,辽宁大学出版社,2003 年版。 〔25〕《反抗与困境——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陈志红著,中国美术学院出 版社,2002 年版。 〔26〕《中国女性文学新探》盛英,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 年版。 196 〔27〕《多彩的旋律——中国女性文学主题研究》乔以钢著,南开大学出版社, 2002 年版。 〔28〕《写在文学的边缘》金燕玉著,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 〔29〕《世纪末的中国文学论稿》阎纯德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 年版。 〔30〕《二十世纪中国女作家研究》阎纯德著,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0 年版。 〔31〕《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论》林丹娅著,厦门大学出版社,1995 年版。 〔32〕《西方女性主义与中国女作家批评》西慧玲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3 年版。 〔33〕《西方女性主义文论研究》杨莉馨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 〔34〕《空前之迹——1851—1930:中国妇女思想与文学发展史论》王绯著, 商务印书馆,2004 年版。 〔35〕《女性权力的崛起》李银河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年版。 〔36〕《边缘叙事—20 世纪中国女性小说个案批评》徐岱著,学林出版社,2002 年版。 〔37〕《关于性别的追问》王周生著,学林出版社,2004 年版。 〔38〕《多重主体策略的自我命名: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研究》宋素凤著,山东大 学出版社,2002 年版。 〔39〕《花雨》谭湘、荒林主编,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 〔40〕《女性生存与女性文学诗学》王春荣著,辽宁大学出版社 2002 年版。 〔41〕《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的生命意识》郭力著,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 〔42〕《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盛英主编,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 〔43〕《当前文学症候分析》雷达著,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 〔44〕《无边的挑战》陈晓明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 〔45〕《数字化语境中的文艺学》欧阳友权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年版。 〔46〕《文学的维度》南帆著,上海三联书店,1998 年版。 〔47〕《“美女文学”现象研究》邵燕君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 二、文学作品 〔48〕《张洁文集》作家出版社,1997 年版。 〔49〕《张洁文集》11 卷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版。 〔50〕《无字》张洁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 〔51〕《流浪的老狗》张洁著,译林出版社,2013 年版。 〔52〕《铁凝自选集》作家出版社,1997 年版。 〔53〕《笨花》铁凝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年版。 〔54〕《从梦想出发》铁凝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 年版。 〔55〕《惊异是美丽的》铁凝著,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 〔56〕《第十二夜》铁凝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10 年版。 〔57〕《王安忆自选集》作家出版社,1996 年版。 〔58〕《富萍》王安忆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 〔59〕《上种红菱下种藕》王安忆著,南海出版公司,2002 年版。 〔60〕《桃之夭夭》王安忆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 〔61〕《天香》王安忆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版。 〔62〕《众声喧哗》王安忆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 197 〔63〕《空间在时间里流淌》王安忆著,新星出版社,2012 年版。 〔64〕《今夜星光灿烂》王安忆著,新星出版社,2013 年版。 〔65〕《弟兄们》王安忆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版。 〔66〕《隐形伴侣》张抗抗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 年版。 〔67〕《大江逆行》张抗抗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 年版。 〔68〕《情爱画廊》张抗抗著,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 年版。 〔69〕《大荒冰河》张抗抗著,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 〔70〕《作女》张抗抗著,华艺出版社,2002 年版。 〔71〕《天然夏威夷》张抗抗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 〔72〕《伤怀之美》迟子建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 〔73〕《迟子建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版。 〔74〕《晨钟响彻黄昏》迟子建著,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版。 〔75〕《伪满洲国》迟子建著,作家出版社,2000 年版。 〔76〕《清水洗尘》迟子建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版。 〔77〕《我伴我走》迟子建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 年版。 〔78〕《踏着月光的行板》迟子建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 年版。 〔79〕《假如鱼也生有翅膀》迟子建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 年版。 〔80〕《我的世界下雪了》迟子建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 年版。 〔81〕《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 年版。 〔82〕《起舞》迟子建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 〔83〕《越过云层的睛朗》迟子建著,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 〔84〕《迟子建散文》迟子建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 年版。 〔85〕《白雪乌鸦》迟子建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年版。 〔86〕《鬼魅丹青》迟子建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 〔87〕《福翩翩》迟子建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 〔88〕《花瓣饭》迟子建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版。 〔89〕《黄鸡白酒》迟子建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 〔90〕《晚安玫瑰》迟子建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年版。 〔91〕《池莉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年版。 〔92〕《一夜盛开如玫瑰》池莉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版。 〔93〕《斯妤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 年版。 〔94〕《陈染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年版。 〔95〕《阿尔小屋》陈染著,华艺出版社,1998 年版。 〔96〕《凡墙都是门》陈染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版。 〔97〕《林白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版。 〔98〕《说吧,房间》林白著,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版 。 〔99〕《玻璃虫》林白著,作家出版社,2000 年版。 〔100〕 《猫的激情时代》林白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版。 〔101〕 《妇女闲聊录》林白著,新星出版社,2008 年版 。 〔102〕 《万物花开》林白著,中国工人出版社,2011 年版。 〔103〕 《北去来辞》林白著,北京出版社,2013 年版。 〔104〕 《小青是一条鱼》徐坤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版。 〔105〕 《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徐坤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 〔106〕 《上海的风花雪月》陈丹燕著,作家出版社,1998 年版。 198 〔107〕 《上海的红颜遗事》陈丹燕著,作家出版社,2000 年版。 〔108〕 《上海色拉》陈丹燕著,作家出版社,2001 年版。 〔109〕 《鱼和它的自行车》陈丹燕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 。 〔110〕 《女贞汤》刘索拉著,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 年版。 〔111〕 《性别:女》王周生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 〔112〕 《城市记忆》宣儿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 〔113〕 《盛开的裙子》宣儿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 〔114〕 《太阳落山》宣儿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 〔115〕 《南方与北方》艾云著,广州出版社,1999 年版 。 〔116〕 《欲望之年》艾云著,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年版。 〔117〕 《哈拉在叙事的风中回顾》艾云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 〔118〕 《黑色的舞蹈》残雪著,民族出版社,2000 年版 。 〔119〕 《蚊子与山歌》残雪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版。 〔120〕 《长发的遭遇》残雪著,华文出版社,2002 年版。 〔121〕 《五香街》残雪著,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 。 〔122〕 《如影随形》徐小斌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年版。 〔123〕 《羽蛇》徐小斌著,花城出版社,1998 年版 。 〔124〕 《蔷薇的感官》徐小斌著,华艺出版社,1998 年版。 〔125〕 《糖》棉棉著,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 年版 。 〔126〕 《棉棉精品集》棉棉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 〔127〕 《上海宝贝》卫慧著,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 年版。 〔128〕 《卫慧作品全编》卫慧著,漓江出版社,2000 年版。 〔129〕 《围棋少女》山飒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 〔130〕 《柳的四生》山飒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 年版。 〔131〕 《我们的爱到哪里去了》朱文颖著,安徽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 。 〔132〕 《高跟鞋》朱文颖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 〔133〕 《水姻缘》朱文颖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 〔134〕 《今晚你不留下陪我吗》魏微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 〔135〕 《情感一种》魏微著,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0 年版。 〔136〕 《既暧昧又温存》魏微著,安徽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 〔137〕 《流年》魏微著,花山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 〔138〕 《拐弯的夏天》魏微著,中国工人出版社,2010 年版。 〔139〕 《仿佛一场白日梦》金仁顺著,安徽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 〔140〕 《绿茶》金仁顺著,北京出版社,2003 年版。 〔141〕 《春香》金仁顺著,中国妇女出版社,2009 年版 。 〔142〕 《八月未央》安妮宝贝著,作家出版社,2001 年版。 〔143〕 《蔷薇岛屿》安妮宝贝著,作家出版社,2002 年版。 〔144〕 《我们都是有病的人》戴来著,昆伦出版社,2000 年版。 〔145〕 《将日子进行到底》戴来著,安徽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 〔146〕 《对面有人》戴来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年版。 〔147〕 《练习生活练习爱》戴来著,作家出版社,2003 年版。 〔148〕 《粉碎·缝隙》戴来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07 年版。 〔149〕 《鱼说》戴来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 年版。 〔150〕 《我知道你是谁》周洁茹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 199 〔151〕 《小妖的网》周洁茹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 〔152〕 《心理气候》张念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 〔153〕 《北京娃娃》春树著,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年版。 〔154〕 《2 条命:世界上狂野的少年们》春树著,作家出版社,2005 年版。 〔155〕 《誓鸟》张悦然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年版 。 〔156〕 《樱桃之远》张悦然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年版。 〔157〕 《告别天堂》笛安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年版。 〔158〕 《西决》笛安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年版。 〔159〕 《梦回大清》金子著,朝华出版社,2006 年版。 〔160〕 《绾青丝》波波著,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 〔161〕 《穿越只为遇见你》小逍主著,文汇出版社,2011 年版。 〔162〕 《步步惊心》桐华著,花山文艺出版社,2009 年版。 〔163〕 《大清遗梦》琉璃薄苏著,中国三峡出版社,2007 年版。 〔164〕 《鸾,我的前半生,我的后半生》天夕著,作家出版社,2008 年版。 〔165〕 《木槿花西月锦绣》海飘雪著,作家出版社,2008 年版。 〔166〕 《巧婢奇缘》几境尘著,朝华出版社,2007 年版。 〔167〕 《独步天下》李歆著,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 年版。 200 谁在为我们掌灯(后记) 书稿修改后,禁不住长吁一口气,20 年来的女性文本研究,终于可以暂时 告一段落。仿佛羁旅之人,卸下行囊的那一刻,心中骤然空落起来。 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才发现一路走来,那些人为的磕磕绊绊,也不过就 是沿途的风霜雨雪,自然生成的罢了。不算短的过程中,我暗自庆幸的是,有许 多女作家的陪伴,是她们的作品,为我的人生掌灯。 关于文学的奇妙功能,会有很多不同的解释。但是,以语言和思想为器,带 着读者自由地飞,该是一种不错的选项。刚刚读过《哈扎尔辞典》,作家的想像 力让我着迷。他写极具辩才的阿捷赫公主,“各种想法如大雪一般自天而降,将 我埋没。我好不容易烤暖了身子,才起死回生。”他写白芦竹种子与生俱来的特 殊能力,在干旱泥地里可长眠 200 年,遇水则迅速发芽壮大。渔夫把渔网挂在竹 竿上,拔节的竹子会替他起网。若鸟儿不小心吞食种子,就会在空中解体。小说 不停地走,我也不停地跟,一直到很远很远。 阅读女作家,起于 1995 年。那一年,首都师范大学的吴思敬先生主办了首 届中国女性文学研讨会。会上,“女性主义”击中了我。我惊讶地了解到女性是 如何被历史淹没的,我开始大量阅读女性文本,热衷于女性文学的前沿性话题, 主持了在哈尔滨召开的全国女性文学研讨会暨评奖会,设立了全国首家“女性文 本”专栏,以批评的方式向广大读者介绍女作家作品。持续了 5 年的专栏评论, 由于编辑移居国外,无疾而终。但是,关于女性文本的阅读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夜晚来临,喧闹了一天的心安静下来。没有特别的事情,这是属于我的时间, 可以独享。昏黄的灯光不太刺眼,温柔地照拂着我。小说和我一样躺在床上,不 同的是,我可以枕着它安然入睡。 当然,也曾遭遇很多黑暗时刻,譬如被仗势者抄袭、欺诈,孤立无援而欲哭 无泪,乏力还击。生活还得继续,是阅读拯救了我,小说不会让负面的情绪困扰 我,更不会让其发展成愤怒阻塞了我,或者让我变得丑陋。就像一支镇静剂,只 要进入小说,我就会平息下来,仍然会向往着美好。 2012 年元月,92 岁高龄的母亲仙逝。卧床 6 年,眼见她油灯将尽,姐姐妹 妹便悉心照料,一丝一毫不肯放松。我也是跑前跑后,害怕留下遗憾。事情过后, 大家都正常生活了,我却控制不住地早晚流泪。病也找上门来,药也堆起来了, 水也挂上了,就是卧床不起。不能总是这样呵,我想着快点起床啊,快点啊,我 要工作啊。我把迟子建从书架上拿下来,大约有 20 多本,从《伤怀之美》开始 阅读,到《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踏着月光的行板》《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 201 纳河右岸》《假如鱼也生有翅膀》等等,从小说到散文,对迟子建的阅读大约持 续了一个多月,终于走出来了。身体的明朗清爽,让我特别感激她,在最难熬的 时候,她的书宣导了我,才不致把身体弄得更糟。 铁凝在《华盛顿的“文学疗法”》中谈到过文学的功用,她回答麦克的提问 时说,“我不能说人性的高贵和文化良知仅靠作家来支撑,但作家存在于社会的 意义,的确与捍卫人性的高贵和文化良知紧密相关,无论是通过自己的写作,还 是通过鼓励别人写作。”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笛安在《告别天堂》里,布置了一个临终关怀的场景,天杨为将要逝去的方 可寒朗读白先勇、张爱玲、鲁迅、张承志、加谬,两个年轻人还不时地议论上几 句。天杨用声音诠释作品二度创作时,作家灵魂的力量借着天杨也会发散出来, 影响着与之相遇的人。鲁迅“小说的调子永远像冬天深夜的海面,充满了静静的 波涛声,就连绝望也有很强的生命力”,张爱玲则是“京戏的调子。乍一听风情 万种哀而不伤,其实悲凉和爱都在骨子里。”笛安赋予文学一种超渡的力量,为 临终的女孩画上安息的句号。 文学无论是心灵慰藉,还是宗教安抚,各有见教。但最终,还是让人守住了 人性的底线,葆有一份文化的良知。一个物欲横流的疯狂世界,若失去了文学, 失去了作家,无人掌灯照亮,真会陷入永久的黑暗了。 为此,感谢前述 34 位女作家,也感谢未能纳入此书研究框架中的其他女作 家。尽管一些女作家文本的阅读已进行完毕,也产生了部分观点,但是,目前能 够呈现出来的仅是一些不成熟的思考,还没有发酵成功。因此,这部分女作家, 尚无法归纳定位,这是本书留给我的遗憾。希望将来,观点成熟以后,形成系统, 还会以其他方式发表出来。 2013 年 11 月于泰山小区 202 203